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待一切收拾停當, 石家一大家子回椿樹衚衕休息。

石喻一直獨自在家看家。石詠到家的時候,看得出石喻有些心思沉重, 不太開心, 心知是這孩子不樂意被一人落下, 便只安慰他。畢竟這種時候城中容易出亂子, 看家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石詠也是覺得弟弟年歲漸長,也能隨意應變了, 纔將這重任交給他的。

石喻聽哥哥這樣一解釋, 登時露出了笑臉,嘰嘰呱呱, 將椿樹衚衕這邊鄰居的反應也都說了。聽說了城南的事, 琉璃廠附近的街坊們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 也有各掃門前雪, 不管他人瓦上霜的。

石詠點點頭, 只說:“這是各家各戶的選擇,外人勉強不得,也不應以自己的標準去要求旁人。咱們做事, 不過就是憑咱們的本心罷了!”

石喻點了點頭, 說:“哥,我明白的!”

石詠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住,伸手摸了摸弟弟的腦袋, 說:“李家送來了半爿鮮羊,今兒晚上李大爹和慶兒在,咱們這麼多人,乾脆一起喝羊湯,包羊肉餃子吃!”

聽了這個,石喻一聲歡呼,雀躍着去了,早先的不快已經煙消雲散。

沒過多久,榮府那邊又遣人過來,說是三小姐給石大奶奶送了梅花兒。如英見果然是數枝紅梅,插在一隻汝窯美人聳肩瓶裡,忍不住露出笑容,命給榮府來人塞了點兒賞錢,便親自捧着,將這梅瓶放在上房的玻璃窗前。透過堆滿積雪的窗格,從石家的玻璃窗外往內看,猶能看見數點紅梅,傲雪凌霜而開,美不勝收。

如英又讀了探春之信,見是探春將今日衆人踏雪尋梅的情景描述了一遍,言下之意頗爲可惜,如英沒機會同去。信末則寫了這紅梅是從在府內帶髮修行的一名女尼那裡討來的。

如英不知妙玉的事,石詠倒是心知妙玉到底是進了賈府,這應當就是命數使然,不可更改。

這日之後,大雪漸止。好在順天府應對及時,城中除了那倒塌的幾十間民房之外,並無其他損失。而災民們在臨時搭建的棚子中生活了十來日,也逐漸搬回原住所,清理或是修葺房屋。年節將至,即便住所再簡陋,也攔不住人們想要好好過個年的心情。

順天府因處理雪災“得當”而得了上頭嘉獎。十六阿哥聽說了,便爲石詠抱不平,“咱們營造司可也是出了不少力的!怎麼功勞全跑他賈雨村頭上去了?”

石詠倒是無所謂,又不是營造司的正經差事,不過大家都在外城,因此伸把手幫個忙罷了。不像順天府,這救濟災民,本就是順天府的本職工作。石詠對此不聲不響,任憑十六阿哥一人,將此事嚷得天下皆知。

這時候李家告辭,回了海淀。陳姥姥與李大牛對桃兒格外滿意。雖說李壽的婚事將由石家一手包辦,但陳姥姥到底是給桃兒親手戴上了祖傳的金鐲子,算是個定禮。桃兒給陳姥姥都敬了茶、磕了頭,而李壽則從頭到尾笑得像個傻子。

除了李壽與桃兒下定以外,榮府還有另一件喜事,便是史湘雲史大姑娘嫁了衛氏,但據說史鼐與史鼎二侯俱沒有在京主持,而是史湘雲的母族幫忙操持,人也是從母家發嫁的。

史家喜事是在小年之前,賈府女眷自是闔家前往道賀,連石家女眷也應邀去給史大姑娘添妝,吃了添妝酒。

之後沒幾天便是除夕,守一夜便是新年。

石家照例在除夕之前兩日搬回永順衚衕,在永順衚衕過年,但是今年有些不同——石家如今結了一門親,因此年節時走動的人家就更多了。

石詠有些擔心弟弟的功課,便問石喻,需不需要安排他留在椿樹衚衕過年,畢竟這孩子二月份就要下場應考。此前石詠可是聽說,石喻的那些小夥伴們,都已經到了“手不釋卷”的程度。但是留在椿樹衚衕,就意味着要將真相告訴石大娘和王二嬸,這樣的安排瞞不過這兩位。

石喻卻搖搖頭,只說無礙。石詠看着弟弟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着實想不到這孩子即將頭一回參加科考。

“哥,你不也這麼跟我說的,要有一顆平常心,要從戰略上藐視它麼?”

石詠心想:……不還有一句,要從戰術上重視它麼?

他見石喻絲毫不見緊張,忍不住羨慕弟弟的好心態。雖然這個孩子鉚足了勁兒想要向世人證明自己,但是石喻卻從未在人前流露出這一點。旁人所知的石喻,似乎依舊是那個天真單純的小小少年,在家中有堂兄蔭庇,在外則有良師指引,足可以無憂無慮地混到成丁的那一天。

然而石詠卻知道,石喻承受的遠不止外人所見的這些。當然他也相信,石喻的這副心態,可能是會讓他在科場上較旁人更勝一籌的原因。

待到除夕前夜,家中正忙碌的時候,如英接了榮府遣人遞來的一封簡函,讀過之後便自己一個人藏到上房的寢居之中。

石詠覺得不對勁,趕緊跟上,果然見到如英正坐在炕上,怔怔地發呆,手中兀自捏着信箋。石詠見如英的眼眶有些發紅,又不好明說,只隨意問起,榮府那邊怎樣了。如英趕緊眨了眨眼,努力堆上笑容,告訴石詠:“是喜事!”

“榮府的三姑娘被封了郡主,指給科爾沁和碩卓禮克圖親王世子額爾德木圖,爲世子妃。”

科爾沁卓禮克圖親王是蒙古世襲罔替的鐵帽子親王,初封親王乃是當年太皇太后博爾濟吉特氏的同胞兄長,吳克善。可惜的是,這位吳克善沒有站對隊,當年與多爾袞交好,很是被順治帝冷落了一陣。等到了康熙朝,康熙爲了尊崇太皇太后孃家,自然禮遇卓禮克圖親王這一支。親王世子額爾德木圖一旦襲爵,便是和碩親王,那麼探春便是鐵帽子王妃。

如英口中說着這是喜事,心裡卻覺得難受,眼圈兒忍不住又紅了。

石詠自然明白妻子的心意,這事情上他也覺得皇家做事做得相當不地道。博爾濟吉特氏是什麼人,這些人其實姓的是孛兒只斤,是鐵木真的傳人,直系的黃金家族。皇家一面忌憚着,一面刻意拉攏,每每將年紀合適的宗室女嫁入蒙古,固倫公主、和碩格格,概莫能外。導致愛新覺羅家的女孩兒,基本上沒有幾個長壽的。

如今宗室裡沒有適齡的格格,公主不夠,秀女來湊?

對於這種犧牲旁人的幸福,來維持所謂的“和平”,這種做法真是相當可恥……但有用。

石詠連聲安慰:“如英捨不得朋友,這是人之常情。可這並不意味着榮府三姑娘嫁過去便是一定要吃苦的……”

如英做閨女的時候出門的機會極少,認識的同齡朋友本就不多,唯一一個姐姐,還因這樣那樣的緣故生分了。如今好不容易認識了一個投緣的朋友,可是命運卻似乎給對方開了一個玩笑。

石詠忍不住想,遠嫁,遠嫁啊……

他本想着探春的宿命是遠嫁海疆,但是如今朝中並無南面海疆之亂,探春不可能如此,可誰想得到,這一位的宿命,竟然在北面。她的確是榮府所出的第二個王妃,只不過竟是嫁給蒙古親王世子爲妃。

這時候如英終於忍不住,嗚咽出聲,小聲對石詠說:“此前三姑娘參選,我指點她諸多規矩門道,是不是其實便是害了她?……若是她全不出挑,是否便能留在京中,由自家爲她擇一門好親?”

石詠伸臂攬住如英,輕輕拍拍她的脊背,柔聲安慰:“話不是這麼說的,你又不能未卜先知,知道皇家會挑選秀女前往蒙古?再者,你指點的不過是些小道,若是榮府的三姑娘真像你說得那麼……優秀,即便沒聽你指點過那些細節,一樣會非常出挑。皇家選人,除了本人的容貌氣度以外,亦要考慮家世出身背景。許是那位三小姐各項都合適,纔會中選……你實在不應爲此苛責自己啊!”

他這個劇透黨,穿越者,竟然都沒猜到這一點,如英又怎麼能以此自責?

“事已至此,結果已經不可更改,身爲一個朋友,你該想的是,怎樣才能幫到她。眼下她最需要什麼,將來她又可能會需要什麼?”石詠儘量安慰如英,“一味傷感,於事無補。另外,年節之時你再見到她,也切莫做這樣的小兒女態,更應多鼓勵與勸慰……”

一時石大娘那邊命人來請石詠和如英過去,一家人一起用飯。如英趕緊起身,命望雨打了溫水來,仔細將雙眼洗過,又撲了一點兒粉,補了補妝,讓石詠看過一切無礙了,才隨石詠一起過去陪石大娘。夫妻兩人暫時對這件事避而不提。

“詠哥兒,詠哥兒!”臨走的時候,紅娘在上房外間的博古架上打了聲招呼。

雖然暫時搬到了永順衚衕,但是石詠還是將紅娘的瓷枕與“一捧雪”這兩樣文物給一起帶了來。“一捧雪”從未見過石家在永順衚衕的宅子,石詠帶它過來開開眼,雖然明知這件器物壓根兒不需要再開什麼“眼界”;另外也是因爲有了前車之鑑,石詠不大放心將這些重要的物件留在無人值守的椿樹衚衕小院兒。所以這次他將這兩件文物,同那二十把舊扇子都一起帶來了永順衚衕的賜宅。

“你好好勸勸你媳婦兒!”紅娘小聲說,“去和親未必是什麼壞事!”

一捧雪在旁邊唯恐天下不亂地補充:“是啊,漢有王昭君,唐有文成公主……不都活得挺好的麼?

石詠剛想說:這可不是什麼“和親”。可是見如英還在上房外面等候他,石詠趕緊閉口,走出來輕挽着如英,與她一起過去石大娘和二嬸王氏一起住着的院子。他一面走,一面想,雖說不是“和親”,可這實際上不就是和親麼?

榮府的三姑娘探春,若真如紅樓書中所言,當是個“才自清明志自高”的人物,曾經力主對榮府內務的改革,是一名眼界開闊,坦蕩而有魄力的女子。若是她那樣經年累月地束縛在內宅,倒真是委屈了她的才具。這般和親遠嫁,看似是她的宿命,可是若是朝光明處想,這又何嘗不是一個改變了命運的機會?

一時陪石大娘與王氏用過晚飯,石大娘見如英精神短少,少不了心疼,趕緊讓石詠陪媳婦兒回正房去休息。王氏在一旁微笑:“可見着詠哥兒媳婦兒是大嫂的心尖尖了,如今連詠哥兒都且往後退一步去。”

石大娘笑道:“我娶這個兒媳婦進門就是當女兒疼的。詠哥兒自然往後退一步。不過弟妹你也別急,有的是你在外頭相閨女的時候。”妯娌兩人,說笑幾句。石詠小夫妻兩個頗不好意思,如英鄭重告了罪,這才由石詠陪着回上房。

石詠則慢慢勸媳婦兒:“你想想,以你對那位榮府姑娘的瞭解,她那副性情,是更配合草原大漠的豁達呢,還是更適合精緻小巧、江南的小橋流水人家?”

如英想了想:“都挺配的!”

石詠:……

如英便也自轉過來一些,點點頭說:“茂行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憑三姑娘的才具與氣度,在哪兒她都能有自己的一番天地。她若是去了一處能施展拳腳的地界兒,可能會比將她拘在深宅大院裡更有些好處。”

石詠點點頭:這就對了。

如英一下子擡起臉,望着石詠:“但是三姑娘孤身一人遠嫁科爾沁,遠離父母親人,這份孤寂卻是難熬,更不消說,那裡衣食住行,樣樣都與京中不一樣。雖說聖上年年巡幸塞外,或是會召見蒙古使臣,可是兩邊交流的機會畢竟少少,三姑娘不但難有機會回京省親,怕是就連她舊日習慣穿的用的,飲食藥物,都少有機會能拿到啊!”

她拉着石詠的手,問:“茂行哥,你說,咱們能想個什麼樣的主意,幫幫三姑娘的麼?”

石詠瞬間挺欣慰的,因爲如英這話已經棄去了早先的自怨自艾,全心全意地幫對方考慮,而且言語中帶着希望。

石詠心中已經大致有了個答案,這時候假裝皺着眉頭沉思了一番,半晌,擡起頭來看着如英:“媳婦兒,你說說看,那位榮府的三姑娘,看着像是個會做生意的人不?”

轉臉就進了正月,石詠找了個機會去給十六阿哥拜年,順帶提起了朝中封秀女爲郡主,賜婚蒙古王子的事兒。

十六阿哥便一臉黯然,道:“爺正愁這事兒呢!”

十六阿哥的嫡福晉膝下有一位格格,自小七病八歪地長大,因此十六阿哥夫婦都對這個小格格傾注了無數的心血。結果今年選秀的結果出來,夫妻倆都跟捱了當頭一棒似的——今年愛新覺羅家適齡的格格竟然不夠,這不意味着他們膝下的小格格如珍似寶地養大,也一樣要送到蒙古去吃砂子?這誰捨得。

石詠便向他提了提來意。

十六阿哥聽了免不了精神一振,重複了一遍:“請將要嫁去科爾沁的世子妃幫忙,打通一條往科爾沁去的商路?”

他擡眼看了看石詠,心想,這小子,還真是像自己,滿身銅臭,一想到“生意”二字便心生激動啊!

作者有話要說:  探春這一條線的安排主要是參照歷史上曹寅兩個女兒的真實命運,長女嫁平郡王納爾蘇做嫡福晉,次女嫁了蒙古王子,所以曹家的確出了“兩個王妃”。這條線不會多展開,不過作者反正是相信又香又美又帶刺的玫瑰花兒三姑娘是一定能闖出一片天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