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行!”
石詠策馬趕到內務府府署的時候, 十六阿哥快步迎上來,伸臂在石詠肩上重重一拍。
石詠見他也緊緊繃着面孔, 臉上一絲笑意也無, 心裡多少有些發怵, 再加上十六阿哥拍他那一掌力道極大, 令他肩上隱隱作痛。
莫非……早先猜錯了?
這念頭剛冒出來,石詠就目瞪口呆地見到十六阿哥捂着臉蹲了下去,眼淚從指縫中滾落。
“這……這是咋了?”石詠呆了片刻, 連忙伸手去扶, 一扭臉看見旁邊立着的田半山,也是一臉錯愕, 小聲勸:“爺, 爺……這是喜事啊,您怎麼……”
十六阿哥捂着臉不說話, 同時搖搖頭表示:不要來勸我, 我是輕易勸不動的。
石詠徹底無奈了, 只得問田半山:“小田,究竟是什麼緊急的公務?”
田半山望着蹲在地上,哭成一個傻子的自家主子, 小聲說:“內務府接到旨意了, 已經開始同禮部一道,準備冊封后宮各位主子的事宜了……”
石詠一呆,那十六阿哥哭成這樣是因爲,王嬪即將冊封爲嬪了?
這時候十六阿哥自己也緩了過來, 從田半山那裡接過帕子揉了揉臉,站起來啞着聲音道:“爺失態了!”
石詠趕緊安慰:“十六爺這是大喜事兒啊!恭喜十六爺!”
十六阿哥用帕子在臉上亂抹了一把,擡起頭,一雙紅紅的眼睛望着石詠,開口道:“說來還是該謝你!皇阿瑪今日將爺叫去,數落了一通,說最近的差事都辦得不咋地,唯一看得過眼的一樁就是賣參……茂行,爺這回是真的承你的情!”
十六阿哥承他的情,石詠卻不敢居功,趕緊謙讓:“您千萬別這麼說,憑王嬪娘娘的資歷與品性,以及十六爺您近年來勤懇辦差的功勞,皇上冊封,是應有之義。”
十六阿哥原本是一時激動,在石詠面前一時失態,到此刻才緩了過來。待見到石詠跟個小老頭兒似的,一味老成地向他賀喜,又不敢居功,十六阿哥實在是忍俊不禁,終於“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得了吧!跟爺兒這兒你還要謙來謙去的,爺就是要承你的情,怎麼了?”十六阿哥早先一哭,此刻一笑,頓覺心懷大暢,十多年壓在心頭的苦處,此刻幾乎都一掃而光。
“好,石詠,快隨爺來商議一下,這冊封典儀的事兒!唉,對不住,這好像又要花內庫的銀子,咱們得想個辦法……”
石詠卻愁眉苦臉地說:“十六爺,既是如此,可否容卑職先告罪片刻,去八貝勒府上將拙荊先接出來?”
這冊封典儀,又是千頭萬緒的瑣碎差事,眼下天已經擦黑了,待要商議出個眉目又不知道該是猴年馬月的事兒,所以石詠趕緊趁十六阿哥還未着手,先提出要去接如英。
十六阿哥聽說石詠竟是從八貝勒府徑直趕過來的,吃驚不小,轉念想想,又賊忒兮兮地笑道:“快去吧,否則等八嫂教好了你媳婦兒,回頭你可慘了。冊封的事,明日上衙了再一起商量也不遲。”
石詠完全不明白十六阿哥這話是什麼意思,但既然對方如此說了,石詠就趕緊再轉回八貝勒府去。果然石詠趕到八貝勒府的時候,如英乘着車駕,剛剛從府裡出來。
如英見丈夫趕着來接自己,心裡也甜絲絲的。早先如英在京中的女眷圈子裡,就曾經聽八福晉親口爲她抱不平。時人閒話之際,提起尚書府的小姐嫁了個伯府旁支的窮小子,雖說有聖上做主,又是賜宅子又是賜爵位的,但還是總有人將石家的門第和兆佳氏的門第說是,說這其實是一件門不當戶不對的親事。唯有八福晉反對旁人這麼胡亂嚼舌根,說如英其實嫁了個好夫君。
待到如英前往拜見了八福晉,這才明白,八福晉這次肯這樣幫石詠說話,並不是她眼中沒有門第之見,而是因爲,早先傳出的流言,說石詠二十歲頭上才結的親,卻連一個房裡人都沒有,是個值得託付的好男人。
如英成親不過半年,還是個新婚的小媳婦兒,聽了這話,以她的歲數和身份,都是不方便接口的。於是八福晉自己一開口就像放炮仗似的,將天下的男人一一都數落了一遍,回頭又轉回頭叮囑如英,要她可得將丈夫給盯緊了。
“千萬別跟我似的,就是個笑話……”送走如英之前,八福晉情難自已,嘆了口氣。
如英對這位八福晉的深刻印象主要來自於她十歲之前,那時候八福晉與十三福晉還時常走動。而八福晉留給如英的印象,是個一直穿着大紅旗裝,昂着頭走路的驕傲女子。後來她長大了,才聽說了世人對這位福晉的評價,才曉得這樣自信而大方的女子,在世人悠悠之口中,卻沒有多少正面的評價。什麼“妒婦”,“不能容人”,“膝下無子耽誤了八阿哥”云云。好在八阿哥與八福晉一直恩愛,沒有怨言……可是到了後來,八貝勒府不還是一樣有了庶子弘旺?
想到這裡,如英忍不住就長嘆了一口氣。
車駕外頭石詠馬上問:“如英怎麼了?可是冷了?咱們馬上就到家!”
如英一怔,此刻坐在她身旁的望晴湊上來,在自家小姐耳邊說了一句什麼。如英少不了啐她一口,臉上有點兒發燒,心裡卻有點兒小甜蜜。
夫妻兩人一直到回到椿樹衚衕小院,見過石大娘和王二嬸之後,纔有機會坐下來講述各自的見聞。石詠有些好奇,如英在八貝勒府裡有沒有見到衛後的金盤,便向媳婦兒描述了一番,如英回想片刻,倒真的想起來了,伸手向石詠比劃:
“這麼高,這麼大,上面是卷草紋裝飾,是個金光燦燦的盤子,是不是?”
石詠很激動地點頭,曉得如英應當看不見盤子背後那“長樂未央”四個字,但是就大小和花紋來看,一切都符合衛後金盤的特徵。
“我見那金盤表面清清爽爽,沒有半點灰塵,盤子也亮鋥鋥的。對了……盤子是放置在八福晉會客的正堂正中的條案上,下面還有一隻紫檀木的架子架着。茂行哥,這是一件珍貴的古物兒吧!我見福晉挺珍視的。”
石詠舒了一口氣,心想:這就好!
他又想,衛子夫一代賢后,她的金盤放置在八福晉用來會客的正廳,也的確比放置在臥房裡更妥當些。
石詠順嘴問:“對了,如英見八福晉時,可有提到你家夫婿我?”他想着,若是女眷們在金盤面前提起自己,沒準兒衛後也能知道自己成婚的消息,高興高興。
然而如英卻俏臉微紅,畢竟今日八福晉從頭至尾一直都在說石詠,說石詠怎樣怎樣是個不錯的夫婿,這樣的夫婿又要怎樣怎樣盯住了云云。如英實在不好意思複述,只得打個岔,提起了另一件事:
“茂行哥,我想問問家裡那位大管事,李壽!聽說他原是家裡在海淀的佃戶,所以想問問他家裡可曾爲他安排了婚事,可有合適的對象了?”
石詠與李壽差不多年紀,石詠成婚已經算是晚婚了。他以前也問過還打着光棍的李壽,只問他有沒有什麼想法。李壽只會摸着後腦傻笑:“不急不急!”
此刻見如英問起,石詠少不了驚喜地望着媳婦兒,笑道:“怎麼,如英有什麼合適的人選可以說給他的?”
如英點點頭,待說出來,卻是她的貼身丫鬟望晴。
望晴這個丫鬟石詠早年間就見過,知道一直是如英的心腹,經過那次清虛觀的事,益發證實了這個丫鬟對如英忠心耿耿。因此如英心心念念地想要給望晴找個好歸宿,只沒想到,望晴自己看上了李壽。
“這個包在我身上!”石詠拍了胸脯。他很看好李壽與望晴這一對。李壽的性格溫和,但是愛交際愛說話,喜歡在外頭跑事兒,天生就是個做大管事的材料。而望晴性格爽利,凡事不喜藏着掖着,要說望晴自己看上了李壽,去託如英說情,石詠大一點兒也不奇怪。
他還記得上回在椿樹衚衕守株待兔,捉拿冷子興一干人的那次,李壽熬了大半宿,依舊心心念念要趕去內城永順衚衕,沒準就已經是看上人家了。因此石詠認爲八字興許早有了一撇,只要他出面去說,沒準兒就成就一段姻緣。
“別……你千萬別說得那麼直接!望晴好歹也是女孩兒家!”如英趕緊攔,“女孩兒家先開口,萬一對方沒相中她,豈不是丟份?”
石詠一想也是,過去問李壽的時候,他就換了個策略,只問說家裡這些女孩兒們,李壽有沒有哪個是看上的。
李壽登時鬧了個大紅臉,伸手撓着後腦,傻笑半天,最後說了個名字:桃兒。
石詠頓時無語:沒想到,他還真看走了眼,險些亂點鴛鴦譜。
桃兒原本姓柳,又是柳又是桃的,漸漸就沒人叫她的本姓了。這姑娘一直是石大娘貼身侍奉的小丫頭,性子卻比較像王氏,不大愛說話,看着有點兒悶。因此石詠萬萬沒想到,李壽看上的竟會是她。
“你覺得……桃兒那邊,對你如何?有戲嗎?”石詠問李壽。這傻小子繼續傻笑半天,最後點了點頭。
無奈之下,石詠先回復如英,如英一聽,也傻了眼。沒想到望晴這樣瞪大眼挑人,竟然瞧中了別人,別人沒瞧中她。
“我們府上,丫鬟到了婚配的年紀,都是主家指了誰就是誰的。望晴是家生子,所以以前也沒承望過還能自己相女婿。可誰想到,這回她好不容易自己相中一個人,對方卻心有旁屬。”
石詠只能說:“媳婦兒幫着好生向望晴姑娘解釋解釋……”
如英登時道:“這個自然,望晴能選李壽,李壽便應一樣有機會能選旁人。沒道理望晴看上的人就也只看上她。不過……”如英說這話的時候也有點兒氣鼓鼓的憋着一股勁兒,“望晴往後一定能尋着個比李壽更合適的!”
石詠趕緊補上一句:“那是一定!”曉得媳婦兒還是偏疼陪伴她多年的小丫頭,覺得李壽瞧不上望晴,着實是沒眼光之至。
——這也是人之常情。
那邊石詠就偷偷地託石大娘代爲打聽,想看看柳家的意思。柳家自然說好,桃兒也點了頭,然而石大娘這邊卻缺人手,於是與如英商量了,府裡馬上再添幾個小丫頭,待過了年,新人能當差了,就馬上給李壽辦喜事。
但是這喜訊也已經在石家這麼點個小院子裡傳開了。衆人一起恭喜李壽,而桃兒則不好意思,躲了起來。
望晴那裡,自然是失落的。但是如英好言相勸,只說一來她與石詠兩口子從來沒將望晴的心事向李壽透露過半個字,二來她也堅信望晴耐心再等一等,一定能尋到比李壽更合適的人。望晴想想也是,當下按捺住脾氣,雖然偶爾遇到李壽的時候,還是會橫挑鼻子豎挑眼一陣,但是幾日一過,望晴便一切如常,只將李壽拋在腦後了。
而石詠這邊卻到了忙得飛起的時候。
內務府同時顧着兩邊差事,一頭是十四阿哥代天子出征,一應儀仗都是親王規制,全部要在大將軍王出發之前安排妥當。另一頭則是再一次大封后宮,封宣妃博爾濟吉特氏、和妃瓜爾佳氏、成妃戴佳氏、定嬪萬琉哈氏、密嬪王氏、勤嬪陳氏。
這一切還未忙出眉目,就是太后燒週年的事兒,緊接着是臘月裡趕着八旗秀女閱選。
石詠微有些鬱悶,這些差事,聽着好像都和他沒什麼關係,然而事到臨頭他每件都脫不開身,多少都和他的職能範圍有些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