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石詠取了兩爿鴛鴦枕, 左右一對,嚴絲合縫, 自己也非常滿意:這足以證明此前他已經完成的修復工作嚴謹而細緻, 沒有發生任何錯失。

他小心翼翼地去調了一點兒大漆, 將盛了漆的銅碗在火上略微烤烤, 將裡面的漆調至最爲合適的粘稠度,再將這些大漆小心翼翼地點在他事先打好的小孔裡,兩邊都點上, 再將兩爿枕拼做一整隻, 用細棉布小心翼翼地將溢出的多餘大漆抹去,最後用長布條將瓷枕緊緊地綁在一處, 保證兩爿瓷枕能夠順利粘合。

將這一切都做完之後, 石詠將這隻“紅定”鴛鴦枕放置在面前桌上,仔細端詳。

瓷枕本是傳統的夏令寢具, 古人認爲瓷枕可以明目益精, 所以無論男女老幼都極喜愛。瓷枕最早現於隋唐, 兩宋金元之際諸窯都曾大量燒造。但是明清之後,枕頭的材質已有變化,瓷枕燒製漸少。

石詠面前這隻鴛鴦枕, 造型精巧、做工細膩。石詠卻顧不上欣賞, 只望着瓷枕呆呆發怔:他上回被那十幾件一個都未開口的文物打擊了一把,這回換做了他花這麼多水磨功夫與心思好不容易修復的瓷枕,石詠卻沒有半點把握,完全不知道這隻瓷枕能不能開口, 與他交流。

他歷數此前替修過的物件,武皇的寶鏡、衛子夫的金盤、楊玉環的香囊、西子浣過的紗……若真按紅樓原書中記載順序,應該還有一件,乃是紅娘抱過的鴛枕纔是。

然而武皇、衛子夫、楊玉環,乃至西子,都是世上真實存在過的人物,紅娘卻不一樣,是一個文學形象。

石詠心想:這不太可能真是紅娘抱過的鴛枕吧。

可是反過來想,他眼下生存的時空,就是一個文學形象與真實歷史人物並存的地方。若說“不可能”,已經有這麼多“不可能”的事確實在他身上發生了。於是石詠終於鼓足勇氣,嘗試着打了個招呼:“請問……”

瓷枕靜靜的臥在他面前,沒有半點兒反應。

石詠難免失望地嘆了一口氣:“不可能”到底還是“不可能”。

他旋即又想起一茬兒:“紅娘”這個文學形象,最早出現於唐代元稹的《鶯鶯傳》,而這個“紅定”鴛鴦枕乃是北宋定窯燒製,具有非常明顯的定窯名器特徵,從這一點上說,這瓷枕怎麼也不可能是紅娘的。

想到這裡,石詠終於徹底放棄。可是這一次他付出諸多心力,耗費了無數時光,終於將將把一隻瓷枕修復,比之上回十幾件文物一件都沒開口那回,石詠失望猶甚。

“哥!”二弟石喻冒了個頭進來,“富安大哥來了,說是開宗祠的時辰就要到了,叫你快去!”

如今石家遷回永順衚衕,除夕時便隨同富達禮等人一起祭拜石家先祖,待在祠堂裡拜過祖先牌位,晚間迴歸自家,再與母親和嬸孃一起,祭拜父親與二叔的靈位。

石詠趕緊應了一聲,將身上圍着的一件圍裙換下,露出裡面穿着的石青色常服,趕緊隨弟弟石喻一起,趕到前堂與大堂兄富安會合,兩人一起趕去位於隔壁忠勇伯爵府後的石家宗祠。

於此同時,石大娘與二嬸王氏也已經收拾利落,趕去隔壁拜見忠勇伯府的老太太富察氏。

如今王家已經將王氏擡旗的事張羅妥當,她的旗籍文書也早已經從南邊送來。石大娘已經命石詠將王氏擡旗的詳細情形都向石家族長富達禮全部訴說清楚,富達禮自然也全部轉述給富察氏知道。

少時石詠帶着弟弟,跟着富安訥蘇他們一道去祠堂祭拜祖先。石大娘則帶着王氏去見了石家一屋子的女眷。

雖說王氏已經正了身份,也擡了旗籍,但是很明顯,石家老太太富察氏並不待見這個侄兒媳婦。富察氏對石大娘非常慈愛,但只要一轉向王氏,便是冰冰的一聲冷哼。

偏生王氏性子懦弱,又不善言辭,富察氏老太太一哼,她就立即變了臉色,往後一縮,低着頭,囁嚅着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富察氏不待見王氏,是因爲她曾經親歷早先石宏文石宏武兄弟從永順衚衕分出去那件事,並且將王氏當做了始作俑者,認爲是王氏唆使丈夫,才讓石家兄弟兩個與本家離心,鐵了心分出去單過。她氣憤了這麼多年,再見到王氏在人前這副柔弱的樣子,更覺得王氏乃是假惺惺作僞,心裡更加不待見,少不了當衆譏刺兩句。

石大娘舒舒覺羅氏夾在中間很是無奈,但是她與王氏妯娌兩個相依相伴了這麼多年,王氏對她來說纔是真正的親人。她明白在富察氏老太太這裡,大家只要能維持面兒上過得去就行,以後石家是要關起門來自己過日子的,因此石大娘儘量抱着息事寧人的態度,好言好語地陪老太太聊了幾句,隨即給弟妹一使眼色,兩人一起從富察氏老太太跟前溜了出來。

妯娌兩個在外頭的花廳稍歇,相對苦笑。

王氏感激地擡起頭,望着大嫂,眼眶微微發紅,可見被老太太那樣冷嘲熱諷一番,心裡也不好受。

石大娘則低聲安撫於她,說:“伯爵府兩個月前沒了福晉姑奶奶,老太太心裡不爽快,也是有的。你別往心裡去。”

王氏也不曉得該回什麼,只順從地點點頭,感激地說:“一切聽大嫂吩咐!”

這時富達禮的繼室佟氏剛好走到花廳裡,見了兩人一怔,臉上馬上堆滿了笑容,開口招呼:“詠哥兒他娘,可見你們是妯娌倆了,這會兒竟是躲在這裡說體己話!”

佟氏因是繼室,年歲比石大娘與王氏都要小些,所以要招呼兩人“三弟妹”、“四弟妹”,便很是怪異。大家交情又沒有好到可以稱呼名字的地步,所以佟氏想了個折兒,管石大娘叫“詠哥兒娘”,王氏叫“喻哥兒娘”,有時候也管人叫姐姐。

早年間石大娘與佟氏之間還有些不愉快,可如今石家家勢已經起來了,再加上富達禮一力護着,佟氏再也不敢對石家有所輕視,趕緊快步上前,握着石大娘的手,柔聲問:“怎麼了,可是嫌廳裡氣悶?隔壁有間小廳,要不,我陪兩位姐姐去隔壁坐坐?”

佟氏面對石大娘,全是一副毫無芥蒂、自來熟的模樣,石大娘自然也表現出將舊事都忘了——只要佟氏不來打石家的主意,石大娘便樂意與佟氏和平相處。

因此三人一起到隔壁小廳坐下,佟氏命人去沏了茶。石大娘則趕緊趁這個機會向佟氏表達謝意,並且表示一定要在適當的時候給佟氏送一份相當的還禮——因爲忠勇伯府給石家又送來了一房家人。

佟氏面對石大娘的謝意,面上笑得像一朵花兒似的,心裡卻在犯嘀咕。

因爲這一房家人,其實是富達禮特地挑了,送給石詠的。一房四口戶下人,都姓石。這家從福州將軍石文炳老伯爺還在的時候就在石家了,如今是夫妻倆帶着一子一女,父子兩人都是練家子,武藝很是不俗,原先在忠勇伯府也是專做長隨與護院的。富達禮送人給石詠,是爲了石詠的安全着想,命他以後出入都帶着人。石詠感激大伯父的一片心意,又信任富達禮的推薦絕不會錯,當即收下了這一房家人。

佟氏卻心裡暗自嘀咕,自己送石家下人,石家就能推回來,丈夫送,石家就順水推舟地收下,這石家,到底還是看不起自己這個當家主婦,看不起自己是個繼室。

她面上不顯,心裡卻不舒坦,便不理石大娘,轉向王氏。

對於王氏,佟氏是聞名已久,卻還沒見過幾回面。因此佟氏非常好奇,盯着王氏直打量,細看王氏穿什麼衣料,戴什麼首飾,一樣樣與她自己的用度比較。又聽說王氏是杭州織造家裡的閨女,幼年走失,直到最近才認回來的,佟氏少不了拉着王氏問長問短,問的都是杭州織造的情形。

王氏哪兒經過這等陣仗?佟氏一上來拉着她的手,她就連臉都紅了,待聽見佟氏問起王家,接着又問起王家在京裡的親眷,王氏又哪裡知道那許多,少不得敷衍兩句,敷衍不過去,就只能說“不知道”。

佟氏看看王氏,不大像是會說謊的樣子,再看看她頭上戴的,身上穿的,不及自己多矣,漸漸地便失了興趣。殊不知,石大娘和王二嬸都是寡居,又惦記着忠勇伯府的姑奶奶二福晉前陣子沒了,考慮到伯府的心境,所以這次過來,衣裳首飾都撿了最素淨的,絲毫不敢張揚招搖。佟氏拿自己和她們妯娌二人相比,本就是勝之不武。

且不說女眷這邊,石家開了宗祠,石詠、石喻與富安、訥蘇他們這一輩的排成一排,一起向祖先牌位拜過。

拜過祖先,富達禮有意留石詠兄弟一起用年夜飯,但是石詠考慮到母親與嬸孃若是也留在忠勇伯府用飯,想必也不會太愉快,終於還是婉言辭了,與弟弟一起回家,等母親和嬸孃也回來,大家一起張羅一頓年夜飯。

今年李壽也留在石家過年,再加上忠勇伯府撥過來的新舊兩房家人,便是男人們一桌,裡頭女眷們一桌。主人們坐在炕上,家人則都搬了小杌子坐在下首,聚在一處。因爲家裡人口漸多了,這一頓年夜飯吃得非常熱鬧興旺。待用過年夜飯了,石大娘命家人們自去歇息,兩位母親則與兩個當兒子的聚在一起守歲。展望起明年來,石大娘最大的心願自然是:能夠“真正地”添人進口。

石詠表示:日常催婚,已經習慣了。

只是母親再嘮叨也是好意,石詠少不了洗耳恭聽着。沒過多時,永順衚衕外已經開始放炮仗,新歲已至。

石詠與弟弟互視一眼,“走!”哥兒倆便一起出門,帶上李壽和新來的一個年輕長隨,一起放鞭炮去。

如此這般熱熱鬧鬧的,初一初二初三,便在石詠帶着弟弟各處走動拜年之時飛也似地過去。

到了初四這日,石詠沒帶石喻,獨自一人往雍親王府過去,只在門房打了個轉便回來:弘曆阿哥被四福晉帶進宮去了,石詠自然又不想見到雍親王府的“旁人”,便將給弘曆捎的東西留下,自己則慢慢迴轉。

向南走不遠,來到燈市口附近,只聽背後有人招呼:“茂行!”

石詠轉身,見也是熟人——老尚書馬爾漢的親兒子白柱。

白柱原本任着正白旗佐領兼御史之職,然而老尚書這一去,他正在丁憂服喪。也就因爲這個原因,石詠纔沒好意思到白柱家去拜年。

“茂行近來可好?”白柱帶着些許擔憂的眼神,將石詠上上下下打量了。石詠聽他如此問候,便知早先九貝子府上發生的事已經傳了一星半點到白柱耳中。

見白柱是真誠關懷,石詠趕緊謝過,只說自己一切都安好,又問起白柱府上是否一切都安好。

白柱臉上當即浮現苦笑,極爲無奈地說:“好,好!一切……都好!”

石詠一見白柱的表情,便知白柱大約是有難言之隱,當下不敢再多打擾,只請白柱好生保重,並約定了老尚書燒周之期他會過府祭奠。

白柱對石詠這個當初在老尚書靈前磕了兩輪響頭的年輕人印象很深,見他關切慰問,心裡自然也是感動。他與石詠分別之後,目送石詠離去,自己則轉向金魚衚衕,往十三阿哥府上趕去,去尋七姐十三福晉說話。

用白柱自己的話說,老尚書府上的事情一言難盡,人說家家都有一本難唸的經。而他家裡的這本經,則格外難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