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詠當機立斷, 又追加了一條規矩,若是雙方競價超過五輪, 便就此打住, 五次競價出價總和較高者勝, 以最後一次出價爲成交價格, 將拍品買走。
十六阿哥白了他一眼,道:“茂行,看起來你是偏幫我十四嫂的呀!”
石詠卻道:“這件事其實是十四爺和十四福晉自家的事兒, 總得給個機會, 讓他們當面說清楚纔是。”
十六阿哥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點頭道:“是, 否則牽扯到咱們身上, 爺什麼也沒做,反倒還惹一身腥。”
他一點頭, 掌櫃那邊立即先宣佈了競價不過五輪的規矩, 然後將鑼“哐”的一敲, 大聲宣佈,“恭喜福戌號主顧,拍得汝窯青瓷蓮花溫一件。”
旁人聽說了新補的規矩, 也有好奇詢問的:“怎麼剛纔沒說?”
掌櫃伶牙俐齒, 當即回道:“說實在的,我們主家以爲,這規矩輕易不用說,畢竟這樣連續五輪叫價叫得接近, 分不出高下,也是極難得的事兒。尋常拍賣,最多有個二次叫價就了不得了。”
旁人想想,這也在理,今日這般情形,也着實是少見。又那好事的,便指着福戌號那頭女眷的包間笑道:“看起來,這邊和那邊,還真是心有靈犀啊!”
掌櫃的是知情人,曉得兩邊掐架的其實是兩口子,但“心有靈犀”也實在是說不上,福乙號那頭還坐着個外室呢。他尷尬得很,只能說:“這位爺,還有什麼需要的?蓮心茶?荷花酒?這邊隨時給您送上來。”
那邊卻沒什麼再需要的了,拍下了喜歡的物事,又看過一出好戲,登時心滿意足地打算離開。自有僕役先出去,將早先泊在“百花深處”衚衕外面的車駕叫進來,載上主人,次序離開。
待諸人散盡了,小院裡便之聲福乙、福戌等寥寥幾處還亮着燈光。十四阿哥一拳捶在桌面上,凶神惡煞地問十六阿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爲什麼爺明明出價和對方全一樣,卻不讓爺接着往下叫了?”
旁邊吳氏已經上來,抱着十四阿哥的胳膊,柔聲相勸,道:“爺,您別這樣,一隻溫酒的物件兒,十萬兩銀子都拿不下,奴哪裡當得起這樣的東西。”
十四阿哥繼續拍桌子:“爺說你當得起,就是當得起!小十六,你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十四阿哥待吳氏的心意很真,早先也是拿定了主意,一定要拍下這件汝窯青瓷,贈給吳氏的,所以此刻他惱羞成怒,一股子氣都撒向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是被這幫滿妃所出的哥哥們“嚇大”的,這時候哭喪着臉,可心裡並不怵這位十四哥,他一面苦笑,一面說:“十四哥,那邊福戌號的客人請您去見見——”
十四阿哥一怔,突然一下子會錯了意,突然高聲笑起來,轉臉看向吳氏:“爺知道了,想必是什麼人打探到了爺想要這件物事送你,便怎麼着都要將東西給拍下來……”
他以爲是什麼人要向他送禮,因此纔會非這件東西不買,十四阿哥這下登時舒坦了:“誰知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己人不認自己人,爺竟害他破費至此。”
十六阿哥見十四阿哥想得好美,心裡爲對方點了一根白蠟燭,然後小聲小聲地說:“十四哥,福戌號那裡……是,女眷。”
十四阿哥登時啞了,轉過頭,與吳氏互視一眼。
“爺!”
福戌號那裡,十四福晉如插燭一般,筆直筆直地行了個蹲禮,正眼也不看十四阿哥身後低眉垂首,跟着的吳氏。
那隻汝窯青瓷蓮花溫,此刻就放在她背後的黃花梨圓桌上,盛在囊匣裡。
“你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十四阿哥爲了在愛寵面前一展威風,並沒給十四福晉留多少情面。
“爺喜愛這隻囊匣,請儘管取去!”十四福晉兀自蹲着還沒有起身。
“蓮兒過去取了。”十四阿哥見妻子如此,稍稍鬆了一口氣,小聲吩咐吳氏。
吳氏這會兒哪裡敢收這隻囊匣,只期期艾艾地在十四阿哥身邊道:“奴,奴哪裡配……”
十四福晉目無表情,只道:“這隻汝窯器最後落在誰的手裡,並不打緊,只是額孃的意思,不能由爺手裡買回去。至少,不是在這個時候!”
一旦從十四阿哥手裡高價買回去,這女色上不檢點、私蓄外宅、窮奢極侈、一擲千金的罪名,十四阿哥就跑不掉了。
十四阿哥平日裡頗煩福晉這副模樣,他可真不信福晉就能這麼“賢惠”,對自己私自納的外室如此寬容大度,可是他聽見十四福晉說是德妃的意思,登時一凜,知道福晉說得對,眼看諸事齊備,西征的人選已經定得差不多了,他可萬萬不能在這個當兒掉鏈子。
想到這裡,十四阿哥心底長嘆了一聲,福晉爲他着想,他便也不能太胡來了,當即上前,將福晉扶了起來,道:“多謝福晉提點!”
十四福晉心裡一鬆,曉得丈夫還是有分寸,知道領情的,可她再一擡眼瞥見吳氏,心裡到底還是火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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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吳妹妹了!”十四福晉頭一回對上丈夫的“外室”,“看來今日是個好日子,咱們那裡有現成收拾好的屋子,不如妹妹今日與我們一起回宮?”
吳氏囁嚅着不曉得該怎麼作答,十四阿哥那邊則呵呵了,“這倒不必,爺今日晚間還有些兵部要務要處置,明兒自會去宮裡給額娘請安。福晉,待明兒咱們宮裡見了,再敘其他。”
福晉的手段他見識過不少,所以纔將吳氏一直藏在民間,從未帶進宮裡。偏生這個福晉處事周全,在宮裡的確是他的一個助力,對他來說,更像是有着共同目標的合作伙伴,但是卻與愛寵無法同日而語,因此實在不得已,只能硬生生將完顏氏與吳氏兩人拆開來,不讓她們有交集。
沒想到十四福晉竟然能摸到這百花深處來,而且還與他演了這樣一出對手戲,十四阿哥不得不感激,然而這種“不得不”,令他覺得福晉早已將他一切都看透了,因此極不舒坦。
十四福晉什麼也沒說,再次蹲了蹲,命人將那囊匣收了,帶着就往外走。十四阿哥登時被噎住,想要讓福晉將手裡的東西留下,又無論如何開不了口——他好歹也是個男人咧,讓妻子掏十萬兩銀子的腰包,替他給外室買“定情信物”,這種事兒,十四阿哥決計做不出來。
於是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福晉離開。
這邊石詠也問十六阿哥:“眼看宮門快落鎖了,十六爺要不要先回宮去?”
十六阿哥“切”了一聲,說:“看不起爺!十四哥有個外宅,你道爺沒有?”
石詠很鄙視地瞅瞅十六阿哥,他早就聽說十六阿哥在什剎海附近置辦了院子,只不過這院子是打算讓他萬一有什麼公事,誤了宮門下鎖的時間,好在宮外頭混一晚用的,此“外宅”非彼“外宅”,而石詠也很鄙視十六阿哥這種死鴨子嘴硬的說法,整天還爲了內院的事兒救火呢,到了這種時候,打上兩句嘴炮真的很過癮麼?
十六阿哥接受到了這種鄙視,知道石詠早已將他那點兒小心思看穿了,不由得極其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說:“得……爺其實心裡,也挺不好過的。”
他也挺同情這個十四嫂的,人前裝得那樣堅強,人後與丈夫的關係卻是那樣,偏還要一力爲丈夫籌謀。這種日子,真不是什麼人都過得來的。比如他後院那兩位,明擺着不對付,吵得他一刻不得安生。
“只娶一個好!”石詠在一旁,無聊地擡擡眉頭,他當然曉得十六阿哥在愁什麼,說來說去,這就是如今這個時代一夫一妻多妾制度的鍋,早早改了便什麼事兒都沒有了。
十六阿哥頗有同感地點頭嘆息:“的確如此啊!”
“不對,”十六阿哥剛剛感嘆過一句,立即又轉了回來,說,“爺確實是娶了不止一個,可這也不是爺自己要娶的啊!誰都跟你似的,連個通房丫頭都沒有也沒人來管你。”
不知何時,石詠從來沒有通房丫頭這事兒竟悄悄地傳了出來。他們夫妻晚間寢居里從不留人,這事兒老尚書府陪嫁過來的幾個丫頭都知道。只不曉得是不是回門那日丫鬟們和其他丫頭打過照面,可能將這事兒當稀罕事兒給說了,這事兒纔在極近的親戚人家裡滿滿傳開,如今更是不知怎麼,傳到十六阿哥耳中了。
傳這等私事的人,或許是想讓人嘲笑一回石家貧寒,石詠從小到大就沒有用過丫鬟,一切貼身瑣事都靠自己。然而這消息傳到旁人那裡,倒有不少女眷羨慕如英,覺得新婦進門,至少沒有糟心的事兒——做這石家的媳婦兒,其實也不錯。
十六阿哥想想也挺鬱悶的,這娶了側福晉再取嫡福晉,也不是他自己想的呀!至今他都沒想清楚康熙皇帝爲什麼這樣,先給他點了妾室,讓他先與側福晉李氏情投意合,然後再給他指了嫡妻——其實讓他只娶任何一人都挺好的,可是偏偏讓他娶了倆,而且還是這樣的嫡庶與次序。
想到這裡,十六阿哥揉揉眉心,倒真的有點兒嫉妒起石詠這個傻小子來,俗話說,傻人有傻福,大約就是這樣的吧!
一時十六阿哥急急忙忙趕着回宮中阿哥所去了,石詠也趕回永順衚衕。他將新居設在永順衚衕,唯一一樁好處就是不怕城門下鎖了,但是卻難得見到弟弟石喻,也不知這孩子如今怎樣了……
待“百花深處”這裡收拾整理得差不多,石詠與李壽一道回了永順衚衕。石大娘的院子和新房一樣,都亮着燈,石詠趕緊叫人去通知桃兒,就說他已經回來,請石大娘早先安置。
石詠見母親的院子熄了燈,才趕緊往媳婦兒那裡趕。一回屋,他見如英歪在榻上,人已經睡着了。
“詠哥兒,詠哥兒!”外屋多寶格上的瓷枕小聲小聲地呼叫石詠,“我聽見你媳婦兒今兒叫人煎紅糖薑湯來着的,你……你今晚別動她,讓她好好睡一覺。”
石詠一下子想起來,他剛纔進屋的時候,的確看到榻旁小几上放着還未飲完的薑茶,一下子着了急,連忙問:“這是病了麼?着了涼?”
紅娘如果不是個瓷枕,而是個真人的話,十九要給石詠翻一個大白眼:“這大夏天裡頭,着個什麼涼?”
“你媳婦兒大約每月行經時,都會有些不舒服,你多看顧着她點兒,若是有名醫便勸她好生調理調理,萬一她發脾氣,你也多容讓着點兒!”紅娘終於耐下心來,將該教的都教給石詠。這一位也總算明白過來這是怎麼回事——總之不是囑咐人喝點熱水就算完的事兒。
當下石詠先去摸了摸如英的額頭,覺得她身上還好,只是手腳卻有些陰涼,當下去廚下,將早先小丫頭子們熬的一點兒紅糖薑茶又給熱了熱,將如英抱起來,喂她多少飲了一些。
如英睡得迷迷糊糊的,有人喂她飲茶,她便也就着石詠手裡一點一點啜了,然後也顧不上別的,自己昏昏沉沉又睡了過去,睡時只覺得四肢百骸暖暖和和的,再無一點兒不適。
待她第二天早間醒來,石詠已經又上衙去了,臨走是囑咐瞭望晴望雨她們幾個好生照料如英。如英微有些發愣,原想着自己留燈守夜,等着丈夫回來好幫着拾掇照顧的,結果旁人盡顧着照顧她了。
石詠回到內務府,自然要顧着將昨日拍賣之事,一一料理妥當,拍賣款項安排全部收回,銀兩轉入內庫,賬目也一一記清楚。
豈料十六阿哥一直未出現。這倒有些出奇,畢竟十六阿哥看着憊懶,但是其實是個諸事極上心的阿哥,深恐出一點兒紕漏,叫旁人抓住了把柄。
結果十六阿哥日上三竿的時候纔到,來到石詠所在的府署衙門,緊緊繃着一張臉,嘴裡不斷嘀咕:“真是欺爺太甚,欺爺太甚!”
石詠知道十六阿哥一向是個好脾氣的,極少氣成這樣,忙問怎麼了,沒曾想十六阿哥氣咻咻地往桌邊一坐,說:“十四哥說了,他們兩口子較勁,纔將東西的價碼炒至十萬兩,現在想明白了,要將這錢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