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詠與內務府營造司的工匠們一起嚐了蒔花的蔣大娘親手燉的魚湯, 紛紛讚不絕口。這魚湯用料新鮮,裡面加了不少的姜, 辛味兒格外足。衆人飲下, 身上一概暖和起來, 非常暢快。
工匠們於是紛紛詢問這附近還有哪裡要修葺的。
石詠卻知, 第二天他還要帶十六阿哥過來驗看這瀝青修路的成果,因此仔仔細細將新修的路面仔仔細細檢查過一遍,見確實沒有瑕疵, 這才收拾了回去。
臨走的時候他又看見那位穿着新繡鞋的老婦人站在大雜院門口張望。看她那年歲, 總是年紀不小了。
“老太太起碼有百歲了!”
張菜園的聲音陡然在石詠耳邊響了起來,將他嚇了一大跳。好麼, 石詠心想, 可算是知道您是就是這座衚衕了,簡直無處不在啊!
“老太太的丈夫天啓年出去當兵, 她的兒子崇禎年出去當兵, 一直都沒回來, 也沒有消息。她就每天往地安門那裡去看一回,等她的親人歸來。”張菜園在石詠耳邊向他解釋。
若是這老婦人從天啓年就住在這裡,到如今, 可不得有一百多歲了麼?
按說石詠接觸到的文物多了, 古物件兒接觸過不少,幾千歲的靈魂也都與之交談過,可聽見張菜園這麼一解釋,石詠便突然覺得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又來了, 前朝活到現在的老太太,天天等待着親人回來,這到底是傷心的人,還是傷心的魂那。
尤其是老婦人腳上那一雙繡鞋,石詠每次見,都覺得是簇新簇新的,若是尋常人,每天跑一趟地安門,真的能將這繡鞋保持得這樣完好光鮮?
然而石詠又想起他第一次過來這百花深處的時候,曾經幫蔣大娘挪過花盆,當時蔣大娘以爲是這老婦人幫忙挪的,還曾撂過一句話,說是謝謝老太太。
想到這兒,石詠心一橫,再不管旁的了,反正這一位老婦人,究竟是人也好,魂魄也罷,總能與旁人和平共處,既是如此,他纔不會管對方是個什麼身份,總之他若是見到了,便幫扶一把!
第二天,石詠一大早便帶十六阿哥過來“驗收”市政道路維修工程。
經過一夜,那瀝青已經完全凝固,非常堅硬。十六阿哥走上前,揹着手盯着這路面看了半晌,然後伸手敲敲,道:“看着挺結實!”
“上馬車!”
石詠也有心測試一下這瀝青路面的強度,當即命營造司的工匠將負重的馬車趕了過來。
待馬車過去,十六阿哥與石詠一道低下頭,看着經過的柏油路面,十六阿哥伸手摸摸,說:“一點兒車轍也沒有!”
石詠指指旁邊的青石板路面:“石板路也沒有車轍。”
十六阿哥當即笑罵:“你別想糊弄爺!青石板路鋪起來要花多少人工,你們昨兒花了多少人工?再說這青石板能從天上掉下來麼,還不是得到採石場採了,運到城裡來?花多少錢,最後幹成了多少事兒,爺心裡算得清着呢,別以爲爺就只是個紈絝!”
石詠擡手給十六阿哥伸了伸拇指。就衝着一番話,石詠已經覺得,十六阿哥這幾年已經歷練得成長了不少,爲人越來越務實。石詠還未解釋,十六阿哥就已將石詠“試驗”這瀝青材料的目的看得一清二楚。
“再加重!”
十六阿哥當即吩咐,登時專門用來測試的馬車上,重物增加了一倍,馬匹拉起來也頗爲吃力,連石詠也有些擔心,這瀝青的強度他從未測試過,萬一在十六阿哥跟前碎個現行,也有夠丟人的。
然而這測試用的馬車再次駛過,十六阿哥跟上,蹲在柏油路面上瞅瞅,伸手拍拍路面,笑道:“可以麼!”
路面上依舊一點兒車轍印兒都沒有。
旁邊有不少街坊聞訊出來看石詠等人“測試”。他們已經知道了石詠是個官兒,今兒便又知道了十六阿哥是個更大的官兒,也不敢上前圍觀,全都遠遠地看着,待見到堆滿了重物的馬車過去,這路面上連個車轍印兒都沒有,一時都歡呼起來。
“今兒外頭怎麼這麼熱鬧?”
大家正在議論,忽然衚衕北面一間四合院兒的院門“豁拉”一響,拉開。裡面有人牽馬出來。
石詠與十六阿哥聽着這聲音都有些耳熟,忍不住面面相覷。
只見牽馬的人從小院兒裡出來之後,有一對男女一道出門,形貌親密,那婦人上前,小心翼翼地將男子的衣領釦好,輕聲道:“爺,小心着涼!”
那男子也笑着道:“知道啦,今兒爺得回那邊去點個卯兒,陪額娘吃個飯,在那邊留一宿……你瞅瞅,你瞅瞅,又吃味了吧!這國喪還未過,你這吃着哪門子飛醋呢?”
男子一扭頭,正對着外頭傻站着的十六阿哥與石詠,登時也愣了。
十六阿哥訕訕地一拱手,打聲招呼:“十四哥!”
石詠則低着頭上前行了個禮,道:“給十四爺請安。”
這從小院兒裡出來的男子不是別個,正是十四阿哥。送出來的婦人是他的外宅吳氏。只是他討了外宅之事還不爲人知,豈料今日竟然一大早被十六和石詠兩個生生撞破,一個是相熟的兄弟,一個是見過幾面的“晚輩”,十四阿哥除了尷尬,臉上便也不剩什麼。
“十六弟啊!”十四阿哥隨機應變極快,當即笑着招呼,“這麼早,在你們小嫂子門外在忙什麼呢?”
“小嫂子?”十六阿哥愣了一下,當即曉得十四哥極愛這位外室,這恐怕是要給個名份了,當即衝那愣在門口的婦人拱拱手,叫了一聲,“小嫂子!”
那婦人登時紅暈上臉,衝十六阿哥福了福,柔聲道:“奴見過叔叔!”
十四阿哥登時笑逐顏開,伸手拍了拍十六阿哥的肩膀,覺得這個弟弟實在是太識趣兒了。
他又免了石詠的禮,隨口問:“這忙的是什麼?”
石詠趕緊將鋪路的事兒給說了。
十四阿哥也絕不只是個頭腦簡單的人,當即一彎腰一伸指,也在地面上彈了彈,點頭道:“西北路況不好,輜重糧草,運輸時時常陷入泥中,影響進度。若是有朝一日,西面也能鋪上這樣的路面,那兵士們便不再受物資匱乏之苦。”
“十六弟,我要上書皇阿瑪,你需助我!”十四阿哥眼中熱切,一伸手,就握住了十六阿哥的手。
石詠在旁偷偷看了一眼,再一次肯定了皇帝膝下這些兒子們沒有很弱的。十四阿哥一見柏油路,便能意識到這對大軍的重要意義,反應之快,有點兒出乎他的意料。
十六阿哥點點頭先應了,然後才說:“十四哥勿爲難我,我這內務府不過才得了這麼一丁點兒材料,先試了一試,往西北去道路何止千里萬里,要鋪那麼遠還得……還得從長計議!”
十四阿哥也明白這急不來,但依舊要求十六阿哥幫他,見十六阿哥應了,才放開手,說:“哥哥先去兵部點卯,回頭再尋你詳議!”說着與吳氏揮手作別,然後上馬飛奔而去。
十六阿哥與石詠面面相覷,萬萬沒想到,他們運氣竟這麼好,就這樣都能撞見十四阿哥的外宅。十六阿哥想了想說:“可憐十四嫂!”
十四福晉一向在人前與十四阿哥表現得特別恩愛,若是教她知道了真正恩愛的在這頭,還不知怎樣泛酸水呢。只不過那一位一向表現得賢良大度,即便知道了也不好說什麼,所以十四阿哥才放心大膽地將外宅的招牌亮出來。
“這一位,還真的已經當自己是大將軍了呢!”十六阿哥望着十四哥的背影搖搖頭。
石詠驚訝:“不是麼?”
他早先從虎符那裡得到的消息,西北領軍之人應該已經內定了是十四阿哥。
“反正皇阿瑪還沒下明詔,”十六阿哥懶懶地說,“就憑他,國孝期間還納外宅,我就覺得……懸!”
然而十六阿哥不知道,這十四阿哥的外宅乃是“早就”就納了的,甚至還有給吳氏擡旗的文書,一應手續俱全,日期都寫的是一年之前,十四阿哥倒真不會輕易落下這些把柄有損前程。
但是康熙皇帝確然還未下詔,西征的人選還未最終確定。而十四阿哥興沖沖地去兵部打算拉着十六弟一起上書,承望這正在“試驗”中的瀝青柏油路,能給他加上幾分砝碼。
這邊十六阿哥便晃了晃腦袋,說:“茂行,走,別理他!你上回不是告訴爺,說是尋了一個極好的下處,正好給咱內務府做‘拍賣會’的場地,並且可以幫着推銷不少內務府造辦處造出來的好東西麼?”
石詠點點頭,說:“確然如此,十六爺,您這邊請!不過我醜話說在先,那地點看着可能是有些破敗的。但是卑職可以擔保,三個月之內,就能完全重建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