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詠找了個屋角完全不惹人注意的角落坐了, 先靜聽旁人都是怎麼說的。
這一屋子的人,在主持人雍親王的引導之下, 果然一個也未偏題, 所說的都緊緊圍繞海禁與海貿之事, 一個接一個地說, 若是旁人有不同意見,或是有問題,會等到發言之人說完再反駁會是提問。因此討論的時間會集中在每個人發言之後, 也會出現相左的意見, 但是雙方不會糾纏,各自將意思表達明確便打住了, 雍親王那頭自會將該記的一切都記下來。
“這難道就是戶部日常議事的規程?”石詠瞅瞅在座的旁人, 見大多是文官的模樣,便猜想這些人可能都是戶部的官員, 又見戴鐸在側, 他想可能雍親王身邊的謀臣也都在座, 這也可能是雍親王手下的大聚會。
他細聽衆人對海禁與海貿提出的意見,主要有兩類,一類認爲貿易活動對沿海地區的安全造成威脅。船民常年生活在海上, 因此不受戶籍所在地官府的管轄, 甚至有不少人常年留居南洋,而南洋之地,本就多有海賊出沒。若是數千人聚集海上,不可不加以防範。
另一方則認爲海禁之後, 沿海地區的經濟迅速蕭條,不少人因受海禁影響,生活無着,且這部分人本就是船民,強迫他們在陸上生活,也不過逼迫他們被迫逃亡海上,鋌而走險,成爲亂犯。而且海禁之後,雖有通商口岸,但是貿易受洋人主導,本國進出口之物皆憑藉這些海商利潤高低決定,因此茶葉、絲綢之類本國也急需的商品往往快速流出,海關不得不對其增加限制。
石詠一面聽,一面沉思,冷不丁地被雍親王叫到:“石詠,當年你曾在金魚衚衕議論過海貿,今日有什麼新東西可說沒有?”
一時衆人眼光全都齊刷刷地轉過來,不僅石詠不認得他們,他們也都不認得石詠。但大多數人都知道金魚衚衕乃是十三阿哥的宅邸所在,石詠此人數年前曾在那裡議論過海貿,可見不凡。於是人人屏息凝神,聽石詠說話。
“王爺,卑職斗膽,在這裡談論海貿,但還是覺得有些紙上談兵,倒是前日裡見過一位以前跑過海路的皇商,卑職以爲,若是想了解海貿的利弊,不妨也問問以前跑過海路的皇商,聽聽他們的看法……”
石詠說到這裡,周圍的人眼中多有些不以爲然,有些人似乎覺得石詠過於藏拙,有些人見石詠年輕,便道他見識有限,對他所說的不以爲意。只有雍親王坐在上首,右手奮筆疾書,記下一行字。
“若是有可能,更應當向各國前來的傳教士,各口岸的海關官員,甚至輔助與西洋人往來交流的通譯那裡瞭解,爲何西洋人如此熱衷海貿,各國因何不惜重金,打造遠洋船隊。海貿對他們本國的經濟與民生,又帶來了什麼影響。”
全球遠洋貿易大行其道的時候,唯獨中華上國關上了過門。在這種時候,石詠認爲,若是能站在別人的靴子裡看待這個問題,或許會有些不一樣的見解。
人羣裡微微有些騷動,似乎對石詠的建議並不認同。中華上國,爲何要了解西洋諸國在想些什麼。
座上雍親王輕咳了一聲,示意這種討論應當讓每個發言的人都將想說的說完。
“至於海貿的好處,卑職還記得早年間北方大旱,早在旱起之時,本朝已經安排調度,從暹羅進口大米,以彌補本朝缺糧的一時之困。待到青黃不接,米價飛漲的時候,在市場上投放暹羅米,立時平抑了米價,並令持有大米的商戶也不敢再囤積居奇,只能開倉放糧!”
石詠提起雍親王當年主導的舊事,旁邊的官員連忙點頭,諾諾稱是。
“大米是一例,除了大米以外,本朝亦需要煤炭、鐵礦石、石油之類的重要物資,雖然本朝亦能產出,但若是本朝產出與運輸的成本大過進口的成本,顯然便是進口更爲划算。”
“如此一來,本朝的白銀便源源不斷地流出。”終於有一名官員忍不住大聲反駁,“久而久之,豈不是便會逆差嚴重?”
“本朝如今每年的貿易順差是多少?”石詠反問回去。
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如今海貿一定是順差。中華的茶葉、絲綢、瓷器……在海外全是暢銷品,但是本朝自詡地大物博,自海外進口的商品與原料,一定沒有出口那麼多。
他賭對了,對方果然報了個數字出來,表明康熙五十六年一年的海貿確實是順差。
石詠不得不佩服對方業務能力精湛,至少將數據掌握得非常清楚。
於是他伸出手,手中託着一隻表面繪着西洋美人的鏡盒,開口道:“這是卑職前日偶然從友人手中所得的一件西洋器物,是數年前從西海沿子購入的洋貨……”
旁人好奇的目光紛紛掃過來,但是對於“西海沿子”大家都沒有疑問,顯然在座諸人都比他明白。
“卑職取得這面西洋鏡之後,仔細看過,同樣的材料、同樣的工藝,本朝絕對能比對方做的更好。”
石詠與造辦處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他有這底氣說這話,旁人自然反駁不得。所以此刻旁人都盯着他,靜聽他開口,想聽他說什麼。
“每年外銷五千面這樣的西洋鏡,能養活十名不同職位的工匠。這十名工匠的衣食住行,又能間接養活廚子、裁縫、腳伕、貨郎、剃頭匠……”
他說得接地氣,不少人忍不住都笑了起來。雍親王則順手摘下了眼鏡,擡起眼望着石詠。
石詠一下子有了自信,連比帶說,言語有趣,讓此間的人都聽住了。
石詠一直認爲,海禁最大的危害,不是對關稅,不是對逆順差,也不是對自然資源的進口,而是對本國工商業,長期這麼停下去,便是少了海外的巨大市場;抑止了中華海洋貿易,便是抑制國內工商業的發展,最終會令技術手段、生產效率紛紛停滯不前。
如今外銷的那些商品,固然極受海外諸國的青睞,但是也一樣形成了長久的貿易順差。而封閉的市場則令逐漸強盛起來的西方列強心有不甘。若是再等到他們用鴉片敲開國門,就一切都晚了。
鴉片這話他可不敢亂說,只能藉口別國可能會心生不滿,另起事端。如果有來有往,在出口本國精湛的工商業製品,並且進口本國稀缺或是開採不易的原材料,一定程度上能夠減緩這種矛盾的出現。
石詠忍不住想,若是教傅雲生知道了他能在這裡與一羣六部官員商議進口石油的事,不知會不會與他現在一樣,莫名興奮。
“知道了!”待到石詠說完,雍親王再度戴上眼鏡,提筆在紙上寫了什麼,此外並無再多表示。旁人也不再留意石詠,其餘人依次發言,各抒己見。
待到討論結束,雍親王先行離開,衆人散去。石詠有些茫然,走出這間屋子,卻見早先引他到此的王府管事依舊在門外等他。那管事見石詠出來,連忙向石詠請教早先提及的海商究竟是何人。石詠猜到雍親王可能真的會出面詢問,便提了薛家的名號。王府管事記下謝過,自然將他引出王府。
又隔了兩日,薛蝌過來見他,說是戶部當真有官員上門,向他詢問了不少海貿的事。聽起來,這海禁究竟能不能開,該不該開,戶部是認認真真當了一個課題在研究。
然而不久欽天監便卜定了封印的日子,石詠同朝中各處官員一樣,再也不用每天點着卯去上衙。
榮府那邊則得了好消息,探春已經經過了初選與複選,並被留了牌子,如今只在府裡靜待指婚的旨意。
爲答謝石家,榮府再次邀了石家的女眷過府賞梅。日子已經訂好,石大娘也點頭應了一定會去的,這前一日卻是北風大作,到了傍晚,那雪便如扯絮一般地下起來。
這日正好石家在海淀的佃戶李家趕着進京,一來去歲的收成不錯,李家備了不少鄉野之物,和佃銀一起,往石家送上來;二來聽說東家給壽哥兒安排了親事,李大牛雖然當初點了頭,讓兒子成了人家的“戶下人”,可到底還是放心不下,便帶着陳姥姥和小兒子李慶,一起上京看看未來的兒媳婦兒。到了傍晚雪下得實在太大,石家便安排李家人在椿樹衚衕住下,等雪停了再回樹村去也不遲。
第二日石詠與如英起身的時候,都只覺得窗外一片大亮。簾子一揭,清光便從窗外直透進來。石詠暗道,莫不是放晴了,卻見如英一臉興奮地趴在窗格子跟前,笑着道:“這樣的日子能去賞梅,絕不會辜負了好梅花!”
石詠一瞅,那窗子外的積雪已經堆了半尺高,外頭還飄着雪花,但已經漸漸小了。陰沉沉的天卻還沒有要轉晴的意思。少時石詠出門,石海李壽他們已經將外院掃出了幾條路徑,此刻正開了院門,和街坊們一起,在椿樹衚衕那邊清掃路徑。
石詠也閒不住,把石喻從西院頭進的書齋裡拎了出來,交給他一把掃帚,哥兒兩個一起出門掃雪去。石詠一面動手,一面不忘了吩咐李壽:“回頭替我記着點兒,咱家的馬車出門,得再罩上一層厚氈子……”
他惦記着長輩與媳婦兒一道出門,可千萬別受了凍。
石家哥兒倆話還未說完,只聽外頭跑過來一人,邊跑邊喊:“城南雪大,壓倒了幾十間民房,大家快去幫忙啊!”
石詠與李壽齊齊下了一大跳,石詠馬上大聲問:“哪裡?”
那人答:“就在騾馬市南面,快去呀,現在去還能救幾個!”
石家舊址紅線衚衕距離騾馬市不遠,石詠對於南面那一片也頗熟悉。菜市口往南一大片民居,都是結構不算堅固的棚戶,極少有磚瓦房的,再加上那裡人口稠密,多是一家數口一起擠在一間屋子裡住的。雪一大,壓垮了房屋,傷亡必定嚴重。
李壽登時道:“大爺,咱們趕緊去?”
石詠想了想,對李壽說:“這樣,你先跑一趟前門大柵欄,找樂鳳鳴,請他出面找幾位治跌打骨科的大夫,然後咱們在城南出事的地方匯合。”
李壽馬上反應過來,應了一聲,拔腳就走。石詠則去找石柱,讓他帶石海、李大牛和李慶等人一起先去城南幫忙。石詠特地囑咐了石柱,命他將無家可歸的百姓先行帶人安置在附近,自己帶人隨後就到。
初步安排完畢,石詠進了西院,將南城出事的事兒告知家裡女眷們。石大娘深明大義,嘆息一聲說:“人命關天,這等節骨眼兒上,咱們怎麼還能光顧着自家家玩樂?詠哥兒,你且自去忙去,娘和你嬸孃、你媳婦兒不用你管,咱們女人家聚一起想想有什麼可做的,去幫幫那些百姓。”
石詠見母親通情達理,趕緊應了一聲,又婆婆媽媽地提醒母親今日出門務須防寒保暖之類,石大娘笑着趕他出門:“知道了!”
石詠拔腳邊走。他想得更遠一些,眼下城南已經有人手去清理那些倒塌的房屋,將人從廢墟里救出來。樂鳳鳴隨後會帶大夫前往醫治,救死扶傷。除此之外,他能幫得上忙的地方是……
石詠辨了辨方向,當即往外城他認得的幾名營造司工匠的住處趕,尋到這些屬下,將事情一說,工匠們一起隨他出來,齊齊往城南過去。
等趕到城南,果然如石詠所料,倒塌的民房將近百間,受災百姓達到三百餘人,除了少部分可以投親的之外,餘下二百幾十人無家可歸。石柱帶着人將這些災民一起都就近安置在附近一座火神廟裡。但是火神廟地方狹小,災民們老的老,小的小,更兼有些被砸傷壓傷不能動彈的,無處可以落腳,只能露天躺倒在剛剛掃過雪的空地上。
“看看,咱們有什麼辦法,能簡易搭些個棚子,讓百姓們暫時容身的?”石詠問身邊的這些工匠。
他手下的這些工匠都不是什麼富貴出身,見了眼前這副情形也少不了動容,當下幾個人聚在一起商量。
這火神廟嚴格意義算不上是一座“廟”,不過是一片空地,中間搭了個神龕,裡面放置神像,時時有百姓前來,供奉香花香火之類,向來無人打理。幾個工匠商量了一陣,當即決定,順着火神廟背後的一座背風的陡坡,借用地形,在此用木料和氈毯搭建幾個簡易的棚子,再用些炭盆,這些天災民們便能支持一陣了。
正在商量的時候,順天府尹賈雨村聽說城南出事,已經趕到,看到百姓的慘狀,忍不住掉了幾點痛淚,哭道:“上天爲何要懲罰這些無辜老幼?若這是因爲本官失德,上天該罰在本官身上纔是!”
石詠覺得賈雨村這番做派有點兒浮誇,可是他不得不承認,效果不錯,不少還能動彈的百姓紛紛上前,衝穿着一身官服的賈雨村叩首感謝,口中道:“謝謝青天大老爺!”對這位順天府尹觀感不錯,畢竟以前即便出這種事,順天府最多遣一兩名差役出面。賈雨村身爲府尹大人,能親自來看受災的災民,已經讓這些人看到了不少希望。
石詠當即將賈雨村拉到一邊,兩人見過禮之後,石詠問:“大人可有什麼賑濟措施沒有?”
賈雨村:“這個麼……來來來,石大人,咱們要不來一起商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