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問了石詠一句, 接着便緊緊盯着石詠,目不轉睛。
石詠心頭一驚, 終於明白了十三阿哥適才說的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康熙問他這話, 必是已經知道了他能夠摹寫。而十三阿哥早先那樣說, 這個信息應當是十三阿哥告知康熙的。石詠一下子覺得芒刺在背, 極不舒服,雖然此刻十三阿哥低着頭,安靜地坐在陰影裡, 可是石詠還是覺得暗中有一雙眼睛, 始終在盯着自己。
石詠知道雍親王府有粘杆處,康熙手頭也有十三阿哥的人馬, 甚至江南三大織造一直與皇家有往來密摺稟報江南的種種動向。可是他自己的隱秘就這麼暴露在康熙面前, 石詠彷彿自己被一盞明晃晃的燈照着,無所遁形。
“回, 回皇上的話……卑職年少時學書, 曾經練習過摹寫。”石詠硬着頭皮答道。
細想來, 知道他會摹寫的人就那麼幾位:賈雨村是一個,他自然沒有義務幫自己保守秘密,可是他曾經從賈雨村手裡將順天府那封匿名的舉告信硬生生臨摹了去, 賈雨村應當不會輕易外傳纔是;另一個知道的人是他的二叔石宏武, 但是石二叔這時候早已去西面戍邊去了,也不像是輕易會透露他秘密的人。
那麼,唯一的可能便是十三阿哥的手下在京中各處都安插有人手,自己當初那點小動作早已落在十三阿哥的眼裡, 只是對方始終不說,一直等到需要用時,纔將這點兒隱秘告訴了康熙皇帝。
“你的意思是,你只會摹寫,但是卻不會仿寫?”
康熙皇帝此刻坐在燈下,右手輕輕地放在案上。石詠不敢擡頭看他的面容,但他眼光掃去,只見康熙手上盡是一點一點的老人斑,除此之外,這隻放在案上的右手,兀自不停地輕輕顫動。
石詠將心一橫,決定將這一點咬死,道:“是,卑職只會驀寫,要卑職臨碑臨帖,都能臨得很像,但是要卑職模仿他人字跡,是決計模仿不來的。”
若是他說他能仿寫,那麼如果康熙要他模仿自己的字跡,仿寫奏摺信件,甚至仿寫……詔書,那他也真的替康熙皇帝去寫?
“嗯!”康熙淡淡地應了一聲。石詠依舊不敢擡頭,但能感到康熙一對目光森然,坐在座上依舊打量自己。
“真的不會仿寫?”康熙最後問了一遍。
石詠堅決地搖了搖頭,他就算會也說是不會。都說伴君如伴虎,若是他當真因爲寫字這一手本事,摻合到什麼皇家隱秘當中去,將來萬一有個什麼不妥當,他冤不冤吶?
石詠這般堅決否認的同時,坐在陰影裡的十三阿哥則緩緩地點了點頭,似乎在幫石詠佐證——畢竟石詠此前唯一在人前顯露他這一手本事,就是原樣摹寫了一份順天府的匿名舉告信,他從來沒有表現出仿寫的才能。
“很好!”康熙似乎放了心,隨口道:“替朕研墨!”
石詠一怔,搞了半天,不是要他寫字,竟是要他侍候筆墨嗎?
但不管如何,石詠面前就放着文房四寶。康熙如此說,石詠也不敢違拗,當即將袖口一翻,伸手取了墨錠,在硯臺中點上水,慢慢研出墨汁。在這過程之中,康熙的金帳中始終靜悄悄的,石詠只能聽見康熙與十三阿哥兩人和自己的呼吸聲。少時墨已研得,石詠無聲無息地退下,束手站在一旁。
康熙似是很懊惱地嘟噥了一聲:“你就這麼怕朕?”
石詠心想:不是怕你這人,實在是怕你強迫我做什麼我不想做的事。
“摹寫便摹寫吧!”康熙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對石詠說,“你既說不會,朕也不想勉強。但是這幾天必須撐過去,等過幾天回到承德見着張廷玉,朕便也不用操這份心了……”
石詠聞言心頭大震:野史上一直傳說張廷玉於康熙末年時實際是康熙皇帝的代筆,替他親筆批了無數摺子,親手寫就無數詔書,甚至有人說康熙的傳位詔書是否真由康熙皇帝親手所寫,也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從眼下康熙的反應來看,當是此言非虛。
正想着,康熙已經將一本摺子翻到其中一頁,推到石詠面前。
石詠赫然見到上面四個大字:“朕知道了”。
石詠眨眨眼,明白過來,康熙皇帝是要他摹寫這四個字,略擡起頭,只見康熙微微偏頭,努努嘴,示意石詠將他慣用的御筆提起來。他忍不住猶豫了片刻,伸手提筆,雙眼緊緊地盯着這四個字,一面比劃打量康熙的筆法,一面在心中暗暗地想:他應該抖出真本事,教康熙知道他能分毫不差地摹寫出康熙的字跡麼?
一旁立着的十三阿哥,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石詠一凝神:他雖然會摹寫,可是他從未藉着這本事作奸犯科。再者他隱隱約約地明白,這件事是十三阿哥透露給康熙知道的,十三阿哥一向待他如子侄一般,他至少不想讓十三阿哥失望,更不想讓十三阿哥背上個欺君的帽子。於是他凝神細看康熙的字跡,右手已經虛握一筆,提在空中,似乎在模擬康熙用筆的力道與筆法。他全神貫注,便絲毫沒有注意到康熙與十三阿哥交換了一個神色,康熙稍稍點了點頭,十三阿哥則輕輕吐出一口氣。
石詠細看良久,閉上眼,眼前的想象中,自己彷彿已經在筆走龍蛇。待他在心中模擬一遍,石詠眼一睜,提起御筆,蘸飽了墨汁,登時落筆:“朕知道了”四個字立刻躍然紙上。
康熙皇帝一伸左臂,將寫了那四個字的字紙取了過來。對比之後,康熙微微點頭,眼光卻從字紙上端衝石詠掃了過來,寒聲道:“大膽!”
“你可知這四個字裡,有一個字是你本不應寫的麼?”
石詠當然知道,他下筆寫那個“朕”字之前,心裡已經隱隱約約地覺得不妥。“朕”這個字,自秦始皇以來就一直是皇帝的自稱,他一介小吏,有什麼資格親筆寫下這個字?然而此刻聽了康熙的話,石詠心裡拼命吐槽,要寫也是你,不讓寫也是你,這個做皇帝的,怎麼年紀越大就越麻煩呢?
他這時候少不得行禮請罪,但卻靈機一動,忽然想起來:他這是摹寫啊!
“回皇上的話,卑職這是摹寫,在卑職眼中,只見其形,不辨其意!”石詠的意思,就當這四個字乃是個花樣子,他一絲不苟地臨摹下來,根本不在乎這花樣子到底畫了什麼。
聽見石詠如此答覆,康熙的氣登時順了,與十三阿哥對視一眼,彼此點點頭。十三阿哥便道:“兒臣去喚魏總管過來!”
康熙點了點頭,十三阿哥便去將魏珠喚來。康熙道:“準備硃筆吧!”
原來,剛纔那當真只是試試石詠的水準,康熙批摺子一概都用硃筆,而硃筆一向都由魏珠準備,少時魏珠將硃筆準備妥當,還特地讓石詠又試了試,康熙那邊便有摺子遞了過來。
康熙伸出一隻左手,將摺子折到硃批的那一頁,遞給石詠:“朕知道了!”
石詠目不斜視,根本不看那摺子上批了別的什麼,接過來就寫:“朕知道了!”
他剛剛寫完,下一本摺子又遞了過來,石詠又寫:“朕知道了!”
這本寫完,卻暫且沒有新的奏摺遞過來,只見康熙捧着一本正在沉思。石詠看着康熙的側影,很難想象這竟是一位已近古稀的老人,且今日又經過那樣一番驚嚇與病魔的侵襲……
弘曆就在金帳後面,他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此刻應當是早就睡着了。石詠鼻端能夠聞到藥味,想是太醫給康熙皇帝開了方,後面正由人煎着藥——然而這位老人竟然依舊在捧着摺子,在思考他的國家大事。
且不論康熙晚年是否昏庸,至少他依然勤政。
石詠想着想着,眼神中多少流露出幾分欽佩。一時康熙思索已畢,掉過臉來,正對上石詠的雙眼,康熙自己也微怔。這個年輕人的眼神他記得很清楚,早年間他在乾清宮修自鳴鐘的時候,也來過這麼一回,少年人不知輕重,這麼大喇喇地直視聖躬,令康熙印象深刻。此刻他見到石詠眼中頗有關切之意,忍不住心中微暖,可是臉上卻不顯,見到石詠的眼神,他只輕輕咳嗽了一聲,又將手中的摺子遞過去,道:“朕知道了!”
石詠一怔,只覺康熙語意雙關,既是說他知道要保養龍體,又是讓石詠繼續批這四個字。石詠當下接過摺子,絲毫未看什麼內容,只繼續批上那四個字。
然而康熙卻全沒有休息的意思,看過一本摺子,飛快地甩給石詠:“朕躬安!”
石詠:這……
康熙忽然省過來,曉得石詠只會“摹寫”,還未摹過“朕躬安”這三個字,當下又在昨日已經批過的奏摺中挑了挑,找出一本,丟給石詠:“照這個去摹!”
石詠打開,見是一本請安摺子,大抵就是臣子們在康熙面前刷一下存在感,問候一聲:皇上,您安好嗎?康熙便回一句:“朕躬安!”
石詠則只能兢兢業業地揣摩好一陣,先找了張紙,試了試,才覺得有了把握,取過來在那請安摺子上寫下“朕躬安”三個字。
康熙看了看,也覺得和自己親手籤的差不多,隔了一會兒,又遞了一本過去,這本的答覆甚至略去了中間一個字:“朕安!”
石詠搖頭,表示不行:他只能摹寫,不能仿寫,雖然從“朕躬安”到“朕安”中間只差了一個字,可是畢竟寫字人都有中間連筆的習慣,不能簡簡單單抹掉中間一個字就算了。於是康熙只得又費勁尋了一本“朕安”的奏摺給石詠做樣子摹寫。
一晚上,石詠大約幫着批了幾十本“朕知道了”和“朕躬安”、“朕安”。待到夜深了,康熙纔將需要處理的摺子一一處理完,放石詠與十三阿哥出了皇帝金帳。
“茂行,我……”回到自己的營帳跟前,十三阿哥滿懷歉意,對石詠說。
石詠卻直接攔住了對方的話頭,道:“姑父,我這邊沒事的,如今天色已晚,也請您多顧念身體,我這邊不便久留,這就告辭了。”說着,他對十三阿哥長長一揖,轉身便走,語氣裡多少還是流露出幾分不領情。不是他不能體諒十三阿哥的苦衷,但是他至少需要表明自己的態度。他極不喜歡這種“老大哥在看着你”的感覺,他更加無法接受,出面操辦此事的,竟然是他一向當親長般對待的十三阿哥。
回到自己的營帳裡,石詠帳中只有一盞孤零零的煤油燈此刻依舊亮着。石詠走過去,盯着那盞燈看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嘆了一口氣,伸手旋滅了燈,倒在榻上,無情無緒,閉上眼,心想:他終究是來到了三百年前的古代。
待石詠再睜眼,營帳的布簾已經透進了些許清光,天已是大亮了。外頭十六阿哥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道:“茂行,茂行!別懶了,這都日上三竿了,怎麼還睡着?”
石詠匆匆披衣起身,胡亂用涼水擦了一把臉,總算是清醒了些,聽見十六阿哥在外頭說:“快收拾收拾跟爺走,皇上說要問你通商的事,命你將直接搬到金帳旁邊去。”
這康熙皇帝,在科爾沁的時候不問通商的事兒,反倒是到了這裡開始問起來了,明顯是個藉口。但是石詠便有些尷尬,畢竟康熙皇帝的金帳附近,要麼是隨扈宮人的居所,要麼是誠親王等皇子皇孫的住所,夾了他一個在中間,着實不倫不類。
“對了,十三哥說是身子骨不大好,好像是腿疾又犯了。你這個做人侄女婿的,回頭記着好生去探視探視,去太醫那裡張羅一點藥物來!”十六阿哥不忘了指點石詠。
石詠心頭一震,昨夜他向十三阿哥告辭的時候,心中確實是有些怨懟,但是他又何嘗不知道這一位也有不小的苦衷?聽着十六阿哥這麼說,石詠已經等不得了,拔腳便走,一溜煙已經去了十三阿哥的營帳,竟似忘了十六阿哥。這位被他拋在身後,哎了兩聲,見石詠頭也不回,立時忍不住嘟噥道:“這可見真是親姑丈了!”
石詠正如十六阿哥所言,三步並作兩步,已經來到了十三阿哥的營帳跟前,等不得侍衛去通秉,他一揭營帳的簾幕,已經大步邁了進去。只見十三阿哥臉色灰敗,坐在榻旁,褲腿高高挽起,露出一對又紅又腫的膝蓋。他的隨侍小廝手中正拿着一瓶藥酒,準備爲十三阿哥上藥。
石詠一伸手,就對那小廝說:“我來吧!”
十三阿哥聲音沙啞,低聲道:“茂行,你……”
石詠沒吱聲,手再度向那小廝一伸,那小廝見他如此氣勢,話都沒敢說就直接將藥瓶塞到了石詠手裡。石詠在營帳裡又看了看,轉頭找了個小杌子,往十三阿哥跟前一坐,接過用來擦藥酒的棉布,凝神往棉布上倒了一點兒藥酒,小心翼翼地沾在十三阿哥的膝蓋上。
他心知定是十三阿哥昨夜在康熙處,站立的時間過久,導致腿疾復發。石詠難免自責,他怎麼就沒想過爲十三阿哥求一句情,讓這一位早點去休息呢?康熙固然是勤政,這都險些半身不遂了,晚間唯一惦記着的竟還是批摺子;而十三阿哥也是硬氣,明明身子骨不妥當,偏也死撐着,就是不願向康熙提出早退。這一對父子啊……
十三阿哥一揮手,命那小廝到帳外去守着,當下低聲道:“茂行,昨日的事……是我對不住你!”他一面說着,一面閉上眼,臉上肌肉偶爾抽動,似乎在竭力忍受病痛。
“您多歇着些,不用向我解釋什麼!”石詠不覺心裡竟有些微惱,惱自己。
他覺得昨夜自己惱得有些沒道理,這是三百年前的時空,這裡既有粘杆處的存在,也有三大織造上的密摺,君權無時無刻不籠罩着着這世上所有的人,十三阿哥身在其中,這本就是他的職責,所作所爲也是應有之義,自己又有什麼權利怪責?
“只是這件事,您做來,何嘗不是……”石詠費勁地斟酌,在想這話究竟應該如何表達,猶豫了片刻,才終於直白地說,“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您在暗中爲皇上做的這些事,難道就沒有想過可能會損及自身麼?”
他昨晚在榻上想了一宿,他終於明白了康熙交到十三阿哥手中的虎符,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權力。但任何權力都是雙刃劍,十三阿哥掌握着這樣一股力量,難道康熙就不會疑心十三阿哥可能暗中掣肘?既是如此,以康熙的心性,又怎麼可能沒有安排反制十三阿哥的措施?
石詠此刻有些不敢想,他一旦記起遠在承德的妻兒,背後便一陣一陣地發寒。
“你放心,茂行!如英她們一定會安好。”十三阿哥終於從疼痛中緩過來些,低聲對石詠說:“非常時候,這種事情,始終得有人去做!”
低聲說出這話的時候,十三阿哥雙目低垂,神態安詳,可是在石詠看來,他面上卻始終有一種“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