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石詠於三月初萬壽節之前推出的這一批新酒, 取“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之意, 成酒有桃李兩種水果的香氣, 並稍帶些不知名的花香。酒瓶依舊用的是與此前一樣的玻璃瓶, 只是改了酒標, 雕版印製的酒標,上面由簡約的筆觸繪着桃樹李花,並“桃李不言”四個大字, 據說是名家手筆。

最緊要的是, 這種酒只有三千瓶,錯過這一次, 這酒就再也不制了。因此京城中好此一道的豪客們大多起了收藏的心思, 買十瓶,喝五瓶, 餘下的藏着。反正店家也說過, 這種酒可以藏, 但是最好保存在不見光,溫度不冷不熱的地方。

除了京城本地人關注這種酒之外,各地上京等候陛見的外省官員也大多很感興趣。除了臘月裡從京裡送到南方的“凌雪傲霜”之外, 如今又多了一種選擇。這種酒, 雖然沒有當真冠上“御酒”的名號,但是內務府傳出來的消息是,康熙皇帝親口嘗過、贊過,着實與“御酒”無異。於是這些官員也多有買下些, 以備走禮送人之用。

這時候石家的小姑娘已經五個月大了,已經不像剛出生時那麼安靜了。每每有人過來看看她,拉拉她的小手,她就會衝着人甜甜地笑,別提多乖覺了。石詠每天回到家中,只消看看大姐兒的笑臉,就會立即疲累全消,着實不枉費他這樣辛苦地給姐兒攢嫁妝。

只可惜石大娘與如英都說孩子還太小,不適合起正式的名字,因此家裡都只管“大姐兒”“大姐兒”地叫着。

這一日石詠與如英依舊在上房逗閨女,忽聽外頭來報,說是往椿樹衚衕遞了帖子。石詠起先也不以爲意,接過帖子一看,便訝然出聲。

如英好奇地湊過去,問道:“這位是哪家的親戚?”

石詠:“你難道不認得了,在南邊,一向與你通信的?”

如英立時也睜大了眼,望着石詠:“林姑娘家?”

如英早年待字閨中的時候,曾得過一本“詩小姐”講如何寫詩的手抄小冊子,對這位小姐欽佩不已,只恨無緣識荊。待她嫁與石詠,石詠卻是明明白白就知道那位是林家的姑娘,便鼓勵妻子與林黛玉通信往來,切磋些詩詞與爲人處世的心得。此前如英生娃,這些詩詞歌賦便不得不都暫且放下了,一門心思都放在那個小的身上。南邊林家那裡也很體貼地送上了石家大姐兒的滿月禮。

可是如英怎麼也沒有想到,林家人竟然會上京。

石詠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帖子上說得明白,這次萬壽節,林如海自請上京陛見,康熙允了。林如海惦着京中的親友多年未見,便攜女上京,記起石詠,再加上林黛玉與如英一向書信往來的,卻從未見過面,所以林家投了拜帖,想要後日上門來見。

石詠當即說:“這怎麼行?林大人是長輩,怎麼能讓長輩來拜見咱們?”如英也深以爲然,便催着石詠過去先拜見一回林如海。

這次過來送帖子的,不是旁人,正是石詠以前認識的林家大管家林南。石詠問起才知林家在京中原本有宅子,如今宅子已經收拾妥當,林如海父女二人住着尚好。石詠便與林南一起,前往林如海在京中的宅邸,想要親自拜見。

然而石詠抵達林府的時候,林如海已經陛見去了,尚未歸來。林府雖有黛玉在,但確實不便相見。石詠乾脆等了一會兒。好在不多時,林如海便從宮中出來了,聽說石詠候着,趕緊來見。

“人都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茂行這幾年,已與當年隨賀郎中南下之人不可同日而語了。”林如海見到石詠這樣急匆匆地趕來拜見,知道這孩子依舊知禮數,在京中做了幾年的官,卻一點兒驕矜之氣也無。林如海心裡便感十分暢快。

“實不相瞞,茂行,這次我上京陛見,是向皇上提出辭官的。”林如海待府中僕役給石詠上過茶之後,便遣散了從人,認真向石詠透露了他這次進京的目的。

“大人春秋正盛,此時請辭,可是身體有恙?”石詠大驚失色,擔心是否林如海的身體出了問題,趕緊詢問,並且一張口就推薦了京中他認識的幾名大夫。

林如海被人這麼關心,嘴上不說,心裡還是蠻受用的,當下拈着須輕輕地搖搖頭,說:“茂行無需掛懷,老夫身子骨調養之後,已經好得多了。只是江南官場險惡,錯綜複雜,稍有不慎便是大禍。我在這鹽政的位置上兢兢業業多年,到如今,已是累了。”

林如海雖然身體無礙,但是在任上看管了官場傾軋,更兼如今聖上老邁,儲位依舊空懸。他雖是要臣,但也不再想趟什麼渾水,於是乾脆辭官。林家世代顯赫,他家中也有些餘財,辭官之後,便可回蘇州做富家翁去。

“再者我膝下只得一女,爲她的終身計,着實不想令獨生愛女參選。因此想借這一次辭官的機會,給小女討個免選的恩典。”

原來是這樣——石詠心想,如此看來,林如海的身體條件尚好,但估計已經想到了“急流勇退”這四個字。這在石詠看來,也不失爲一條好出路。林如海在揚州,一直盯着鹽政,江南官場一直腥風血雨的,他能屹立不倒,一來是康熙信任,二來是這個位置確實緊要。可康熙駕崩之後呢?新皇登基,這樣的位置上鐵定會安插自己的人手。到時林如海該如何自處?

想到這裡,石詠頗爲贊同林如海的選擇,與其霸着這樣的位置等着旁人來清算,不如現在早些放手,不會礙着旁人的路,也不會惹來新皇的猜忌,還能爲膝下愛女討一個將來。

於是石詠點點頭,含糊其辭地說:“皇上聖明,應當能體會林大人的深心。”

林如海手一攤,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如何能體面地退場,這在官場上,亦可以算是一門學問。”

兩人說到這裡,一起沉默了。林如海想起自家姻親,榮府尚好,除了賈赦一人,無人摻合政事,寧府那裡就要棘手些,好在兩房是早就分家分清了的。除卻賈家,王家一向謹慎,薛家依舊利字爲先,只管生意,而那史家就又……

他擡眼望望坐在對面的石詠,這些話題倒不便與這小輩提起。他今日陛見,聽說了不少西北的消息,未免無話可說,他便將西北的情形大致與石詠提了提:

“昔日川陝總督年羹堯日前被授了定西將軍印,如今已經不再僅僅是一名文官,而是定西年大將軍了。聖上還親自下詔詢問他川陝總督的人選,誰可繼任,這般寵信,極爲罕見啊!”

石詠雖然早就知道年羹堯會有成爲年大將軍的這一天的,但是真聽說了,還是覺得有些不大舒服。畢竟年羹堯得勢,對石家,尤其是石家二房來說,不會是什麼太好的消息。

“看起來,大將軍王在十個月內便能暫時平息戰事,朝中很多人都在看着……”林如海淡淡地說。

的確,如今無數隻眼睛都在盯着西北的情形,人們都等着想知道,一旦西面的戰事結束,皇上會把十四阿哥召回京中嗎?會封他爲太子麼?若是康熙皇帝什麼都沒做,而是將這位就這麼撂在西北邊陲,是不是人們此前所猜測的儲位歸屬就又會有變數。

石詠是個被劇透過的人,當然知道林如海此話切中關鍵,點了點頭,表示謝過林如海的提點。 ωwш● Tтká n● c○

林如海見石詠乖覺,忍不住也暗暗點頭,知道這個昔日的年輕小吏到底是歷練出來了,往後只怕是前途光明的。他只管開口道:“老夫辭官的結果很快會下來,因此我們父女會在京中小住上一段時間。茂行,尊夫人那裡……”

看起來如英與黛玉交好,時時有書信往來,這在林家也不是什麼秘密。於是石詠問過林如海,曉得黛玉那邊明日會前往賈府拜見外祖母,並探視那邊的兄弟姐妹。後日他則會安排黛玉上椿樹衚衕拜見石大娘等人,並且見一見如英。

黛玉即將來訪的消息由石詠帶給瞭如英。如英一時又是興奮,又是惶恐,這兩日總覺得過得跟在夢中一樣,拉着石詠問:“林姑娘尚且是待字閨中的姑娘家,見了我,會不會沒有話說?”

石詠便反問她:“你難道覺得與以前自己未嫁的時候相比,有什麼變化麼?難道還更俗了些?”

如英伸手作勢欲打,旁邊小搖籃裡的大姐兒恰如其時地格格笑了起來,彷彿在笑自家親孃太擔憂了。如英這才作罷,心裡暖融融的。她曉得丈夫的意思,是指她婚前與婚後並無多大的變化。如英也很驕傲,至少她做閨女時的種種愛好都保留了下來,即便現在要養育大姐兒,她在有閒工夫的時候依舊能顧及一二。

若論心性,如英有十足的把握認爲,她與未嫁之前無異。

隔日林如海當真帶着黛玉來訪。這日石詠帶着石喻在椿樹衚衕恭候,林家父女一至,立即有管事娘子將黛玉先迎入二門,與女眷們相見。

石詠則請林如海指點幾句弟弟的學問。

石喻的情況,早先石詠就都說了,林如海是前科探花,科考之事他非常清楚。林如海當下便問了幾句,石喻對答如流。林如海點點頭,又問詩文,石喻經義學得極精,八股也做得不錯,唯獨詩文略遜些,林如海便指點了石喻該念些什麼去補一補詩文。

待到石喻拜謝退下,林如海纔對石詠點點頭,道:“令弟的才學,鄉試不能說是穩,但只要盡力一搏,一定會是榜上有名。”

石詠聽了大喜,卻聽林如海拈着須道:“只是這鄉試之後的會試麼,老夫卻以爲令弟不要操之過急,宜再拜一位名師,好生再打磨兩年,之後再考。”

石詠諾諾稱是。他也知道會試不是那麼好考的,回頭萬一石喻還未徹底準備好,考中個“同進士”這尷尬不已的功名,那還不如讓弟弟多準備一兩年。反正他若是能過鄉試,這十四歲的舉人,想是已經足夠讓世人認可他的才學與努力了。

“這可有些可惜了。老夫常年在兩淮間爲官,京中的人物已經認得的不多了。且待老夫回南之後,再寫信給幾個同年與舊識,看看他們有沒有合適的人選可以薦給喻哥兒做師父的,到時老夫再通知茂行吧!”

見林如海如此盛情,石詠趕緊拜謝。只聽林如海又壓低了聲音緩緩地道:“好教茂行得知,老夫辭官的事已經有定論。雖不能馬上辭官,但是一年後可以開始交接,最多一年半,老夫就能辭官隱退……小女免選之事,也一切順利。”

“恭喜大人!”石詠聽見這消息,便道林如海果然心想事成,連忙也小聲道喜。

林如海便舒心地拈着鬍子點點頭,道:“日後茂行小友若是要來南邊尋老夫,便要在蘇州見了!”

林家是姑蘇人士,林如海退下來自然也回姑蘇。

少時內眷那邊也遞了消息出來,石大娘等人見了林姑娘非常喜歡,一定要留飯。石詠兄弟兩人便也乾脆請林如海在琉璃廠附近的酒樓吃席,順便陪這一位好生逛一逛琉璃廠的舊書鋪子與古玩店。林如海收穫頗多,也因爲石詠的面子,最終得了不少折扣。

待到晚間,林家父女歸去。石詠纔回到內院。如英依舊興奮不已,見到石詠便乞求道:“茂行哥,將來若有機會,咱們一定要去一回蘇州!”

石詠自然應好:“都依你!你說去哪兒,便是哪兒。”如英卻突然省起丈夫身上還有差事,得空去蘇州怕還得機緣巧合才行,最後終於還是嘆了口氣,又想起一事,便道:“對了,林姑娘提起,有一件物事是林大人捎給你的。她怕父親是忘了,所以捎了來擱在我這兒。”

“給我的?”石詠很是驚訝,畢竟林如海與他這次會面的時間很長,即便有什麼禮物要轉交,叫林南跑一趟就行了,着實沒有必要託付給林家姑娘。但是東西既然送了來了,他少不得看一看。

如英指指外面的多寶格,“喏,在外面架上。”

這時候大姐兒大約是餓了,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如英趕緊將這小丫頭從搖籃裡抱出來。石詠則從內室轉出來,來到上房正廳,果然見架上放着一隻陌生的囊匣,看形狀,扁平狹長,他一時猜不出裡面是什麼東西。

裡面如英大約是抱起大姐兒在哺乳了,姐兒的哭聲漸漸安靜下來。石詠於此刻打開囊匣,耳邊只聽一陣幽幽的嘆息——

“詠哥兒,這麼些年沒見,你已經娶妻生子了。”

石詠一驚,伸手便將那囊匣輕輕釦上,勉強壓抑住內心的無比激動,努力維持聲音鎮定,給如英打個招呼:“我去一趟東廂!”

如英問:“林大人送來了什麼?”

石詠答道:“一件古董,是一枚唐時的銅鏡!”

如英知道丈夫的能耐,只道林如海送東西過來怕是要請丈夫修繕的,當下不再多問,只管低聲哄着自家小閨女。

石詠則來到東廂,懷着激動無比的心情向武皇的寶鏡打招呼:“陛下,這麼多年未見,您……您還好麼?”

武皇氣度依舊:“朕好得很!”

她似乎天然能感受到架上另有兩件文物,當下只淡淡地問:“這兩位新朋友,該如何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