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這位樑嬤嬤,名義上則是代訥蘇之母,富達禮之妻佟氏到石家來送謝禮來的。

石家人丁興旺,太子妃之父石文炳膝下有三房子嗣。石詠上回在永順衚衕就已經見到了大伯富達禮和二伯慶德,還有一位叔叔觀音保,前年放了外任,不在京中。除了這幾位叔叔伯伯,石詠還有好幾位堂姑姑,除了太子妃與裕親王福晉之外,還有一位年歲長他不多。今年是選秀之年,石詠的這位姑姑會去參選。

上回石詠救下的訥蘇,則是富達禮膝下幼子,是繼室佟氏所出。訥蘇上頭,還有嫡庶兄長與姐姐若干,更不用提慶德和觀音保那兩房了。

石詠實在是頭疼,記不住這麼拉拉雜雜的一堆親戚。他只弄清楚了樑嬤嬤是訥蘇生母佟氏的奶孃,從小看着佟氏長大的,因此對訥蘇也極爲疼愛盡心。

當日石詠救下訥蘇之事,佟氏聽了樑嬤嬤敘述,也是後怕不已,心裡對石詠非常感激,只是富達禮拘着,否則佟氏早就要親自上門來謝了。

“夫人說了,若不是老爺嫌節前節後走動太過礙眼,早就要親自過來相謝了。”樑嬤嬤看似很實誠地說。

石大娘舒舒覺羅氏卻冷靜地擡擡脣角,半鹹不淡地說:“是呀,如今天氣又暑熱,夫人忙着府裡的事兒,更加沒功夫過來了。”

樑嬤嬤一直在大戶人家當差,各色人等都見過。此刻見石大娘這樣說話,登時收起了小覷之心,連忙賠笑。她知道石家就算現在住在這樣的蓬門小院裡,這石家的女眷,也是見過世面的,不能當是尋常婦人看待。

這件事情本就是伯爵府理虧。石詠救下了伯爵府的幼子,避免了一場骨肉分離的慘劇,伯爵府卻到現在纔來上門感謝,而且只是遣了一名僕婦過來探視,還真沒將石家放在眼裡。

樑嬤嬤臉上就訕訕的,賠足了笑臉,說:“是我們老爺攔下的……府裡面日子也不算好過。那日訥蘇少爺多少受了驚嚇,回來就燒了幾日,夫人一頭照顧兒子,一頭又要操持一大家子過節,的確是抽不開身。這事兒的確是我們缺了禮數。您要是見怪,我老婆子在這兒給您賠不是了。”

說着,樑嬤嬤站起來,恭恭敬敬地向石大娘拜了下去。

石大娘見對方認了錯兒,心裡就沒了芥蒂,當下放緩了身段,也柔聲說:“嬤嬤太客氣了。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府上的難處,我們也能體諒。我們這一輩已經多少年沒和伯爵府走動了,如今小一輩有這緣分能相見,我心裡也是樂見的,畢竟曾經是一家人,一筆也寫不出兩個‘石’字來。”

她微笑着望着樑嬤嬤:“夫人是哪一年進府的,我竟還沒有見過。”

佟氏是繼室,當年進門的時候,石家已與伯爵府決裂,分戶單過。是以佟氏和樑嬤嬤對於石家舊事都只擦過一耳朵,不知詳情。

樑嬤嬤趕忙與石大娘說了幾句閒話,隨之取了一隻捧盒出來,當着石大娘和石詠的面兒打開。

只見捧盒裡面是兩匹尺頭,外加擺得整齊的銀錠子,石詠粗粗數了數,知道總有五十兩上下。

“這是做什麼?”

石大娘擡起頭,盯着樑嬤嬤。

“上次詠哥兒來伯爵府的時候太過匆忙,我們老爺又是個甩手不管內務的,竟連詠哥兒的表禮都未備下。這是補上回的表禮,另外雖然還沒見過喻哥兒,但我們夫人聽說喻哥兒和訥蘇一樣年紀,心裡也惦記着,所以一樣又備了一份。”

石大娘盯着對方看一會兒,突然伸手,從那隻捧盒中將尺頭取出來,又隨手撿了兩枚銀錠子,放在尺頭上,其餘的都留在捧盒裡。她隨即向樑嬤嬤致意:“夫人的表禮,我已經收下了。其餘的,請帶回去吧!”

大戶人家通行的,長輩給小輩的表禮,就是一匹尺頭,一兩個小銀錠子。

石大娘這一出舉動,完全出乎樑嬤嬤的意料。畢竟石家家貧,四口人,只縮在小小一進院子裡過日子,與伯爵府那排場天差地遠。樑嬤嬤原本以爲石大娘見了這些銀錢會欣然收下的。

“夫人身在伯爵府,親眷多,日常開銷也大。”石大娘淡淡地說,“表禮我已收下,餘下的嬤嬤爲夫人着想,還是留着吧!”

“可這是給詠哥兒的謝儀……”樑嬤嬤失聲道。

石大娘絲毫沒鬆口:“我們詠哥兒救人,又是救的自家親眷,可不是爲了什麼銀錢謝儀。”

樑嬤嬤咂摸咂摸嘴,望望這陳設簡單的堂屋,和屋外侷促的小院子,支吾出一句:“這……畢竟詠哥兒年歲不大,喻哥兒年紀更小,府上使錢的地方還多……”

石大娘只盯着樑嬤嬤:“嬤嬤也聽說過‘救急不救貧’這話吧!我們石家家裡雖貧,可也沒到家裡揭不開鍋的地步。嬤嬤,夫人的好意我們已經心領了,可過日子,還得靠我們自己,因此這些銀錢我是萬萬不會收的……”

石大娘說起這話,脊背挺得直直的。石詠在一旁,也不開口。他認爲母親既然不願收,必定有她的理由,這些人情往來,收禮送禮,他既然不在行,就乾脆全憑母親做主。

樑嬤嬤見石大娘堅持,只得訕訕地將捧盒收了回去,閒聊兩句就準備告辭。

豈料石大娘卻將樑嬤嬤叫住了,去內室取了一隻棉布小包出來,在樑嬤嬤面前打開,說:“難爲嬤嬤今兒頂着這麼大的日頭趕過來。我們小戶人家,沒什麼好表示的,這裡是我與弟妹平日裡閒來無事,做的幾條抹額,許是嬤嬤日常用得着的東西,若是有看得入眼的,拿幾條去吧!”

樑嬤嬤只看了一眼,就覺得眼睛挪不開。

這小包裡做好的幾條抹額,做工與繡活兒都沒得說,底色素雅,配色柔和,然而那繡出來的紋樣卻格外鮮活靈動。石大娘說得沒錯,的確是她們這些上年紀的僕婦用得着的東西,粗看不打眼,細看卻體面。

樑嬤嬤只看了一眼就愛上了,再三謝了石大娘,挑了兩三條,藏在袖子裡,這才告辭,沿着紅線衚衕出去了。

石詠在旁看着,覺得母親頗有些給了人一巴掌然後再喂個甜棗兒的感覺。

石大娘見石詠在一旁待着,連忙問:“詠哥兒,你不會怪娘把伯爵府的謝儀給推了吧!”

石詠搖搖頭:“當然不會!”

當初石大娘寧可借印子錢,也不肯向伯爵府那邊的“親眷”開口,石詠自然知道母親性子裡有一股子“不求人”的傲氣,見不得對方這樣“施捨”式的謝儀。

石大娘當即嘆了一口氣,說:“大戶人家裡最是心眼子多。你們哥兒倆以後出去,旁人少不了將你們和伯爵府扯在一處說嘴。今日娘若是一時眼皮子淺,受了伯爵府的這些‘謝儀’,明天就會有人說咱家攀附。”

“當年你爹和你二叔是爲了爭口氣,才從永順衚衕那裡搬出來的。到了你們這一輩,娘不想讓人糟踐你們父輩的名聲,更不想讓旁人將你們哥兒倆看輕了。”

這時候二嬸王氏從裡屋走出來。適才一直是石大娘在招待梁氏,王氏大約是不好意思出面。

“大嫂,當年都是因爲我……”

王氏一向柔弱,頭一低,眼裡看着就要掉金豆子。

石大娘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說:“說什麼瞎話呢!從永順衚衕出來,你大伯從來沒後悔過,我也一樣……”

晚間,伯爵府富達禮的繼室夫人佟氏從老太君那邊下來,在正房門口見到樑嬤嬤,連忙問:“老爺那裡都回過話了?”

樑嬤嬤點點頭:“老爺將紅線衚衕的情形問得事無鉅細,有一兩回我都被問住了。”

佟氏“嗯”了一聲,說:“老爺就是這麼個口是心非的人,嘴上不說,心裡對石家的子侄卻還是關切的。只沒想到,那邊竟然這麼大氣性,竟將五十兩的謝儀都給拒回來了。”

她嘆了口氣,說:“我原本想着,那頭喻哥兒年歲和訥蘇差不多,不如讓他進府,在族學裡給訥蘇做個伴讀,喻哥兒也能識幾個字,以後不做睜眼瞎,咱家也好有個由頭貼補他家一點兒子錢,回頭掙個憐貧惜弱的名聲,多好?可聽起來這情形,那頭哪怕是窮死,也定是不肯的。”

樑嬤嬤附和一兩句,見佟氏面露疲累之色,湊到她耳邊,說:“內務府那頭,將今年新上的荔枝送過來了!”

佟氏聽說荔枝來了,登時嫣然一笑,面露得意,說:“叫人用那纏絲白瑪瑙的碟子盛些,給老太太房裡和二房各送一盤。”

畢竟,也只有她這個有孃家兄長在內務府當差的,才能這麼容易弄到南邊上來的新鮮荔枝。

紅線衚衕,喻哥兒先睡了,石詠獨自一個坐在燈下,倒也是在做一件……和荔枝稍許有點兒關係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