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

孟氏倏地站起身, 冷了一張臉對石大娘說:“話不投機半句多,大嫂, 您今日這一番指教, 我是記住了, 日後絕不會多勞大嫂半點費心。”

她覺得既然扮可憐與賣慘都再無半點作用, 便不再樂意拋費辰光在石大娘這兒了,當即起身準備告辭,心裡在盤算着將來怎麼找回這一場。

石大娘一向是個好脾氣的, 見了她這般變臉, 也覺得駭異。當下也沒什麼好說的,只命李家的往如英那裡去送信。如英聞訊之後, 將唯哥兒和真姐兒送了出來。唯哥兒手中抱着一架能轉的球, 說是一隻做在球面上的輿圖,是石詠親手做的。

孟氏聽說, 立即毫不猶豫地對石唯說:“唯哥兒, 怎好隨意要你大哥的東西?還不快放下了向你大嫂道歉?”

如英趕緊打圓場, 說:“這是外子交代了,他做來就是要送給唯哥兒的,所以我才交給唯哥兒帶着。”

孟氏聽說石詠竟然還想着石唯, 親自動手給石唯做一個這樣的玩意兒, 一瞬間心裡稍稍生出些感激。但眼前這隻球狀的輿圖只是個不值錢的玩意兒,孟氏的這種感激稍縱即逝,她立即繃緊了臉,招呼一兒一女, 隨她離開。

如英見她一副氣咻咻的樣子,早先進椿樹衚衕小院時那滿臉的戚容已經早已不見了,忍不住與婆母對望了一眼,兩人都不知該怎麼評價這位纔是。

這邊孟氏便自回宅邸,急匆匆地給陝西父親那邊去信,孟逢時見信自然大怒,打算給石宏武那邊好生施壓,但是暗中請教了年羹堯的意思,年羹堯卻不願再管這等閒事了。孟逢時再想去與石宏武理論,偏巧此時羊峒番起了戰事。年羹堯不在川中,他麾下一員大將嶽鍾琪奉命領兵南下入川。石宏武便自請以守備身份隨軍前往,跟着嶽鍾琪一道上戰場去了。

這消息送至京中,年羹堯沒有任何表示,默許了石宏武的調動。但是石宏武早先那個參將的官職,兵部明明已經批了升遷令,但是卻被年羹堯按下,表明他已經徹底棄用此人了。

旁人或有惋惜,覺得這石宏武明明已經摸到了參將的邊兒,卻因家事不諧,最後成了鏡中花水中月。石詠聽了卻暗暗舒了一口氣:自家二叔擺脫了年羹堯,轉投了嶽鍾琪,看起來,這步棋好像是走對了。

只是二叔與二嬸如今“析產別居”,不曉得將來有沒有機會破鏡重圓。但石詠心知,世上最難得便是一個“隨心”,將來怎樣,還要當事人自己隨心如願纔好。

轉眼便是年節。

這一年因如英身上有服,王氏與石喻又剛剛經過家事的變遷,所以石家都不願與親戚家太多走動,因此乾脆留在椿樹衚衕宅子裡過年。

沛哥兒這時已經九個月,生得極其壯實,已經能各種花式爬行,由大人扶着甚至能穩穩當當地站一會兒。這孩子的性子也極好,極少哭鬧,醒着的時候總是沖人格格直笑。他一直養在石大娘和王氏院中,給兩位長輩添了不少歡笑。

安姐兒也已經有兩歲多了,已經能滿地亂跑,且能擔起照顧弟弟的責任,時不時地跑到如英那裡報訊:“弟弟哭了!”“弟弟餓了!”有時會透着一副頗有責任感的樣子,趴在沛哥兒的搖籃邊,道:“弟弟,大姨家裡的人要是再欺負你,別怕,有你姐姐在,給你做主,打抱不平!”

石詠與如英聽了這話,都有些哭笑不得。“真真充什麼荊軻聶政!”如英聽了這等孩子氣的話,無奈地評論,“咱們大姐兒的脾性是否太男孩兒氣了?”

安姐兒越是長大,這個性中的英武爽利之氣就越發明顯,很有男孩子的風範。石詠卻說不礙的,他的閨女,爽利些自然好,千萬不要軟弱受人欺負,將來長大了,只要不莽撞任性便可。

“還有沛哥兒那裡,將來咱們要不要告訴他……大姐和大姐夫一家子的事兒?”如英有些擔心地問。

哲彥那裡對沛哥兒的態度着實有些令人寒心,沛哥兒在石家過年,哲彥這個當人親爹的,連打發人過來問一聲都沒做到。倒是聽說哲彥那邊已經大致相中了繼室的人選,等如玉的週年一過,就立即續絃。

“自然要告訴!”石詠已經將這事兒都徹底想明白了,“他將來有權利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和自己的家事。”

“可是……”如英擔心這會傷了這孩子的心,畢竟那克母克兄的傳言擺着,連親生父親都嫌棄了他不要他,纔會讓石家收養了沛哥兒。

“咱們講的時候自然會有分寸,不會傷害這孩子。再者他在咱們這兒平平安安地長大,咱們一家子都好好的,沛哥兒自然不會被那些傳言所擾。”石詠很有信心,覺得自家一定能給沛哥兒足夠的愛,彌補這孩子淒涼身世帶給他的傷害。

“對了,我已經將這兩年灌裝果酒的錢攢在了一處,是咱們專門給孩子們將來要用的錢。如今我專門做了一本賬,這賬上的錢,咱們合計合計,投些穩妥的產業,或是買些地,買些鋪子租出去什麼的,以後孩子們長大了,讀書進學,嫁娶之事,就都從這賬上走。”

前兩年果酒的生意很好,能賣得上價,但是近一年來這競爭也起來了,利潤漸漸趨薄。所以石詠打算將已經賺到手的銀子先攏作一處,另外做些風險較小的投資,以滿足以後石家後輩們成長時的需要。

關於這果酒,還有一樁格外好笑的“新聞”,石詠每每想起,也只有哭笑不得的份兒——九阿哥手下也盯上了這果酒的生意,而且人家相中的是日後大有作爲的水果品種:葡萄。再加上十四阿哥經營西北,他的手下在甘肅青海發現了不錯的葡萄種,且當地已經有多年的釀酒史,雖然產品依舊以甜酒爲主,但需要將釀酒工藝稍稍改進,便能生產出與後世乾紅乾白相媲美的葡萄名酒。

於是九阿哥就命人將那邊已經長了多年的葡萄挖了,送回京郊他自己的園中移植。

石詠聽說這消息,險些絕倒:橘生淮南則爲橘,生於淮北則爲枳,這是兩千年前春秋時人便知道的事,怎麼到了如今還有人會出此下策。他無奈之下,只得託與九阿哥走得近的人遞話,婉轉說了這觀點。石詠說這話,九阿哥纔不會聽,但是多少留了個心眼兒,命人先行移植了一頃地,看看效果如何。

京郊當地便有積年的老農告訴九阿哥的人,說是這遠道移植過來的葡萄種,至少要休養十年,才能完全適應此地的氣候和水土,才能產出適合釀酒的葡萄。

九阿哥聽說了這個,立即嫌棄了這個商業計劃:十年太久,他可是個只爭朝夕的人。於是九阿哥立即放棄了移植葡萄的安排,轉請十四阿哥幫忙,就在葡萄出產的當地直接採收葡萄,就地擠出葡萄原漿,盛入木桶釀造,等到釀成了之後再送入京中,灌裝成玻璃瓶裝的葡萄酒。

因爲石詠出於好心給了對方一點兒提點,九阿哥那邊多少有些表示。早先同仁堂那邊需要小型玻璃藥瓶的,九阿哥的玻璃廠一直不屑生產,這次就因爲這個,到底還是鑄了模生產出了不少,平價供應給同仁堂。除此之外,還供應了京畿河北各處的中藥房、成藥鋪子,據說居然還小賺了一筆。

石詠拍頭:這位……真是個生意精那。

年還未過完,石詠又聽到了一個消息:他的好兄弟賈璉要回京了,只不過是因爲公務,隨山西巡撫伊都立一道臨時回京,可能還需要面聖。

賈璉的這樁公務與山西大同附近發生的一樁盜案有關。

去年年尾時,大同附近有販賣私鹽的團伙劫掠村落,橫行鄉里,甚至阻塞南北交通,禁人通行。賈璉任同知,原本只是負責錢糧一塊,偏巧大同府只有他還素識些弓馬,伊都立便安排他帶了人下去查看。賈璉帶了官兵,化裝成運送貨物的行商經過,這團伙自然便來搶劫,正中賈璉之計,官兵一下子抓獲了一百五十多人。

豈知將這夥匪徒鎖至大同府,審訊的時候卻出了問題。這夥匪徒中有那不長眼的匪首王化天自稱“王上”,而且號稱黨羽有三千餘人,還大言不慚地正告大同府的官員,說他們在轄下某縣的縣衙裡“有人”。這立即將案子的性質由“盜匪案”,轉成了“謀逆造反”。

若真是謀逆大案,勢必牽連更廣,若是朝廷命附近駐軍前往“剿逆”,屆時難免玉石俱焚,造成當地無辜百姓的死傷。於是賈璉繼續臨危受命,細細審訊這夥盜匪,試圖辨清真相。

賈璉先是將這一夥盜匪盡數隔開,一個個問清他們在團伙裡的職責。這些匪首有的自稱“仁義王”,有的自稱“悍勇王”,可是賈璉細問他們實際每日的日常,一旦抓住馬腳就順着猛打,最後審出來,發現這一夥其實都是“大話王”。

這些匪首在縣衙中的同黨也很快被找了出來,乃是陽高縣的捕役徐大高一直與匪首“王上”王化天私通書信,書信則爲書辦於同海所書寫。

最終這一案以“盜匪案”結案,所捕之人就只有這一百五十餘人,並未株連更多。

但是這一案的消息早已被伊都立的政敵捅到了朝中,儘管六部還未開印,朝堂上已經有人爲此打起了口水仗。有人說應嚴苛,立即遣人入陽高縣剿逆,也有人覺得不應小題大作,大同府的處理,未必便不妥當。

因這朝堂上起了爭論,康熙索性命山西巡撫伊都立帶同大同府知府回京,協同刑部詳察案卷,辨明實際案由。因爲前次剿匪與審訊,都由賈璉主導。伊都立便在大同知府之外,又捎帶上了賈璉,一道回京。

賈璉回京之後,一直沒功夫見石詠。他在刑部待了很多天。此前他如何訊問盜匪,刑部的官員便如何訊問他。也虧了這件案子賈璉是親自從頭到尾跟下來的,一應細節與關竅他全都清楚,又問心無愧,任憑刑部官員怎麼盤根究底,他都一一回應了。

此案由時任刑部左侍郎的張廷玉親自過問,在將一切細節還原之後,張廷玉與賈璉密議良久,終於定案。

張廷玉問明內情之後認爲,這的確是一個大型的盜案,但是與謀逆無關。最終此案判了匪首王化天等七人斬立決,徐大高、於同海等三十五人判了流配,餘人于山西當地服役後釋放。

此案審定之後,張廷玉、伊都立帶同大同知府與賈璉等人一道面聖,在面聖的同時,張廷玉親口給了賈璉極高的評價,誇他此案處理得縝密謹慎,滴水不漏。康熙帝年紀大了,似乎也見不得什麼殺戮,見此案牽連不廣,處理得又有理有據,因此也讚了賈璉幾句。

伊都立自然是最高興的人,他是山西巡撫。若是山西轄內出了謀逆的要案,他這個巡撫也是要擔干係的。而此事解決得漂亮,多虧了賈璉。回頭伊都立也少不了謝過連襟十三阿哥,畢竟當初是十三阿哥給他薦的賈璉。

直到這時,賈璉才總算是將公務都交待了,有機會與家人親朋好生相聚一回。他特地邀了妹夫丹濟與好友石詠,哥兒幾個一起喝酒。

“如今妹夫家事平順,這在官場上也是步步高昇,我這做大舅哥的,總算是一顆心放肚裡去了!”賈璉聽說丹濟又升了內班侍衛首領,如今家中不再有鬧心之事,一時高興,趕緊給這個妹夫面前的酒盅滿上,又逼他喝了一杯。好在如今京中時興的好酒都不是烈酒,據說對身子骨也多有裨益,多喝些也無妨。

丹濟想起賈璉上回回京,還衝着他大喊“文刀切肉武刀剔骨你要哪樣”,忍不住也笑,說:“小弟是早已見識過了璉二哥的本事,這文武雙全的,既能帶兵剿匪,又能掌得了刑名,依小弟看,璉二哥哥纔是前途無量的那一位!”

他這麼一說,賈璉也一下子記起了舊事,哈哈一笑,轉臉看向石詠:“如今茂行也是兒女雙全了,丹濟,你還要加油啊!”

賈璉與石詠一直有書信來往,自然知道石詠收養了外甥沛哥兒,也曉得石詠定會一視同仁。這次上京,他的妻子王氏也一樣備了一份禮給沛哥兒,就當是沛哥兒是石詠親生的。

大家說笑過一回,丹濟隔日還要入宮值守,不敢多飲,先告辭了,只剩下賈璉與石詠兩人。石詠卻見賈璉飲的似乎有些醉了,連忙扶着賈璉出去,要找興兒。賈璉卻道:“不忙,茂行,咱們去外頭露臺上吹吹風去。”

兩人一時來到露臺上,賈璉依舊做出一副醉了七八分的模樣,腳步虛浮,湊在石詠耳邊,道:“前日從宮中出來,我就收了川陝總督年羹堯的帖子,去了他府上……”

石詠幾乎是本能的反應,一聽年羹堯,立即警惕。

“……結果等了很久,都沒有見到過正主兒。”賈璉悻悻地說。

石詠憑空想象了一下,以年羹堯的秉性,賈璉就算是國公府出身的子弟,年羹堯也的確不會放在眼裡。

“但是他手下出來問了我一句話,我眼下沒有半點頭緒,又不好問家裡,只能向兄弟請教一回!”賈璉低聲道,“年公問我,我榮府世代富貴,家中珍藏不少,可曾有見過,‘一捧雪’。”

“一捧雪?”

石詠當即一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