琺琅火鏈案的處理結果, 內務府造辦處在役工匠華色違規打造逾制器具,被罰帶枷杖笞後流放。內務府造辦處郎中王樂水, 主事毛盛昌都得了個“失察”的罪名兒, 各自降兩級留用。唐英亦是主事, 但僥倖因爲長期以來一直在城外造辦處轄下的琉璃廠與玻璃廠研製各種御製器皿, 確定了與此事無關,因此沒有受到牽連。
石詠聽說了這個結果,頗爲鬱悶。華色的確是知法犯法, 明知內務府的規矩, 照樣答應了替弘皙打製火鏈,而王樂水與毛盛昌也的確沒有時時關注下屬們都在忙什麼, 因此說他們“失察”, 似乎也無可辯駁。然而真正主導驅動此事的弘皙阿哥,卻什麼損失也沒有, 一根毫毛也沒掉。從這事兒上就可以見, 這個時空裡, 妄求公平,是求不來的。
不過石詠着實沒想通:弘皙究竟是圖什麼呢?
十六阿哥猜測弘皙可能是想借此判斷康熙對他的態度。畢竟這事兒說小不小,說大不大, 回頭弘皙將罪名往旁人身上都一推, 然後說自己不知情,這事兒就了了。而康熙帝的態度似乎也表明了這一點,皇上如今對皇長孫依舊是抱着“保”的態度,也就是說, 將來爲了皇長孫而“三立”胤礽,也不是沒有可能。
總之康熙帝聖心獨斷,這事兒就這麼塵埃落定了。工匠華色擔了全部罪責,而造辦處的官員則被牽連,受了無妄之災。
石詠與華色同在一旗,便通過自家佐領樑志國,找到了華色所在的那一領,打聽了華色的地址與家境,往那邊送了些銀兩。他抱着“救急不救貧”的原則,替華色治了傷,並打點了他流配西北之事,算是爲他曾經景仰過的工匠們稍許儘儘心。
而王樂水那邊,石詠便只能出言安慰了。
很快突如其來的委任狀下來,石詠被告知他升任了內務府營造司的郎中,同時署任造辦處郎中一職。
知道這個消息,石詠驚得獨自坐了一刻鐘沒說話,隨即捲了委任狀去找十六阿哥:“十六爺,卑職……卑職真沒有想要升官的意思。”
“爺知道,爺知道!”
十六阿哥笑嘻嘻地從脖頸後面抽出那柄隨身不離的扇子,衝石詠扇了扇,似乎想要扇去他的火氣。
“可這也不是爺點你升官的呀!”十六阿哥一面扇一面撇清,“可是爺如今造辦處郎中的位置上確實沒人,無奈只能找你署任,爺又想着,總不能教你這麼個主事,去署任隔壁的郎中,乾脆就把你在營造司的職位再提一提……”
石詠無語,萬萬沒想到“被”升官竟然是這麼個理由。
“爺知道王樂水主事這次是被華色連累了,可是爺又能如何?皇上金口玉言發的話……再者王主事也只是降職留用麼!等降一陣子就會再升回去的啊,爺若是找個旁人過來頂上郎中的位置,王主事就輕易升不回來了。所以爺這麼聰明的腦袋纔想出了這樣一個法子,讓你先‘署任’一下,等這事兒時過境遷了,再將王樂水官復原職,你就去了這個‘署任’的虛名兒,迴歸營造司的本職……”
石詠一時暈乎乎的,實在是沒想到這一個小小的“署任”,背後還有這麼多門道——這樣看來,十六阿哥的確是……爲他和王樂水着想的?
石詠趕緊拱手,向十六阿哥道謝,並就剛纔的誤會表示歉意。
官場這些事兒,他的確不及十六阿哥多矣。
十六阿哥見他都說完了,才晃着扇子慢慢地道:“其實這也是皇上的意思,營造司升你的官,是謝你想的主意,那副羊骨制的老花鏡,誰也沒想到,竟讓太后開心了好一陣。”
能讓太后開懷的,康熙皇帝便不吝賞賜,區區一個五品官職,能算得了什麼?
此外,除了上次那副科爾沁版的眼鏡之外,石詠也還記得清楚,康熙皇帝提點過他,今年太后萬壽,是一定要再拿點兒東西出來的。
“這個……十六爺,你可得多記着點兒……快,快點兒將王主事再升回來……”石詠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地說,他說實在的完全接受不了,他竟然有朝一日居於王樂水之上。
“知道啦!”十六阿哥露出一副十分無賴的笑容,點着頭衝石詠笑道:“爺這不也見你快到成親的年紀了麼?身上揹着兩個五品的頭銜,娶親娶起來也好看些。”
石詠:……
十六阿哥見着石詠瞠目不知所對的模樣,登時笑噴,拊掌道:“就這麼說定了,等你成了親,我就把王樂水給調回郎中任上!”
石詠:……這算是,變相催婚?
那照這麼說來,他豈不是得趕緊成親。
十六阿哥見石詠這副與呆頭鵝有得一拼的模樣,實在忍不住大笑,坐在椅上險些向後翻過去。
石詠這才明白對方是在開玩笑。
一陣子大笑笑過,十六阿哥終於恢復了正形,只聽他肅容輕聲說:“知道你挺關心王樂水這個人,你放心吧,四哥在打聽他,可能之後會將他調到戶部去,往後會有大用……”
石詠再見到王樂水的時候,便有些難言之隱,畢竟自己竟然“後來居上”,反過來成爲昔日上司的上司,更兼王樂水幾乎是將他帶進造辦處的引路人,曾給他無數的指導與關懷……然而十六阿哥卻一再叮囑,雍親王看中王樂水的事,一定不能泄露半句,因此石詠即便想安慰,卻也不敢將這事兒說出口。
王樂水卻很坦然,笑着恭賀石詠,並且非常高興:“早擔了半天的心,怕調來的郎中是個不好相與的,哪曉得是你!茂行啊,我這一顆心全都放回肚子裡去嘍!”
石詠卻又是愧又是窘,不知該怎麼說纔好,憋了半天,王樂水上前來拍拍他的肩,衝他眨眨眼,說:“茂行,咱們處了這麼多時候了,都知道彼此不是那等爭名奪利的人,這一時的得是,又算得了什麼?我這還打算好了,要擼起袖子,好好做點兒實在的事兒,往後指着你照應着我!”
石詠雙眼瞬時有些發酸,不知該說什麼好:王樂水這意思明白着就是要他不要擔心造辦處的差事,他會將一切做得妥帖,石詠這個委署的郎中,其實只是擔了個好聽的名頭,一切功績,卻都靠王樂水他們來掙。
而王樂水的人品,幾乎是這時空裡他最信得過的。
王樂水這時候衝石詠笑道:“茂行,你可還記得你第一天進造辦處時候的樣子,那會兒我可還真沒料到,你竟然在這個年紀,就已經升到了正五品。真是令人羨慕啊!”
石詠想想也是,王樂水浮浮沉沉,將近到四十歲上,才得了郎中的官職,而他家石老爹,過世之後追封,也不過是個五品。他這點年紀,就已經站上了正五品的官階上——
這隻能教石詠吐槽,這個時空裡當官實在沒個標準,像他這樣毫無經驗,毫無資歷,亦毫無建樹的人,竟然也能倖進若此……一定有哪裡不對。
一時內務府衆人齊來道賀。從城外歸來的唐英對石詠這個小子“曲線救國”,從營造司那頭爬到了自己上司的位置上絲毫不介意,連連恭喜,吵鬧着要討酒吃。造辦處另一位郎中尚裕和對石詠也極盡巴結,知道這小子背後一定有貴人,否則不可能如此連着“躥升”的。
石詠不得已,只得答應了在松鶴樓請客,這下子造辦處上下全歡騰了,可石詠想,總也不能拉下了他營造司的那些下屬們,因此做決定兩邊一起請。十六阿哥這邊也湊趣,一道出席,還拉上了十七阿哥一起。總之石詠升職之後的年俸還一分沒見着,已經先花了一大筆請客吃飯的錢。
不久,石詠升職的消息傳開,永順衚衕那裡,一向不苟言笑的大伯富達禮總算露了點兒笑模樣,而二伯慶德的眼睛則早就笑得快找不見了。石大娘則是滿心歡喜,自然又少不了在石老爹的靈前上香祭告,灑了幾滴淚。
賈璉聽說這等喜訊,便旋風似地趕到椿樹衚衕。他現身上有個正五品的同知,聽聞兄弟也得了個正五品的郎中,喜得不行,見了石詠,納頭便拱手相賀。
待石詠謝過他,賈璉卻又說:“你也該賀我纔是!”
石詠發呆。賈璉上回從山西巡撫伊都立那裡得到了實缺,他明明已經賀過了啊,還特地自掏腰包買了一件板橋的字畫,送給賈璉,讓他帶着上任“充門面”去。這怎麼又要賀了啊?
賈璉也不解釋,衝着石詠傻笑,半晌才說:“我十日之後起身,不過拙荊還得在京中多留一陣。”
這是……石詠一挑眉,他也不算太遲鈍,心想:原本說好了賈璉媳婦兒陪他一起上任的,這會兒突然說不去了,這難道是。
“恭喜璉二哥啊!”石詠突然開竅了,“難道是……雙喜臨門了?”
賈璉笑得說不出話來,連連點頭。石詠也是大喜。早先賈璉得了大姐兒之後,就再也沒聽說過喜訊,竟沒想到是這個時候傳了好消息。
石詠大喜,連忙命家人將賈璉惦記了許久的野桃酒又抱了些出,哥兒倆坐着對酌一二。賈璉就絮絮叨叨地說起他去山西的安排。
原來賈璉得了伊都立的照應,得了大同府的實缺,滿心歡喜。然而回家之後,賈府裡的人卻反應不一。
寧府那邊沒說什麼,直接給賈璉送上一包儀程,似乎那意思是,既然補了缺,那就趕緊去赴任吧。
榮府這邊,倒是赦政幾個,一起聚在榮禧堂議了議。賈赦的意思,責怪賈璉怎麼補缺的事兒也不與家裡商量。賈母卻認爲這事兒不能怪璉兒,畢竟府裡以前誰也沒管過賈璉補缺的事兒,這會兒人家能耐,自己補上了缺,能怪誰來?賈赦被噎得無語,轉而又挑剔起賈璉的上司伊都立的出身。
然而伊都立的生父是伊桑阿,外祖是索額圖,當年曾是不折不扣的二阿哥黨。聽見賈赦指摘,賈母就不高興了,只說:你還敢說你老子的不是嗎?
賈赦想起自己親爹當年站隊的“光輝事蹟”,乖乖地閉了嘴。然而賈政卻很高興,他早已選擇性地遺忘了自己在侄子補缺的事兒上一點兒也沒出力的事實,而是勉勵賈璉,既然讀了聖賢書,上任後就行聖賢所教之事,要愛民如子,一定要做個好官云云。
賈璉剛開始還將賈政的話聽進去了,可是不久榮府裡又聽到喜訊,說是賴嬤嬤家的孫子賴尚榮,也補了個缺,沒有賈璉的品級高,是個七品的知縣。
賴家是賈家有頭有臉的奴才,子孫如賴尚榮,早已脫了“戶下人”的籍貫,並且有機會出仕爲官,這全是榮府主子的恩典。聽說那賴尚榮的七品缺兒,還是賈政幫着打點的。
賈璉還能怎麼着?——笑容在臉上逐漸消失唄!
雖說七品知縣的缺兒補起來很容易,可是賈政只顧着照應賈家豪奴討賈母歡喜,卻不顧自己親侄子,這令賈璉原本高漲的熱情,又被兜頭一瓢冷水澆滅了些。
正在賈璉有些心灰意冷的時候,南邊林如海替賈璉聘用的幕僚趕到了京中。
林如海原本只聽說了賈璉補了山東道沂州府的同知,可後來看了邸報,才曉得賈璉最後補的乃是大同府實缺,管錢糧的。揚州師爺,天下聞名,林如海便點了兩名錢糧方面極爲拿手的師爺,趕着上京,要給賈璉助一臂之力。同時林如海還給賈璉寫了一封長信,寫清了賈璉初次赴任應當做哪些,避忌哪些,如何處理與上司下官的關係等等。
林如海所指點賈璉的,則是賈家任何人都無法給與的。畢竟賈府裡沒有人有過放外任的經驗。
除了這些經驗之談以外,林如海還有一樁旁人指點不了賈璉的。這位做姑父的提點了一下賈璉怎樣與當地大戶打交道。揚州鹽商富甲天下,山西晉商論起規模與經營之道,並不在揚州之下。賈璉上任,即是着手錢糧這一塊的,便少不了與晉商打交道。林如海自然也傾囊以授,將自己積累了多年的心得盡數指點了賈璉。
賈璉得了姑父指點,自然也重新振奮,積極準備。他有林如海襄助,賴尚榮如何他已經不放在心上,相反還反過來隱晦提點了一下二叔賈政,請他老人家經心些,萬一以後賴尚榮有個什麼不妥當,別將賈府牽扯出來。
然而就在賈璉忙着準備出京的時候,鳳姐兒突然診出了喜脈。賈璉立時被巨大的幸福感所包圍,所謂雙喜臨門,便是如此。
因鳳姐兒月份還淺,輕易不好出遠門,所以夫婦兩人趕緊改變計劃,賈璉先行赴任,鳳姐兒先在京中養胎,等六七個月胎相坐穩了再前往大同。
同時,爲了安鳳姐之心,賈璉將身邊一應侍妾與丫鬟,全留在了府裡,照應鳳姐兒,他自己則帶着一幫小廝和幕僚,如同帶着一個“和尚幫”一般,這就準備上路了。
石詠見賈璉眉飛色舞說得高興,自然也替他們夫妻倆感到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