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總王千山一下子變成石家的二叔“石宏武”之事, 其中頗多疑點。
石詠如今回想起來,也覺整件事蹊蹺, 恐怕是二叔被人算計了去, 還捎帶上了石家一家。
他叔叔石宏武原本就是年羹堯手下的人, 就算是曾經受過重傷, 自己失去了記憶,可總也不會所有的同僚都認不得他了吧。這些人非但沒有幫石宏武想起過往,反而將他打造成爲一位“王千總”, 這份居心就十分可疑。
然而這位“王千總”在川中已經有了這樣的身份地位, 就該安安穩穩地在蜀中當差吧?可是年羹堯又借年節的機會,將他遣至京城。這不明擺着讓他觸景生情, 喚起回憶麼?
於是便有了石家祠堂跟前相認的這一出。
石詠又想起去年在雍王府門房那裡就有人錯認他爲“王千總”, 保不齊這人回川中之後,就會將這消息告訴年羹堯。年羹堯若是不想讓石宏武與家人相認, 便不該讓他上京纔是。這樣越想, 越覺得年羹堯乃是故意。只是他又圖什麼?
石詠與大伯富達禮一起猜想這背後的彎彎繞。富達禮沉吟半晌, 低聲問:“這件事,與你在雍親王府的差事有沒有干係?”
石詠在雍親王府教弘曆阿哥習字,不算是什麼秘密, 至少雍親王府的人都知道。若是雍親王府有人送信回蜀中, 有心要借石宏武與石家的關係,拉攏石詠,年羹堯便因此遣石宏武來京——這樣也說得通。
只是石詠一向沒啥自信,聽富達禮這樣猜測, 覺得沒有這種可能:“年家要拉攏我作甚?”
富達禮看着這個侄子,十分無語,心想這小子大約對自己身上的影響力尚且一無所知吧!
但不管對方動機爲何,眼下石家的這一攤爛攤子,還是要好生收拾起來。於是石詠起身,鄭重向富達禮行禮,道:“大伯父,這件事要伯父多費心了,小侄先行謝過!”
石家如今只有女眷和小輩,萬一石宏武有什麼與石家人相左的想法,女眷和小輩不大好勸,就只能請富達禮出面了。
富達禮點點頭,說:“你放心,這件事,大伯父身爲族長,義不容辭。只是……你叔叔受傷失憶之後,獨自一人在川中生活了這麼多年,恐怕……”
石詠“嗯”了一聲,他也隱隱約約有點兒猜想到了,石宏武既然將自己的身份家族全然忘卻,恐怕便也忘記了自己有妻有子的事實,在川中另娶,也不無可能。
更有一種可能,乃是年羹堯認爲石宏武是可用之人,因此替他張羅親事,要將他穩在川中,以夫妻之情籠絡石宏武,如今又覺得石宏武在京裡也能派上用場,便放他回京,故意喚起他的記憶,繼續用石宏武的血緣之親、出身之所,來加強年羹堯與忠勇伯府的聯繫,端的是一箭雙鵰。
只是這沒憑沒據的,石詠並不敢以這樣的惡意來揣測人心,可是他卻又忍不住將這些一一都想到了。
富達禮見到石詠臉上神色變幻,少時咬咬牙,露出少許不虞之色,當即沉聲開口:“詠哥兒!無論他做過什麼,他始終是你的親叔叔,是你親父的手足同胞。而且但就此事來看,宏武並無過錯,若真是有人算計於他,他也不是施害之人,而是一名受害者!”
石詠一凜,知道大伯父已經看透了他的心思,連忙點頭稱是。
他曾親見石宏武在石家宗祠跟前那片刻的眼神閃爍,知道在那一刻,石二叔可能當真閃過念頭,曾一度想要“裝”的,可終究是沒有扛得住良心的譴責,跪倒在長嫂面前。既然他良心猶在,石詠便不應以自己的道德準則去苛責於他。
“若是你二嬸和弟弟有什麼想不開的,你還要幫着勸解一兩句,”富達禮見石詠轉過彎來,也頗欣慰,點着頭道,“你二叔曾經說過,他受傷之後,他什麼都記不得了,他唯一記得的,是自己姓王!”
——他髮妻的姓氏。
石詠聽了,心下也頗爲觸動:二叔重傷失憶之下,竟然只記得二嬸王氏的姓氏,並錯認作是自己的姓氏,看起來這份姻緣,還有的挽救。
當晚,富達禮出面,將石宏武留在外書房安置,堂兄弟兩個同榻抵足而眠,說了大半夜的話。
第二日,便由富達禮出面,帶上石宏武與石詠兩人,往雍王府遞了帖子求見雍親王。
富達禮此舉隱隱有興師問罪的意思,他昨夜詳詳細細問過石宏武,覺得石宏武由受傷、到被救,再到重新迴歸軍中,一級一級地往上掙軍功,一定有人知情,且有人在背後操縱。
也就是說,石宏武原本是可以迴歸本家的,石家的孤兒寡母也不用受那麼些苦楚的——這背後卻有人因爲一己私利,爲了利用與操縱,刻意傷害了這許多人。
且不管這背後是不是年羹堯的主意,但既然年羹堯是雍王府的舊人,富達禮便往雍王府過去,要向雍親王討個說法。
石家三人到了雍王府,雍王府的大管事將三人一起迎了進去,恭敬請他們在外書房等候,並有侍從上前奉茶。
少時有一名三十餘歲,脣上微須的中年男子出來見富達禮,自稱是王府幕僚戴鐸。富達禮與石宏武身上都揹着不低的武職,只有石詠是個低級別的內務府文官,因此只有石詠一人起身,拱手與戴鐸見禮。
戴鐸見到富達禮與石宏武,也不轉彎抹角,只對兩人說:“都統大人,石大人,府上的事,王爺已經知道了。”
富達禮與石宏武都是很吃驚,互視了一眼。
石詠卻知道雍親王府“粘杆處”的厲害,戴鐸是個知情人,這並不算奇怪。因此三人之中,只有他表現得最爲沉穩。戴鐸見了,心中暗暗點頭,對這年輕人頗有幾分高看。
“昔日川中的事,王爺此前也並不知情,但會命人查問,勢必會給伯爵府一個交代。”戴鐸代表雍親王,做了個表態。
這事兒只與年羹堯相關,雍親王不知情也是有的,但是他到底沒有撇清,而是將事情攬在自己身上,轉頭會給石家答覆。
“多謝戴先生轉告此事,”富達禮斟酌着說,他並不想將此事鬧得很大,畢竟年羹堯如今在川中練兵,搞得有聲有色。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樣人指日要往上升的。再者石宏武不管怎麼樣,身上還擔着武職,十五一過,就立即要返回蜀中,繼續在年羹堯手下當差。富達禮這個做兄長的,總不能將弟弟的差事也給搞黃了。
“敢問王爺今日可有空閒,我等想向王爺請個安。”富達禮第一次見這戴鐸,有些信不過,便想親自見一見雍親王,得他親口應承一句。
戴鐸垂下眼簾,點頭道:“王爺今日在府中,有空閒。只是……好教衆位得知,昨夜,府裡年側福晉膝下的四格格沒了……”
富達禮等人都是大吃一驚,石宏武更因是年羹堯的屬下,回頭他回到川中,還需要將此事親口說與年羹堯知道,因此刷的一聲站了起來。
“各位請稍候,敝人去請王爺。”戴鐸見傳話的效果已經達到,便向兩人拱拱手,退了下去。
富達禮等三人彼此望望,都是看看自己身上穿戴,有無大紅大綠之類扎眼的顏色。好在富達禮本就有服,石宏武與石詠便也不便穿戴得太過鮮豔,三人身上是一水兒的素淨常服,若說是上門道惱,也說得過去。
少時雍親王來到外書房中,富達禮等人當即拜見,石詠跟在伯叔身後,偷眼打量這一位,只見他眼窩深陷,眼下發青,眼眶則微微發紅,身上帶着一股子淡淡的檀香味,顯然是一夜沒有好睡,並且爲了年幼夭折的小格格去佛前坐禪祈福去了。
富達禮與石詠都熟悉雍王府的情形,曉得那位年側福晉是最得寵的,可如今年氏膝下唯一一名四格格卻夭折了。而石宏武昨日才問過年側福晉的情形,今日小格格就沒了。三人面上都是黯然,齊齊地勸雍親王“節哀順變”。
雍親王只道:“兒女都是債……”便啞了嗓子,紅了眼圈,說不下去了,頓了好一會兒,才問富達禮:“適才戴鐸都對你說了吧!”
富達禮哪裡還敢再扯其他,只能默默點頭。
“這件事,的確與年羹堯脫不了干係,本王自會責問他此事,讓他給你闔族一個交代。”
富達禮等人都說“不敢當”。雍親王便繼續看着富達禮,道:“待川中那裡有了消息,你便須與年羹堯一起上摺子,將此事向皇上稟明,可好?”
這則是請富達禮一起“合作”了。
富達禮也知道這種事稍有不慎,便會惹來禍患,聽見雍親王此刻這麼說,當然應下。
雍親王轉向石宏武,開口道:“你此番先回去向年亮工交待一下家事,之後是想在京中任職還是繼續留在川陝?”
石宏武一下子猶豫了,愣在那裡,一時說不出話來。
男人都是想建功立業的,若看西面的情勢,兩三年之內,怕是便有建功的機會。然而他這頭,嬌妻幼子卻已經因爲他的缺席,苦熬了這麼些年,他是不是應該留在京中,儘儘這做丈夫與當爹的義務啊!可若是他人留在京中了,那川中那一頭,又該怎麼辦?
雍親王見他猶豫,不免嘆了口氣,道:“這事你自回去與家人族裡商量便是。”
石宏武便訕訕地點了點頭。
富達禮見雍親王精神略有些不濟,不好再留,起身請辭。石宏武多留了一會兒,少時年側福晉遞出消息,只說她一切尚好,請石宏武帶信給兄長,說不必掛心。石宏武便也告辭去了。
一行人回到永順衚衕,富達禮帶石宏武去拜見老太太富察氏去。而石詠則回到隔壁自家小院裡。
自家這裡,石大娘正在勸王氏,而王氏一聲不吭,只是低頭坐着,默默流淚。
昨日王氏見到丈夫“還魂”,驚多於喜,一見之下便即暈去。石家趕緊請了大夫來照看,卻是無礙,說是大喜大悲,情緒刺激,人就厥過去了。大夫之命,就是靜養而已,避免情緒激動。
今日王氏醒來,便從石大娘這裡聽說了,說是石宏武在川中另娶了一房妻室,連子女都有了。
王氏一向是個安靜的性子,從來不會大吵大嚷,也不會哭天喊地地罵人或是訴苦,可是除了坐着淌眼抹淚之外,也不會做什麼別的。
石大娘便勸她:“川中那一房,進門在你之後,怎麼樣都越不過你去。那邊的子女,更加越不過喻哥兒去。”
石詠突然想起“旗民不婚”這回事兒來,連忙問:“那邊是不是也得擡旗?”
如果二叔石宏武在川中娶的一房是“民人”,而王氏已經被杭州王家認下,那那邊二房身份上差了一層,王氏和石喻就“安全”了。
然而石大娘白了兒子一眼,有些責怪這小子哪壺不開提哪壺。石詠也是問了才曉得,原來“千總王千山”這個身份,竟然也是漢軍旗,二叔另娶的是當地一名文官之女,出身麼,不比王氏低多少。而且人家是明媒正娶,比石宏武當年娶王氏的時候要風光得多。
最要命的還有一樁,石大娘沒有直接說,但是暗示了一回:忠勇伯府的老太太富察氏不喜王氏,一直不給好臉看。如今石宏武好端端地“回來了”,沒準兒老太太還會勸石宏武擡那邊做大,這邊做小。
石詠聽了母親小聲解說,也覺得無語之至。他想,好不容易將二嬸的身份搞定,怎麼竟冒出這樣的幺蛾子。
石宏武,一個人,兩樁婚事,他自己是失憶不知情,而兩房妻室都沒有過錯,指責了哪一方都很會覺得很冤。
可憑良心講,石詠心裡的天平不可能不偏向二嬸和自家小弟的。弟弟石喻是他看着長大,手把手地教起來的。可若是因爲生父的關係,石喻被坐實了成個庶子,這對他將來進學、仕途、婚娶……都會有巨大的影響。這種情形,是石詠萬萬不願意見到的。
石詠心想,身爲石家眼下當家做主的人,這件事上,他絕對會是有底線的。
他與石大娘坐在一旁沉默着,王氏默默無聲地哭泣。而此時,石喻出來,走到母親身邊柔聲安慰:“娘!”
“您要是覺得不樂意,咱們就搬回椿樹衚衕去,就當這個爹從來沒有回來過!”
石喻小朋友很認真地舉起帕子,將母親面上的淚水拭去。王氏卻心痛難忍,一下子哭出了聲。
想想也是,石宏武自從石喻出生之後,鮮少盡過做父親的責任,對於他們這個家來說,石宏武纔是可有可無,不存在的那麼一位。而石喻自打有記憶開始,父親就是塊木牌牌,突然之間大變活人,石喻自然接受不來。
可是石大娘卻輕輕搖着頭,露出爲難的神情。石詠知道母親的意思:這個時空裡極講求孝道,石宏武可以藉口出仕或是失憶,對石喻不聞不問;可是石喻身爲人子,卻不能對生父有所違拗,否則就是不孝,屆時石喻所受的責難與非議,將是他小小年紀無法承受的。
石詠頭疼得緊,試圖想找個解決之道,卻發現這樁事情所涉及人情與世俗準則太過複雜,無論最後如何解決,總會有那麼幾處不如人意的地方。
待勸過二嬸,石詠送母親回房休息。二嬸王氏那裡固然是乍喜乍悲,而母親昨日也受了不小的打擊,畢竟石宏武證實了他家老爹的死訊是實。石詠送母親歇下,又命柳家的去熬些蓮子湯給母親和嬸孃送去。
他自己則回到自己平日做“活計”的書房,將桌面上覆着的一幅帕子一揭,望着帕子下面的一隻定窯紅瓷鴛鴦枕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誰能想得到呢?”
他將瓷枕託在手心裡,仔仔細細地看過,又小心翼翼地放下來。
這便是他早先修復的“紅定”鴛鴦枕,是年三十那天用大漆粘合的,到今日已經完全乾透了。而且看起來整個瓷枕的釉面都重新拼接起來,粗粗一看,幾乎是天衣無縫,只有湊近了才能瞧出表面一道一道細細的裂紋,但這些裂紋絲毫不影響這隻瓷枕的外觀——總體而言,他已經完成了對這隻瓷枕的修復。
石詠將瓷枕放在桌面上,凝神看了片刻,隨即擡頭,長長嘆了口氣,幽幽地道:“看起來你確實不會開口啊!”
這隻瓷枕修復了已有幾天,這段時間裡,石詠每天都會過來與這瓷枕叨叨兩句,就當它是個能與之溝通的“人”,可是現在看起來,石詠可能是將對方當成了個“樹洞”,對外不能講不好講的一些心裡話,石詠有時會面對着這瓷枕說出來。人都是有傾訴屬性的,石詠對這瓷枕說完,心裡就會好過一些。
於是乎石詠很無奈地將家中與二叔有關的那一段情形簡短說了兩句,最後嘆息一聲:“這事兒,真是兜頭一盆狗血潑過來啊!”
失憶這種事兒,死而復生這種事兒,停妻再娶這種事兒……全都是稀罕至極的事兒,偏偏全發生在他家裡。石詠原本以爲自己穿越已經夠離奇了,沒想到,弟弟攤上的事兒卻是如此狗血。
可就在此刻,突然有個聲音問他:“潑狗血是爲了什麼?”
石詠一怔,馬上省過來,雙手一撐桌面站了起來,帶着難以置信的神情盯着眼前的鴛鴦枕。
“是要驅邪驅鬼嗎?”
那隻瓷枕非常好奇地開口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