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石詠一早就打聽過年節時賈璉會不會回京, 但得到的消息是賈璉在任上事務繁忙,路上一來一回徒耗辰光, 便不回來了, 待明年需要回京述職的時候再與諸位老友敘舊。
因此石詠全無準備, 完全不知道賈璉爲什麼會於此時突然出現在京中。
剛纔衆人一路奔來丹濟家, 除了賈璉的兩名長隨之外,寶玉和一名小廝也混在馬隊裡。石詠與賈璉說不上話,便想從寶玉這兒打聽打聽, 看看究竟出了什麼事兒。豈知寶玉支支吾吾, 一直不肯明說,只反覆讓石詠勸一勸賈璉:“石大哥, 若是璉二哥哥太過激動, 行事有什麼不妥當之處,拜託你千萬勸諫一二。”
一時衆人進了丹濟家, 石詠眼見着丹濟迎出來, 一見到賈璉, 那臉色就變了。雙方是姻親,石詠便猜此事一定與迎春有些關係。
他一向知道賈璉是個熱心腸,而迎春是他唯一的親妹妹, 這門親事又是賈璉多少忤了父親的意思, 一力張羅起來的。若是這婚事不妥當,賈璉豈不是被丹濟啪啪打了臉?
果然,一見到丹濟,賈璉二話不說便亮了刀, 說了那“文刀切肉、武刀剔骨”的話,唬得寶玉只管往石詠身後縮,同時捅捅石詠。
石詠知道賈璉一定有分寸,但是他這般做派,一方面是氣得狠了,另一方面也是要拿出氣勢,恐嚇丹濟。若說賈璉唱的是紅臉,那他就還需要一個唱白臉的。再加上寶玉推他,石詠趕緊上前,站在丹濟與賈璉兩人之間,伸出雙臂,讓雙方冷靜。
“丹濟大哥,璉二哥,大家都先冷靜冷靜。”石詠轉向丹濟,“說實話,小弟今日過來,對府上的事一無所知,是被璉二哥臨時拉來的。但不管怎麼樣,凡事都逃脫不過一個‘理’字。所以小弟勸二位,大家有理都往桌面上擺,小弟來做箇中人,替雙方說和說和,化解矛盾,可好?”
賈璉遞給石詠一個眼神,石詠便知,這白臉唱對了。而丹濟亦感激地給石詠直作揖。寶玉則在石詠背後悄悄地舒了一口氣。
“丹濟大哥,你我相識多年,也勉強可以算是有同僚之誼,璉二哥,與我家,則是親戚。因此這件事上,我盡力不偏不倚,絕不偏幫哪一邊,但也盼着兩位別藏着掖着,你們兩家是姻親,有什麼不能攤開來明說的?”
賈璉握着他的文刀武刀,咬着牙望着丹濟不說話。丹濟則躲躲閃閃,不敢正視賈璉。石詠實在是無奈了,忍不住開口問:“丹濟大哥,尊夫人可還好?”
他料定此事與迎春有關,所以單刀直入,直接問迎春的情況。
丹濟一下子紅了臉,點點頭說:“昨兒剛請太醫來看過,換了一次夾板,太醫說了,正骨正得很好,還需要靜養一陣,但復原以後是不礙的……”
石詠目瞪口呆,這都正骨了:丹濟這是?動手打老婆了?
賈璉聽着也是憤恨不平,登時拔出兩柄利刃,“嘿”的一聲,重重朝那紅檀木的桌面紮下去,這回更好,各自沒入半截刀身。賈璉磨着後槽牙說:“丹濟,你得意了你,你當我們國公府這麼好欺負麼?”
“璉二哥別動怒,先聽丹濟大哥把話說完!”石詠轉過頭,嚴肅地望着丹濟:“丹濟大哥,你若不將情況說明,兄弟也無法公正地評判,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丹濟登時臉帶羞慚,吞吞吐吐地對石詠、賈璉一干人,將事情的前因後果都說了出來。
原來前日裡丹濟升職,下屬一起給他慶祝,多灌了幾杯黃湯。丹濟酒後失德,擡舉了迎春的一個陪嫁丫鬟,並未開臉做姨娘,只是依舊在房裡伺候。迎春當時也沒說什麼,只是這個丫頭自己抖了起來,動輒以未來的姨奶奶自居,迎春沒什麼脾氣,丫頭愛招搖便讓她招搖,難免放任一回。結果那丫頭越發自覺得了丹濟的寵愛,連迎春也要退避三舍,久而久之,竟穿用起迎春的東西。
一向跟着迎春的大丫鬟繡橘看不過眼,與這丫頭起了爭執,兩人推搡起來。剛開始迎春也沒吱聲,但是後來丹濟回到家中,兩人還在打,迎春見此事實在不像話,便親自過來勸,沒想到被那丫頭伸手一推。剛好那陣子雪後地滑,迎春當即摔倒,將左手小臂摔折。
迎春摔傷的時候,丹濟就在當場,看着這情形嚇壞了,給打架的丫鬟兩人各自甩了一耳光便去請接骨的大夫。迎春正了骨之後,大夫原本開了鎮痛的湯藥,可是卻被底下人將藥換掉,生生痛了一夜,待到第二天上馬佳氏來看兒媳婦才覺出不對,方纔將迎春院子裡服侍的人全都撤換下來,帶了丹蓉一道,親自照顧兒媳。
丹濟家絕非沒有將國公府不放在眼裡,而是太放在眼裡,才懇求迎春原諒,刻意捂下了這消息。但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這消息不知怎麼就先傳去了山西,賈璉是年節的時候聽說的,當即氣炸了,越性只帶了幾個從人,快馬回京,回京回府還未坐熱,直接將寶玉抓了出來,兩人一道出面,上丹濟家興師問罪。
石詠這時候當即說:“丹濟大哥,這是貴府上內宅之事,其中內情如何,小弟不便評價。但只說一句,榮府二姑奶奶確實受了傷,此事不假吧!就憑這個,丹濟大哥應當向二姑奶奶道歉,向璉二哥道歉吧!這事兒怎麼了結,理應由璉二哥這邊來說。”
丹濟點點頭,如今他都悔死了,向大舅哥道個歉又不會死人,他當即非常誠懇地深深一躬,對賈璉道:“二哥,這事兒確實是小弟的錯,二哥指教的是,小弟知道錯了,從今往後,必定約束下人,絕不敢再怠慢貴府的姑奶奶……”
賈璉冷然道:“只有這麼些事麼?”
丹濟當即噎住,臉上的神情透着尷尬萬分。
石詠也沒想到,竟然還有內情,連忙咳了咳,又問:“丹濟大哥,難道此事還有別情不成?”
丹濟一張臉漲得通紅,道:“事後查出來,那丫頭私自藏下了不少當日陪來的妝奩。”
賈璉冷哼一聲,繼續問:“還有呢?”
丹濟估計也是要面子的,到了此刻,憋紅着臉,額上青筋爆着,卻實在開不了口。
賈璉給石詠使了個眼色,石詠會意,當即道:“當日榮府二姑奶奶嫁來的時候,各家保留了一份嫁妝單子。我看即使妝奩的數目有誤,不如再尋箇中人,然後再請個掌櫃,將姑奶奶的妝奩再清點一遍,這樣可好?”
丹濟一聽說要清點嫁妝,再也憋不住了,終於開口吐露:“我姐姐也是迫不得已,才向內子借銀子的。”
他的態度很誠懇,轉身進了內院,少時捧了一疊子字紙出來,認真地說:“向內人借的每一筆銀兩,我都寫了字據,這些錢,我必當原數奉還,分毫不差!”
他一面將這些字紙交給石詠,一面還說:“家姐與姐夫那邊,此前遇事需要錢財打點,家姐已經想盡了辦法,並將家中值錢的物事典當一空,實在沒有辦法了,才尋到我這裡請我幫忙的。我……我亦手中拮据,只有向內人求援……”
石詠翻看那些字紙,果然都是丹濟親自書寫畫押的借據,大約是寫下來之後,他們夫妻兩一起收着的。此外,石詠見到這借據下面還埋着一疊當票,便拿在手中一張一張地翻看。
“尊親府上究竟是出了什麼事,以致於丹濟大哥如此拮据,竟要動用尊夫人的嫁妝銀子?”
丹濟聽了,長嘆一口氣,雖然事情不大體面,但是知道的人也不在少數。雖然無奈,丹濟還是說了出來。原來丹濟的姐夫是正藍旗佐領齊世雄,前些日子與當初駐防城外的正白旗佐領樑志國一樣,接令出城,帶手下旗丁出城駐防,駐防的地點並不在樹村,而是在暢春園南面。
齊世雄帶旗丁駐紮,搭建行轅的時候卻出了事故,處理不當,行轅倒塌,將麾下幾名旗丁壓成重傷,數日之後更是一人傷重不治斃命。因此齊世雄無奈之下,四處籌銀,撫卹死者家眷,爲傷者治傷,同時打點上司免得丟了官職。齊世雄夫妻兩個都是散漫的人,手上從來攢不住錢財,這纔想到了小舅子這裡,聽說小舅子娶了一房富貴人家出身的媳婦兒,自然是當做金山銀山,使勁兒地借了。
“所以,這些當票,乃是令姐令姐夫典當家產的憑據,也一併由丹濟大哥收着的了?”石詠問。他對當票也擱丹濟這兒感到很是好奇,通常情況下,不是當票都會自己保管,好等籌夠了銀子,再盡數贖回的麼?
丹濟點點頭,頗有些傷感地說:“家姐那一點浮財,都當了死當,是我心中不忍,不少是先父留下的東西……想着看看還有什麼機會能將東西再幫着贖回來,因此才留在這裡的。”
石詠當即“嗯”了一聲,繼續翻動這些當票。
“喲,這麼多人上門,是仗着人多欺侮我家小弟麼?”這時候門外進來個濃妝豔抹的婦人,見了賈璉石詠等人,皺着眉頭,卻也不迴避。
這時候丹濟趕緊踏上前一步,用身體遮住賈璉那一對文武雙刀,不讓姐姐看見,並開口叫了一聲,“大姐!”
來人正是丹濟的大姐丹菁,她進來的時候大約已經在外間聽了一陣,知道前因後果,當即冷哼一聲,走過來對賈璉石詠等人說:“弟妹是被她自己的陪嫁丫頭摔的,關我弟弟什麼事?這事兒我們家丹濟佔着理兒,你們這麼多人上門想訛我們家丹濟,這事兒沒門兒!”
“大姑奶奶,您這話說得可太不像話了。”丹濟家大廳另一頭登時有人回嘴,“若不是您挑唆的繡竹,她怎麼敢無法無天到敢對我們小姐動手?”
“繡橘?”賈璉冷着一張臉,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給爺站出來,把話說清楚!”
這邊說話的正是迎春的貼身丫鬟繡橘,她原本被丹濟家關了起來,後來出了換藥的事兒,才得以被放出來服侍迎春的。也不知怎麼聽說姑娘孃家的二爺來了,當即不管不顧地衝出來,徑直往堂中一跪,揚着臉望着丹菁,咬着牙道:“我們小姐向來敬重您,您說什麼要什麼,俱是千依百順,從未說過一個不字,聽說您家中有事,需要銀兩,我們小姐也開了自己的體己,嫁妝的壓箱銀子都二話不說借了給您。她對您可算是仁至義盡了吧,可您爲何還要百般挑唆繡竹?繡竹對姑爺原沒非分之想,您非說得她起了攀附的心,又讓她自以爲得寵,支使她動小姐的穿戴之物……還有繡荷她們幾個,那晚若是您不在府上,我就不信她們會有這膽子去動小姐的藥物……”
丹菁走進來,來到繡橘身邊,低頭看看,嘴角不屑地一提,笑道:“所以說來說去,都是弟妹自己身邊的人做出來的事,偏你這不曉事的丫頭想要怪到我頭上!”
她揚起頭,看着賈璉與寶玉,笑道:“這兩位是弟妹孃家人吧!兩位聽得清楚,從頭至尾,都是弟妹自己收束不住人,她手底下的人和她自己過不去。還勞我們丹濟爲她延醫問藥,累婆母反過來費心照料她,這賬,我們還沒和你們算,你們竟有臉找到我們家門上?”
迎春當年出嫁的時候,四個陪嫁的丫頭之中,只有繡橘一人是從小陪伴到大的,其餘甚至連家生子都不是,是出嫁之前不久從人市上買來的。早年間她們上面還有個迎春的乳孃管束,然而迎春的乳孃很快就犯事被榮府處置了。天長日久,這幾個丫頭之中就有人生出異心,再加上迎春一味懦弱,不免縱容,終於鬧出這樣的事。
偏生賈璉與寶玉作爲迎春的孃家人,遇上這樣指責,竟一時被丹菁拿話嗆住。
賈璉當着一個女人,自然無法直接用他的文武雙刀說事,而寶玉一直縮在石詠背後,喃喃地,石詠只聽他說什麼,“明珠”,“嫁了人”,“魚眼珠”之類的。石詠心想,我的寶二爺,這還真不是由得您在這兒感慨發牢騷的時候啊!
這時候石詠踏出一步,翻翻手中的當票,當下衝賈璉笑笑,隨即轉頭對丹濟說:“這事兒也湊巧,這當東西啊,當到熟人家裡來了!”他隨即轉身出了丹濟家的大廳,向賈璉的長隨興兒吩咐了幾句。興兒得令趕緊去了。
丹菁看到了石詠取走的那疊當票,當即色變,馬上說道:“小弟,那些都是死當的當票,怎麼你還留着?”
“說真的,我可沒工夫和你們在這兒窮耗!丹濟,”她高聲招呼弟弟,“你好歹也是個宗室子弟,在外人面前好歹擺出個宗室子弟的樣子來,別讓什麼三不知的親戚都把你欺負了去啊!姐姐沒有多少能耐,姐姐今日就不多陪你了啊!”
說着丹菁轉身就要走,繡橘一見急了,趕緊膝行數步,伸雙臂就要抱住丹菁的腿。今日好不容易迎春的孃家來人,能給迎春撐一把腰,她怎麼肯輕易將這背後暗地裡下黑手坑人的放走?
豈料石詠開口開得更快:“這位夫人,您不能走!”
丹菁當即止步,看向石詠。她見石詠看起來文質彬彬,說話有禮,早先又聽說石詠是個做中間人調解的,心中對石詠並不算怵,且聽石詠說來。
“丹濟大哥,今日咱們過來,原是親戚之間好好說道說道,把話說開。我這人一向是幫理不幫親的,且我是兩邊都有交情,所以今日自不量力地想做個和事佬,將事情給大家說和說和。這件事情啊,其實掰扯開得是兩件事,頭一件……”
當初賈璉一上來的態度就是,既然我妹子受了欺負,對不住,我不講道理;而石詠的態度則是,喲,有人受了欺負,對不住,我先講一段長長的道理煩死你。
因此他說了長長的一番話,丹菁中間沒法兒打斷,待聽他說了一長串,也沒明白他在說什麼,等到石詠說得口乾舌燥,終於停下喝口茶的時候,外頭興兒也回來了。
“二爺,這位是薛家恆舒行的大朝奉,鼓樓西大街離這兒不遠,聽說二爺傳召,人立即就來了。”興兒恭恭敬敬地道。薛家賈家本就是姻親,石詠讓興兒去跑這一趟,薛家典當行的朝奉豈有不上門的道理?
丹菁這時候嚇了一跳,深悔自己適才沒有走脫,這時候轉身遮掩着道:“那我進去看看娘去!”
“回稟二爺,這當票我們看了,也覈對了我們行的賬簿。”那朝奉是抱着厚厚一本賬冊過來的,向賈璉躬身行禮,並且開口解釋他們的來意。
丹濟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皺起眉頭,在丹菁背後叫了一聲:“大姐——”
旁邊薛家當鋪的朝奉言語不停,接下去說:“這些當票所當之物,從來不在我恆舒行的賬上。所有這些當票,都是仿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