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丹菁得知城中所有的當鋪都不收她家送去的當頭, 這才覺出事情嚴重。

她想了想,將出面送皮子的管事罵了一頓:“笨!不會說是北鑼鼓巷那裡三舅老爺家裡典當的麼?”

管事喏喏地去了, 隔了一陣又將皮衣裳又都抱了回來, 哭喪着臉對丹菁說:“夫人, 當是能當的, 但是典當行說是一會兒將錢和當票全送到三舅老爺家去。奴才想,這哪兒行?只得說不當了,將東西再抱回來。”

若是以旁人的名義典當, 回頭當票和銀子都一起送旁人府上去, 丹菁這算是什麼?給旁人家捐東西?

丹菁氣得不成,當時就說:“不當了!”

她不過是想找個妥當的地方存放不用的皮草而已, 既然對方不願意收, 她就還真不當了,反正這對齊家沒什麼影響。大不了她一輩子不進典當行便是——丹菁想, 誰還指着當東西過活不成?

這京城裡, 有一句老話, 叫做“窮不離卦攤,富不離藥鋪,不窮不富, 不離當鋪。”這“不窮不富”的人家, 說得就是齊家這樣,平日裡手有餘錢,但是有時又需要週轉一二的。若說齊家真的一輩子不進當鋪,原本也有些爲難, 可是丹菁就是不願意向弟弟低頭,捨不得手頭上的銀子,打算硬撐着再過上一段。

豈料轉天有齊世雄開列了戶頭的錢莊票號尋上門,只說是他們生意不大,往後不方便再與齊家做生意,還請齊大老爺將戶頭給關了。

來人的時候齊世雄不在,丹菁在家。丹菁起疑,登時命管事好生盤問原因,結果對方態度非常謙恭,答得也婉轉小意,答案卻是:怕銀票也能仿造。丹菁氣得險些掀了自家的茶桌,但想想不值當,便關了這幾家的戶頭,另尋其他的票號與錢莊開戶。

哪知齊家管事跑遍了城中,卻再找不到一家肯給齊家開戶的票號了。甚至齊家想要拿真金白銀去兌一張通兌的銀票,都兌不到。旁人都說:“着實對不住,本來就怕這銀票有假,怕真銀票流出去,仿製起來更容易。”

丹菁大怒,心想老孃上回仿製的是當票,不是銀票。有誰見過世上有人仿製當票的?也就是她,爲了哄自家那個傻弟弟,纔會這麼出手。

可是事已至此,無論丹菁怎麼折騰,這城中,愣是沒有一家肯給齊家開具銀票的票號。齊家就只能通過親戚朋友去兌銀票,求爺爺告奶奶不說,還欠下一堆人情債。

無法順利地承兌銀票,對齊家而言非常不方便:日常花銷可以靠現銀,可若要是買正經大件物品,總也不能整個擡幾十斤現銀過去。亦或是齊世雄想要打點上峰,還真不能拿着白花花、金燦燦的真金白銀。那要叫御史看見,他們正藍旗上上下下怕都要被彈劾。

丹菁思來想去,終於決定抹下面子去看弟弟。她也不好意思直接去丹濟府上,便還真守在西華門外,等到丹濟侍衛換班下來的時候,攔住丹濟的去路。

“大弟,不就爲這點兒小錢?你犯得着這麼整姐姐?”丹菁對自己這個弟弟非常不滿,“是欠了你點兒銀子,可是你姐姐姐夫又沒有說不還,你怎麼就在姐姐姐夫背後擺一道呢?”

丹濟四下裡看看,見他的侍衛同僚都望着這邊,無奈之下只能壓低聲音,對丹菁說:“姐,這事兒咱們回去再說!”

丹菁隨丹濟回到孃家,見出來端茶的丫頭都換過了,曉得必是迎春吃一塹長一智,管起家中人事,少不了氣憤不已,茶也喝不下,只說:“丹濟,所以你就這麼讓弟媳處處擺佈你,爬你頭上了不成?”

丹濟不理會她胡攪蠻纏,非常誠懇地說:“姐,弟弟真的什麼都沒做,‘擺一道’什麼的,弟弟全不知情。”

丹菁茶碗一撂,當即甩臉子:“丹濟,你是給你那公府出身的千金小姐媳婦兒迷得找不着北了是不是?你忘記父親過世之後咱們姐弟倆是怎麼互相拉扯的了麼?姐姐辛辛苦苦,幫着娘一起補貼家用,好容易求着族裡,給你補上了侍衛的職,如今你出息了,你將姐姐以前爲你吃的苦都忘了是不是?”

丹濟聽見姐姐提及亡父,肅容起身,垂手道:“姐姐,丹濟未忘……”

丹菁:“那還不趕緊地,這事兒最早就是從恆舒行鬧出來的,你不是有朋友認識恆舒行的人麼?快去跟他們說一說,讓不要鬧了,什麼仿製當票,都是子虛烏有的事兒……”

丹菁還未說完,丹濟已經續道:“姐姐,如今各處當鋪錢莊的事兒,的確與弟弟無關,也不是弟弟能夠左右的。姐姐,弟弟只想奉勸你一句話,做人要守‘信用’。你失信在先,旁人自然不敢信任於你。尤其這世上,處處與人打交道,處處少不了信用。您對自己家人尚且不願守信,如何能教外頭的人信你,與你和姐夫往來打交道呢?”

“好了好了,丹濟,姐姐最不喜歡的就是你這副從早到晚一本正經的模樣!曉得了,曉得了還不成嗎?”丹菁就怕丹濟向她催債,她也着實不想這麼快就將錢財都還給迎春,因此打算能拖一時是一時。既然勸不動丹濟,丹菁起身就往外走,出了丹濟家的院子,穿過衚衕,往大街上她家泊着的車駕那裡過去。丹濟這時候自她身後追出來:“姐,你弟妹的錢,什麼時候能還上?”

丹菁不理這個弟弟,隨意揮揮手,只拋下“曉得了”三個字。可是她剛剛來到街面上,就聽到自己身後有人指指戳戳:“感情這位是借了家裡人的錢不換呀!”

丹菁一怒,轉身瞪着身後的人。可是她身後的人亦不怵,也回瞪着她,同時說:“看着挺體面挺光鮮的一位奶奶,怎麼就非不願意守信呢?”

就在丹菁這般受路人詰問的時候,距離丹濟家不遠,衚衕口出來,大街的另一邊,一家商行正熱熱鬧鬧地開業。爆竹聲大作,灑下了一地的紅紙屑。待舞獅的在鼓樂伴奏之下完成全部表演,這間商行的大掌櫃便請東家出面,剪了綵綢,揭了招牌,衆人看去,見是“信合行”三個大字。

因爲“信合行”是織金所轄下的產業,織金所是信合行名義上的東家,因此這次前來剪綵的東家代表是織金所的一名大掌櫃。而石詠與薛蝌等人,則都是作爲前來觀禮的嘉賓,出席此間的開業典禮的。

石詠原本特別想用“信用合作社”的名字,薛蝌和其餘掌櫃等人都說這個名字太怪了,世人怕是接受無能。所以最後選了“信合行”這個名字,畫風與這個時空的規範比較一致。

隨後,信合行便在衆目睽睽的見證之下,簽署了第一單生意,貸出了一千兩紋銀。前來觀禮的嘉賓與看熱鬧的路人一起聚在信合行門口,見證了這第一筆平價小額“貸款”的誕生。

這一千兩銀子是貸給“同仁堂”的,樂鳳鳴感激石詠給他機會,又是個真正敢於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有這種好機會,他自然不會錯過。

這邊樂鳳鳴一面籤契紙、按手印兒,一面有信合行的管事向嘉賓與圍觀之人一起介紹信合行的規矩。

信合行的規矩之一,乃是信用沒有污點,沒有與別家錢莊的糾葛,欠債不還。在每一家貸款放出去之前,即將獲得款項的商戶信息會在信合行公示三天,如有債務糾紛,必須在這三日之內完全解決,否則是無法取得貸款的;

第二,借貸需要有抵押品或是擔保。像樂鳳鳴這樣的,他在前門大柵欄的藥房鋪面,乃是其父樂顯揚早年間買下的。如今前門地價上漲,即便區區一小爿店面,也早已超過了一千兩銀子。樂家的抵押,正是藥房的鋪面。

第三,樂鳳鳴必須有商業計劃,說明他如何利用所貸的資金,這些資金將爲他每年帶來多少利潤,能不能足以償還信合行提出的本息要求。

信合行所提供的資金是月利一分五1,是一個非常優惠的利率。大清律令規定,民間借貸,利率不得超過月利三分。一般當鋪便是如此,當東西得了十兩銀子,按月利三分來算,每月利銀便是三錢,過五個月去贖,便要付十一兩五錢的現銀才能將東西贖回來。

就衝着這極爲優惠的利率,但凡有些經商頭腦的,便都對這信合行感起了興趣,雖然信合行手續繁瑣,要求多,審貸的週期很長,用商人們的話,就是“磨磨唧唧”的,可是他們的利率極爲優惠,使得不少人願意忍受這些麻煩,去爭取這樣的“貸款”。

一時樂鳳鳴千萬契紙,一張一千兩的全國通兌銀票立即交到了樂鳳鳴手上。

“恭喜啊,樂老闆!”旁人紛紛祝賀。

樂鳳鳴很有風度,不僅謝過前來道賀的衆人,亦將自己與這信合行貸款的一點經驗與大夥兒說說。

“……信合行自然就問我,一千兩的銀子,打算做什麼?我是這麼打算的,二百兩銀子在手,我就可以去向錢老闆買生藥材,早先他不是得了一副虎骨麼,一整副虎骨我是買不起,但是二百兩買上一塊,錢老闆鐵定是樂意的。這樣我樂家家傳的一副虎骨膏方子便能做出來。到時散賣,能得利不少……”

做藥材生意的人都知道,藥材越貴,轉手一次就越賺錢,而材料越貴,做出的丸散膏丹,獲利便越高。樂鳳鳴雖然沒有明說,可是做這一行生意的人都懂。本金越充實,所獲之利越多。而眼看着這“同仁堂”本金不算多,可是人家卻有這法子搭上信合行,借來銀子週轉。回頭樂鳳鳴所盈之利,必然多過分回給信合行的利錢。

因此人人都覺得這樂鳳鳴精明至極,而“同仁堂”則前途無量。

這信合行第一筆貸款放給了信合行,而第二筆貸款則令人跌了眼鏡,貸給了琉璃廠旁邊一家專做豆腐腦的,貸了十兩,擔保方式是選了保人。保人則是石詠,石詠給出的理由是,這家的豆腐腦料多實在,很好吃。

若說商業計劃什麼的,也很簡單。這家打算去租一個小小的鋪面,多置些桌椅板凳,這樣每天可以多做幾碗豆腐腦,天氣不好的時候也可以出攤。

信合行還真像模像樣地考察了一番,算出來多了這十兩銀之後,每月可以多賣一半的豆腐腦,多得之利應有一吊錢上下。於是信合行便準了,由攤主在契紙上按了手印兒,石詠簽了作保的文書。十兩現銀便交到了攤主手裡,那攤主還咬了一口,隨後不好意思地笑,說他還從來沒有拿過這麼多錢在手裡。

待信合行貸出了這樣一筆銀子之後,城中原本做着借貸生意錢莊票號和當鋪,一下子都放了心,曉得信合行如他們所承諾的一般,只做小額的借貸生意,一千兩是上限,一千兩往下,哪怕是十兩銀子,信合行也借。

原本當鋪也做小額的放貸,但是信合行的要求與他們不一樣,信合行要求一定有一門生意在手,才能獲得那麼低利錢的借銀。而當鋪的朝奉自然知道,一向與當鋪打交道的,哪裡來那麼多做生意的人?

信合行自從開業之後,便陸陸續續地另做了好些生意,大多是小本生意,有做吃食的、手工藝匠人、尋常販貨的、蒔花的花匠……其中不乏石詠認得的人,百花深處的蔣家,還有姜夫子的小舅子姚老闆,都在第一批通過審覈,獲得信合行的“合作方”。每次有主顧成爲合作方的時候,信合行照例會準備一個小小的儀式,契紙承裝在一個大紅信封裡珍而重之地遞給主顧,並祝主顧們“財源廣進、前程似錦”。所有獲得貸銀的主顧們一時間大多覺得志得意滿,渾身是勁兒。

除此之外,信合行還與如今城中其他典當行、錢莊票號一樣,列出了一個“不予合作”的名單,大多是在各處有劣跡,欠賬不還的。這上面自然有正藍旗佐領齊世雄的大名。

齊世雄起初毫不知情,但是後來這正藍旗的都統找上了門。正藍旗都統乃是齊世雄的正經上司,十分好奇地問起:“見你們家近來光景不錯,新衣裁了好幾身兒,看着從頭到腳都挺光鮮的,怎麼聽說你們賴賬不還呢?”

齊世雄被噎得無語,強撐着道:“哪有,哪有,大人是不是誤會了?我們也不過與旁人家一樣,拙荊名下確實有鋪子,做着一點兒小生意,但也都是正常的生意往來,哪裡有賴賬之說?”

正藍旗都統笑笑,也不說破:“是誤會就好!”

他轉身便要離開,走到一半忽然停下來,轉頭提點齊世雄:“齊佐領,說實話,本官也知道,本官在正藍旗的資歷,都還沒有你老,有些話確實不當是本官來提醒。不過,本官只想說一句,想提了做佐領的人多了去了。他們可比我這做上司的更喜歡盯着旁人的錯處。齊佐領,你好自爲之吧!”

齊世雄聽見這話,嚇出了一身冷汗。

要知道眼下正藍旗的都統副都統前兩年都被皇上撤換過,甚至佐領也撤換過幾名,眼瞅着上面有給正藍正紅兩旗整個兒換新血的意思,他竟然還這麼不小心,縱着自己的媳婦兒……

隔日,齊世雄已經拖着丹菁,真的帶着一千四百多兩的現銀來求丹濟了。

“丹濟,你千萬別跟你姐姐一般見識,她就是豬油蒙了心。我這早就教訓過她了。如今正藍旗出營駐防時誤傷旗丁的事,也已經差不多徹底了結了,這不我帶着她來跟你還錢來着。”

丹濟倒沒想到姐姐姐夫會有這麼一天,也不做聲,只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齊世雄。

齊世雄登時記起賈璉當日手握雙刀,口口聲聲“一斤肉抵一百兩銀子”的樣子。他滿心只覺得這個小舅子正在打量自己身上什麼地方好下刀,一時又記起,這御前侍衛可能下刀比別人更快些準些,能一次準準地切十五斤肉也未可知。

他連忙把妻子往跟前一推,對丹濟說:“她,就是她,所有的銀子都是她出面借的,丹濟,這跟你姐夫沒關係那——”

丹菁登時踹一腳齊世雄:“你個沒良心的,當日是哪個說的,我弟妹是國公府的千金,嫁妝銀子擱着也是擱着……”

丹濟只看着他們夫妻二人互相指責拆臺了,心中想,他險些爲了這對貪得無厭的夫婦與自家媳婦兒生分了。

想到這裡,丹濟便多長一個心眼。他命人先將姐姐姐夫送來的銀子一一清點收起,當着兩人的面將借據勾去。待一切都收拾妥當,丹濟才抱着雙臂,對姐姐姐夫說:“姐姐姐夫,至於各大當鋪、錢莊票號那裡,爲何掛姐夫的大名,我這兒,的的確確是全不知情啊!”

作者有話要說:  1摺合年利率大約是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