第339章

魏珠親眼見證了康熙受那“風月寶鑑”的影響, 傳張廷玉入暢春園書寫遺詔的全過程。他也深知,內庭人多口雜, 不止他一人見證了那面“寶鏡”或是“妖鏡”的事。

康熙多次造訪無逸齋, 命那名年輕女尼扶乩起課, 待到後來更是直接命人將那面風月寶鑑送去清溪書屋。因此暢春園中就有人傳說風月寶鑑乃是“妖鏡”, 妙玉小師父乃是“妖尼”。

但因爲康熙一直將妙玉交給和妃照看,和妃因有聖駕金口玉言在,不敢怠慢妙玉, 再者妙玉恰巧與和妃當年所失去的那個公主一般年紀, 所以和妃漸漸對這個妙齡女尼生出憐惜,多方照應, 暢春園中便無人敢對妙玉如何。到後來, 風月寶鑑被送去了清溪書屋,所有人的注意力就都轉了去, 日常提起風月寶鑑是“妖鏡”, 妙玉這名“妖尼”卻少有人提起了。

魏珠是貼身侍奉之人, 自然知道康熙皇帝不僅照過那鏡子的反面,也照過正面。每次康熙照過正面之後便會若有所思,然而他每次照過反面, 則反而會怒氣填膺, 或者面露戚容,唉聲嘆氣一陣,彷彿一代帝王也終會爲冷硬的現實所擊敗。

怕真的是面“妖鏡”呢——魏珠忍不住暗自心想。

待到暢春園那驚心動魄的一夜過去,待一切塵埃落定之時, 大行皇帝的遺體被送上皇輿,由新皇護送,連夜回京。這時候魏珠纔想起尋找,那面一直藏在清溪書屋的“風月寶鑑”竟然不見了。

當時雍親王乃是在康熙榻前受了遺命,被立爲新君。他的兄弟們雖然各懷鬼胎,但爲情勢所逼,無可奈何之際,一起向新君跪拜。

就是在那個時候,魏珠發現“風月寶鑑”失蹤了的。

但是見清溪書屋內,一衆皇子皇孫或哀慟欲絕,或不敢相信的神情,魏珠料想這裡應當不可能有人關心這一面鏡子;而在清溪書屋之外,步兵統領兼九門提督隆科多正板着臉一意維護康熙“遺命”,魏珠早先曾經聽見是十阿哥與他大吵一陣,十阿哥曾經大聲指責隆科多,說什麼“搖擺”之類的話,隆科多卻提起要將十阿哥移送“宗人府”的話,如此看起來,隆科多也不大可能有興趣注意這一面鏡子。

魏珠卻很着急——他有個不能說的秘密,他也照過這面鏡子,正反面都照過,

從康熙皇帝那裡,他得知了照正面,乃是觀照其心,照反面,乃是照見現實。所以他第一次先照了正面,在那裡他明白了自己的心事:他想要的,乃是活着。爲了弄明白究竟該如何才能活着,他去照了反面,結果在寶鏡的反面看見了康熙遺詔。

魏珠當時便犯了懵:他是個太監首領,大字不識一個,也正因爲這個原因,康熙才安心地把他放在自己身邊這麼多年。所以看見康熙遺詔沒有半點用,魏珠認不得啊!但是他琢磨了很久終於琢磨出來——他只要順着遺詔行事,一定能給自己尋一道活路。

於是魏珠抓住機會,在康熙皇帝遺詔宣讀之前單獨面見了雍親王,得到了新君的承諾,保他終身衣食無憂,直到老死。其後在康熙帝的病榻之前,他與張廷玉、隆科多三人便都是康熙頒下遺詔的見證之人,再加上魏珠腦子靈活,是第一個向雍正帝跪拜口稱“萬歲”的。雍正順利即位,亦有這魏珠的一份功勞在內。

然而人心苦不足,既得隴又望蜀。魏珠確定能夠活命了,就惦記着想要活得更好。但那時候他在清溪書屋裡四處尋找,卻再也沒有找到那面“風月寶鑑”。

後來魏珠被軟禁在景山神御殿側殿,他還時常會惦記起那面“妖鏡”,只是他實在也想不到,這“妖鏡”眼下竟落在了永和宮。

德妃認準了她的小兒子十四阿哥纔是康熙真正屬意的繼承人,待聽說遺詔雍親王即位,登時如五雷轟頂,死活不敢相信:她壓根兒未想到雍親王即位之後,她也一樣是聖母皇太后,即便想到了,她心頭堵着一口怨氣,也死活不肯認——

因此乾清宮才上演了那麼一出:德妃身爲太后卻沒有立在妃嬪主位之上,而宜妃眼神不好纔在無意之中站到了德妃跟前。

宜妃遭新皇當面呵斥,德妃心裡也是暗爽的,畢竟她與宜妃兩個人爭了大半輩子,如今她的兒子終於替她出頭了——只可惜,替她出頭的,不是她想的那個兒子。

後來德妃在永和宮“養病”,新皇早晚各一次前來永和宮“請安”,德妃卻一概不見,無論雍正帝如何“懇切”,德妃只稱病,拒絕與親子相見。

如今已經到了十一月十八日,明日便是登基大典。雍正需要帶着王公大臣親自前往太后宮見禮,然而太后只管聲稱鳳體不豫,這豈不是坐實了新君母子不和的傳言,這教雍正的臉又往哪兒擱?

外頭雍正氣得臉色鐵青,卻又拿這位親孃沒有辦法。他又怎想得到,此時此刻,永和宮中,德妃竟命人架起一個炭盆,點了內務府專門爲她這位“聖母皇太后”所準備的紅羅炭,撥旺了火,準備要將那“妖鏡”燒燬。

“都是這不知哪裡來的妖物,蠱惑了大行皇帝的心,還有那個不知從哪裡來的妖尼……”德妃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憤怒控訴,“那妖尼在大行皇帝仙去之後就失了蹤影,只留這一面妖鏡!”

“若是不能將這面妖鏡毀去,此後豈不是更要遺禍千年,禍害更多的人?”

德妃一聲令下,便命身邊的大宮女將那面“風月寶鑑”拋進火盆,心道:不管是什麼妖鏡,總歸是銅質銅身,少不得煉化了你,化成一鍋銅水,看這妖物哪裡還有什麼機會禍害人間。

其實德妃哪裡真是痛恨這“風月寶鑑”,她着實就是遷怒,事與願違,最心愛的小兒子沒能身登大寶、繼承大統,她不僅怪上了門外的新君,更將這世上的一切都怪上了,大行皇帝優柔寡斷,魏珠是奸宦,張廷玉隆科多是奸臣,八阿哥等人是無用的兄長,而宮外的羣臣則全是軟蛋……

只有她的小兒子,是被這麼多人一起坑了的可憐人。德妃一想起這個,忍不住又拿起帕子嚎了起來。

雍正帝在永和宮宮外聽見裡面的哭聲,聽德妃哭得如此中氣十足,哪有半點“病”的樣子,一時怒極反笑,甩下一句,“她既要如此,那便走着瞧!”說着便帶着隨駕的內大臣宗室與文武官員一起走了。

德妃的永和宮裡,炭盆早已被撥旺,風月寶鑑被扔在炭盆裡,漸漸的鏡身表面的銅綠先被燒了去,唐時的銅鏡顯出當初剛剛鑄造時的模樣——伴隨着德妃的哭聲,只聽銅鏡裡有個蒼老的女聲幽幽地笑道:“真是個無知婦人,無知婦人啊!”

德妃哭得正響,聽見這一聲,擡起頭,見四周宮人面上全是駭色,接着全衝那炭盆跪了下來,嚇得有如篩糠。德妃這才省過來:這豈止是妖鏡,這真真是……真真是一面鬼鏡!

“真難想象四皇子與十四皇子,一母同胞,俱是由你所出……”那個蒼老的聲音冷笑道,“哦,對了,也難怪,年長的,不是你親手撫養,年幼的纔是,就因爲這個你纔會記恨自己的長子,他出息了,便意味着當初親手撫養他的皇后佟佳氏,處處強過你,蓋過你一頭!”

德妃駭得魂不附體,往後退了一步。

雖然千不承認萬不承認,德妃深心裡就是這樣想的,親生兒子哪裡能說厭棄就厭棄,可是長子身上實在是打了太深先皇后的烙印,使得她一見到長子,便會提醒自己,她只是包衣出身,身份卑微,僥倖得寵上位,卻與貴女出身的貴妃、皇后,天差地別……

好在康熙克皇后,能剋死的都剋死了,她也漸漸熬出了頭,可是心裡卻怎麼也邁不過這個坎兒,她始終都憋了一口氣,想要證實自己無論如何都要蓋過旁人一頭,所以這些年十四阿哥漸得康熙器重,也不乏這位德妃無數爲子籌謀的努力在其中。

這一刻,幼子尚未回京,那大位卻被旁人搶了去,德妃能不怪天怪地麼?

“世上竟有你這樣無知的婦人,竟妄圖因爲一己之好惡來決定天下之事。自己在深宮裡見過一點魑魅魍魎的伎倆,與人鬥過兩天,爭過幾回協理六宮之權,便以爲是權術,是謀天下了?”

那蒼老的婦人聲音冷笑着,又道:“話說你見過世間百姓麼,見識過刀劍兵戎麼,見識過政客們脣槍舌劍麼,見過以帝王之尊,依然要忍辱負重,摒卻個人的一切喜好,全力平衡朝堂嗎?”

德妃:……她爲什麼要見識過這些個?

“對了,這一切你都沒見識過其實也不要緊,最緊要的是,你明白你的兒子們麼?”武則天的寶鏡靜臥在那熊熊烈焰之中,聲帶自嘲,說出了這一句:不僅僅是當爹的,眼前這個當孃的,也顯見得是一點兒也不瞭解她的兩個兒子。“既然都不明白,你又有什麼權力在這裡拿喬?”

“了……了不得了,這……這真真是一枚妖鏡!”德妃一聲尖叫。然而永和宮外早就沒有人了,她這一聲無人聽見,自然也無人進永和宮來救援。

“快,快撥旺了火,快將這枚妖鏡毀去!本宮……本宮重重有賞!”德妃掩面,不敢看那枚在火光中漸漸開始發紅的銅鏡。旁邊有那不怕死的太監上前,伸火筷又將炭盆裡的火焰撥亮了些。

只聽那鏡子裡的聲音更提高了些,道:“這些你既然都不明白,又哪裡來的底氣,以爲可以呼風喚雨,左右人君的心思,擺佈兒孫的命運,你以爲你是朕嗎?”

德妃聽了那最後一句,雙膝一軟,登時坐倒在永和宮殿前的階上——她就算是再無知,也好歹聽說過史上的種種傳說與故事,知道史上有且僅有一名女子,可以用“朕”這個自稱。

德妃登時被嚇軟了——她做了什麼,竟然招來了武皇的魂魄?

正在此刻,永和宮忽然不知道哪裡有人大喊一聲,道:“休得毀我寶鏡!”

緊接着,不知哪裡跑出來一名跛足道人,徑直奔上永和宮的臺階,一伸手,就將那枚燒得發紅的銅鏡搶在手中,他被燙得吁吁直吹手中的銅鏡,隨後將這面寶鏡在自己左右手中不斷地跑來跑去,高聲道:“命該如此,你怨一面鏡子有個什麼用?”

“哪裡來的妖道,打出去,快打出去!”永和宮的宮人齊齊地發了一聲吶喊。那道人雖說跛了一足,可是跑得甚快,瞬間便沒了蹤影。宮人們奔至永和宮宮門跟前,打開宮門,只見宮中巷道,沒有半個人影。這跛足道人連人帶鏡,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永和宮的宮人不信這邪,立即順着各處道路到四處細細搜索,遇上東西六宮值守的侍衛一問,侍衛們都覺得是無稽之談:近來正逢國喪,明日又是新君登基的日子,宮中守衛森嚴,一隻蒼蠅都飛不過去,何況一個大活人,而且還是個跛足之人。

“永和宮,莫不是見鬼了吧!”有個心直口快的年輕侍衛插了句嘴,便被上司責了自己掌嘴。然而永和宮的宮人們心中想想,覺得剛纔那等奇景實在太過可怖,又是器物說話,又是妖道出現的,這些侍衛們肉眼凡胎,許是真的看不見也未可知。

宮中沒有那不透風的牆,這一件永和宮所發生的奇事,都不帶過夜的,當天就傳到了石詠耳中。石詠如今暫時署理內務府上下事務,但他是外官,沒有進後宮的權限,因此沒有機會進東西六宮。他聽說了這樁“奇聞”之後,反而長長舒了一口氣,曉得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多方打聽的寶鏡,竟然出現在了永和宮。

待聽說一名不知從何處出來的跛足道人硬生生從火盆中搶走了這面“妖鏡”,石詠心中已經大致有數,知道跛足道人到底是不忍千年古鏡受損,出手救下了這一枚寶鏡。他想了想,立即評價道:“難道這……真的不是妖?”

這時候與石詠在一處的,正是永和宮的首領太監,太后宮出了這等事兒,他好好的首領太監也有點兒不敢當了,但見石詠沉着冷靜的模樣,覺得沒準有門兒,趕緊湊上來問:“石大人,您過得橋比我們走的路還多,吃的鹽比我們吃的米還多。你看這事兒,可有什麼途徑可以化解麼?”

石詠:這話……說反了吧?!

此刻他已經聽說了最近幾日太后“拿喬”,不與雍正帝好臉看的傳說,心想這倒是個可以幫一回這新君的機會。

於是他認真地衝那名永和宮的首領太監點了點頭,道:“我昔日住在外城城南的時候,倒是偶然聽說過這種事。這叫做鏡煞——”

他說到這裡頓了頓,反問:“你們都是親眼所見的,可不是我捏造的啊!”

那名首領太監急死了,但又無法,只能耐着性子往下聽,同時拼命點頭:“是……是我們這麼多隻眼睛親見的。”

石詠一拍大腿,說:“這就對了!傳說這鏡煞,不怕別的,就怕陽氣。聽說人君身上陽氣最足,只消接近天子,這種煞氣自然抵不過,就全消了,往後也再出不了這種事兒……”

永和宮的首領太監聽了連連點頭,心想,可不是麼,那鏡子,在大行皇帝身邊就一直好好的,從來沒鬧過這等事兒,就是到了他們永和宮纔出事兒的,可不就是因爲陽氣不足的緣故麼?

他想了想永和宮德妃,又想起那“鏡煞”,暗自又害怕了一回,便知道該怎麼回去勸自家主子了。

總之也不知永和宮上下到底是如何勸的,還是德妃被那“妖鏡”的一番話喝破了心思,總之第二天雍正帝登基大典之後,永和宮宮門大開,太后端坐其中,並任由新君向自己行了全套大禮,末了太后還從永和殿正中的寶座上起身,緩步上前,親自將新君扶起,以沾一沾陽氣——

雍正與他的幾個兄弟們其實一樣,稍許得一點點溫情便感動無已,登時擡眼,眼中含淚,低喚了一聲“額娘”。

德妃,如今已是聖母皇太后了,爲了陽氣,少不得拉住雍正的手,輕輕拍了拍,點了點頭。這副母慈子孝的模樣,落在永和宮外觀禮的一衆臣子眼中,大多跌掉了鼻樑上掛着的“眼鏡兒”。

只有十三阿哥大致知道是怎麼回事:昨天石詠忽悠那永和宮總管的話語,一個字不差地都送到了十三阿哥那裡。十三阿哥少不了暗笑,覺得這石詠雖然看着是瞎胡鬧,誰能想得到這竟是歪打正着,推着太后往前走了一把。

只是他身爲總理事務大臣,本當將宮中所有瑣碎小事,包括這一件,都一一上奏,但十三阿哥此刻見了新君母子相得,想了想,便忍了,沒有將他所探知的情形都說出去。

待新君登基大典之後,石詠可以稍稍鬆一口氣。他便借了機會,快馬出城,在通州碼頭那裡,如英已經在碼頭客棧候着,將妙玉南下之事料理妥帖。石詠趕過來,剛好可以送妙玉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