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寶玉一旦想明白,擡頭見石詠也明白了,登時衝石詠一笑,掉臉衝薛蟠說:“古今字畫也都見過些,只不知哪裡有個‘庚黃’,一時想不起來。”

薛蟠大喇喇地坐着,挺着腰板兒說:“反正就是‘庚黃’,畫的那人物兒,那小腰……嘖嘖嘖,好極!”

寶玉就衝石詠一努嘴,說:“石大哥哥既然是金石字畫的行家,想必該是聽說過的。”

石詠就算是再老實,也知道這是個當衆落人薛蟠面子的事兒,他們表兄弟之間無所謂,自己一個外人可就……當下他只搖搖頭,說:“在下孤陋寡聞,這個‘庚黃’……卻是沒怎麼聽說。”

寶玉聽了嘻嘻一笑,命人取筆過來,在手心裡寫了兩個字,舉給薛蟠看:“別是這兩個字吧?其實與‘庚黃’相去不遠。”1

衆人一看,只見寶玉手裡寫的是“唐寅”兩個字,一時都笑道:“想必就是這唐寅了!”

薛蟠卻覺得有點兒沒意思,訕笑道:“許是一時眼花,看差了。”

寶玉此前見石詠避而不談,不去得罪薛蟠,大約覺得他有點兒虛僞,當下又追問:“石大哥哥,小弟都能想到的,你既是熟知古董文玩,不該不知道這唐寅唐伯虎吧!”

石詠坐在席上,只一本正經地說:“薛大爺剛纔說了是‘庚黃’,寶二爺也問的是‘庚黃’,我確實是沒聽說過‘庚黃’,所以答了不知道‘庚黃’……”

他一板一眼地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話音未落,雅間裡已經笑成一片,唱曲的姑娘手裡的琵琶也停了,離官剛給賈璉斟了一杯酒,手裡的酒壺險些合在自己身上。

賈璉笑着拍拍石詠的肩,說:“我這石兄弟啊,人特別老實。所以他有個外號,叫做‘石呆子’!你們說說,這外號和誰的特別配?”

“自然是薛大爺!”

旁人一起笑,卻也無人敢將薛蟠那“薛大傻子”或是“呆霸王”的外號直接說出口。

薛蟠見旁人拿他取笑,倒也不惱,舉杯衝石詠一揚,說:“石兄弟……”

他明明看着比石詠還要小一點兒,卻跟着賈璉稱呼石詠“兄弟”。

“難得你我有緣,今日一會,你要是不嫌棄,就喝了這一杯,咱們算是交了這個朋友!”話才說罷,薛蟠“咕咚”一揚脖,將手裡的酒盅一飲而盡。

石詠沒法子,只得也將手裡的酒乾了。對面薛蟠登時露出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

石詠對這薛蟠的第一印象其實不算壞,薛蟠就算是“紈絝”,至少也是個頗爲直爽豪氣的紈絝。可是隻是一想到馮淵英蓮那檔子事兒,石詠就提醒自己,薛蟠同時也是個驕奢強橫,沒有任何法制觀念的紈絝。

一時酒席散了,石詠別過賈璉等人,見時間還早,索性悠哉悠哉地從前門出來,一路用走的,往椿樹衚衕溜達過去。

剛到琉璃廠,忽聽有人高聲說:“去,把他給我帶過來!”正是薛蟠的聲音。

石詠一扭頭,只見薛蟠喝得臉紅紅的,滿臉酒意,脖子後面的領口裡正插着一把扇子,正伸手指着自己。

石詠頭一個反應該是腳底抹油,趕緊逃跑,沒曾想被薛蟠身邊的小廝攔住,恭恭敬敬地“請”到薛蟠面前,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向石詠解釋:“石大爺莫要誤會,我們爺是真喝多了些,真沒別的意思。”

看着薛蟠這樣一副醉醺醺的模樣,石詠心裡難免想:不能喝,就不要喝這麼多麼!

“來……石兄弟,你來替爺鑑賞下,這‘庚黃’的畫……”

薛蟠打了一個酒嗝,伸手一撩一家古畫字帖鋪子門口的竹簾撩開,“不是‘庚黃’,這……‘糖銀’還是‘果銀’的畫兒,到底是不是真的,值多少錢!”

難爲他,醉醺醺的,竟然還記着早先酒席上的事兒。可見這個薛大傻子不學無術,記性,倒也還可以。

石詠便被薛家的長隨擁進了店。

店主人一見石詠是個十幾歲的年輕小夥子,一下子放了心,那笑容就都堆在臉上,引着石詠往店內一張楠木大方桌上過去。那兒攤着一張“好畫兒”。

“這是唐寅唐伯虎的真跡!”店主人恭恭敬敬地請石詠過去看,一心想着,以石詠這點兒年紀,待看清了畫裡的內容,怕是要面紅耳赤、心猿意馬一番,恐怕也沒什麼心思去細看這畫的真假吧。再者,對方這點兒年紀,就算是看,怕也看不出這畫裡的玄機。

豈料石詠俯身,見方桌上擱着一柄水晶磨的“放大鏡”2,就先取過來,拿在手裡,先看紙色,再看題款名章,之後便轉臉去看畫中內容。只見他一面看一面點頭,低聲說:“工筆重彩,鐵線描勁細流暢,用色濃豔靡麗,豔而不俗。的確是唐寅的風格。”

他手裡舉着放大鏡,竟是仔仔細細將畫中人物一一看過,臉上沒有半點異樣。

店主人則站在石詠身邊,擔憂地抖抖鬍子,覺得這年輕人行家架勢擺得太足,莫非這畫兒……這畫兒落到他眼中,真的只有“線條”和“用色”不成?

石詠一時看過,放下了放大鏡,直起身,暗自沉吟。

旁邊薛蟠噴着酒氣問:“怎樣?”

石詠沒有馬上作答,而是凝神望着畫面發呆,心中在想:唐寅的畫在明代,甚至畫家本人在世的時候就僞作極多,市面上十幅裡,恐怕有九幅是假的。只不過他對古書畫鑑別其實只是一知半解,只能擺個架子出來唬唬人,眼下沒有其它的輔助手段和工具,他其實並不能判斷這到底是不是真跡。

他沉吟半晌,忽然覺得畫幅上名章處有點兒怪異,趕緊又伸手取了放大鏡,打算再看清楚一些。這一動作,立時將店老闆唬了一跳,伸手一捂名章,就將這畫朝起卷,同時大聲地說:“薛大爺,您不是說了,要是有這唐寅的畫兒,多給您尋幾幅嗎?小店剛巧又新到了幾幅唐伯虎和仇英的畫兒,畫的都是人物,人物……”

剛纔那幅畫裡,顯見的是有點兒小貓膩兒了。

薛蟠一點頭:“像剛纔那樣的,有多少拿多少出來,讓我石兄弟一一都鑑別鑑別……”

店主望着石詠,那臉上的神情,立時有點兒發苦。他有種預感,剩下的那些畫兒,這能通過石詠這對“火眼金睛”檢視的,恐怕並不多。

這時恰好外頭的熱鬧給這店老闆解了圍。

“大買賣,大買賣!”

“山西會館的趙老爺買到了一隻周鼎,一隻周鼎啊!”

石詠聞言一震:周鼎?

這聽起來怎麼這麼耳熟?

他當即轉身想要出了這古畫字帖鋪子,沒想到薛蟠比他還喜歡熱鬧,當即伸手一拍石詠的肩膀,帶着三分醉意說:“走,看看去!”

店老闆見走了這兩尊神,悄悄舒了一口氣,心想:人不可貌相,以後再遇上這年輕人,仿作絕不能這麼輕輕易易地就拿出來了。

石詠則與薛蟠一道,走進山西會館看熱鬧。

這“趙老爺”是山西的一名行商,父子兩個來京城跑一筆生意,暫住在山西會館裡。老爺子趙德裕酷愛金石,尤其鍾情三代及至秦漢時的鐘、鼎、鬲、盤、彝、尊之類器物。其子趙齡石也是個精明能幹的商人。

如今趙老爺子買下的“周鼎”被放置在山西會館一進院子的正中,供人蔘觀欣賞。其餘進來看熱鬧的,大多看一眼寶鼎之後,便進去向趙老爺子道賀,恭喜他竟然能買到這樣一件寶物。

石詠卻與旁人不同,只管一個人在那隻“周鼎”面前蹲下,盯着這隻三足鼎,皺着眉頭,仔細打量。

忽然一個沉悶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看什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