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詠望着面前這座規制宏大的親王府第,心中難免震撼。雍親王府氣勢恢宏,正門廣五間,金光燦燦的門釘縱九橫七,釘於朱門之上;門前一對高大石獅,威嚴矗立;正門牆頂碧綠的琉璃瓦則在初夏耀眼的陽光下熠熠生輝。
然而石詠記憶中後世那座永遠香菸繚繞的喇嘛廟,卻並未就此模糊遠去。他曾經在後世的雍和宮參與過修復工作,對這裡熟悉無比。此刻無數細節瞬時涌上心頭,與眼前的景象一一對照,一下子令他幾乎辨不清什麼是真實,什麼是夢境。石詠便整個兒看呆了。
楊掌櫃在一旁看着石詠這樣,忍不住心裡暗笑,以爲這石詠畢竟年輕,手上的活計再巧妙,見過的世面到底有限。他一扯石詠的衣袖,兩人一道,先在門房等候通傳,隨後有人引着,楊鏡鋅在前,石詠在後,兩人沿廊廡入內,穿過一進院子,來到一座翼樓跟前。前來接引的人就先退下去了,楊鏡鋅與石詠就只屏聲靜氣地在翼樓門口候着。
也不知過了多久,裡面出來人請楊石兩人進去。石詠不敢明目張膽地東張西望,只能用餘光瞅瞅,見這翼樓裡陳設簡單,有案有架,架上磊着滿滿的書本子,看着是個外書房模樣。除了陳設以外,這書房裡還隱隱約約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叫人聞了,心裡的燥氣漸漸去了不少。
跨門檻進了內室,楊鏡鋅先翻下衣袖,給立在室中的人打了個千兒。他餘光一瞟石詠,眼角登時一跳——石詠在他斜後方,竟然雙手抱拳高拱,打算作個揖。
楊鏡鋅登時就慌了。
他萬萬沒想到石詠竟然於禮節之上一竅不通,趕緊往身後丟了個眼色。石詠瞥瞥他,這纔有樣學樣地屈了右膝,垂手躬身,口中含含糊糊地跟着道了一句:“請王爺大安。”
對面的人登時冷哼了一聲。
天氣原本就熱,楊鏡鋅這一嚇,更是急出了一頭的汗——要知道,對面可是出了名的冷麪王,爲人冷面冷心,於禮數上又是極爲端嚴挑剔的。
對楊掌櫃而言,石詠是他帶來的人,雖說不過是個籍籍無名的小子,雍親王不喜便罷了,可萬一遷怒到他楊鏡鋅的頭上就大事不妙了。
而對石詠而言,他行這個“打千”禮下去,多少也經歷了一番心理活動——作揖是自然而然的頭一反應,畢竟人與人之間平等相待的觀念早已滲入他的血液;而改行“打千”禮則是對歷史與人生的妥協,石詠只在心裡默唸:看在您年紀比較大的份兒上……
雍親王胤禛,今年剛滿三十五歲。
他還從未見過石詠這樣呆氣橫溢的少年,來到自己面前,竟然雙手一拱,打算作個揖。
若依胤禛的脾氣,豈有不吹鬍子瞪眼的?
可再一想,石詠於雍親王府,既非奴役,又非客卿,石詠身上又沒有官職品級,是個普通旗人少年。“打千”禮原本是下對上、僕對主的請安禮節,石詠唯一可以論起錯處的,就是他年紀小些,又是個草民——
可既然是個年紀輕輕的小人物,又……有什麼好計較的?
想到這裡,胤禛當即收了怒氣,語氣裡不帶半點情緒:“你是石宏武的侄子?”
石詠見提及家裡尊長,當即恭恭敬敬地低着頭,雙手垂在身體兩側,點頭應“是”。
胤禛便覺舒服了點兒,點着頭說:“你們這一家子,亮工曾經向本王提起過。”
“亮工”是年羹堯的字。石詠曾聽母親說過,二叔石宏武與年羹堯有同袍之誼。只沒想到過年羹堯竟然向雍親王提過他們這一家子。石詠想起雍親王和這位年大將軍的關係,心裡登時喜憂參半。
“年輕人,須得耐得住性子,慢慢磨練,不要急!”
胤禛板着臉,教訓了一句。只不過這一句沒頭沒腦的,石詠也莫名其妙,不知他“急”什麼了。只是他認爲對方說的沒錯,當即又應了一句:“是,”想想又補了半句,“小人謝謝王爺的教誨!”口氣十分誠摯。
胤禛原本胸腔裡還有半口悶氣的,見他乖覺,這氣也平了,當即一轉身,指着桌上一隻錦盒,問:“將這對碗送去十三弟府上,知道該說些什麼嗎?”
石詠見桌上一隻錦盒裡,盛着一對甜白釉的碗。這對碗的器型優雅而簡潔,然而碗身上各自有金線正用力蜿蜒,爲略顯平庸的瓷碗平添一副生氣。
正是他親手補起的那一對。
聽了雍親王的話,石詠忍不住吃驚,竟爾擡起頭,雙眼直視胤禛。
他倒真沒想到,胤禛要他費這許多功夫,以“金繕”之法修起的這對碗,竟然是要拿去送去給十三阿哥胤祥的。
一時間石詠腦海裡念頭紛至沓來,甚至沒意識到自己正盯着雍親王發呆。他只覺得對方眼裡平靜無波,甚至隱隱約約地帶着些悲憫……他一時聯想到十三阿哥那起起伏伏的人生遭遇,心頭一震——
他明白了!
石詠全然不知直視位尊之人是極其失禮的事兒,他在認真思索之際也完全想不到這些,只是他此刻雙眼略有些發熱,沒想到眼前這位四阿哥與十三阿哥手足情深,尋工匠補這一對碗,竟然是這個用意。
石詠當即低頭,認真地躬了躬身,點頭應道:“小人明白!”
胤禛則沒有計較他的失禮。
他也沒想到這樣年紀的一名小小工匠,竟然有這份膽子,直視於他。這位雍親王在這個歲數上,與天鬥與人鬥與兄弟鬥,也鬥了有十幾年了,識人自有他的一套本事。他只見石詠的目光乾淨而澄澈,聽了的他的話,石詠原本還透着些疑惑,卻忽然精光大盛,隱隱地顯得有些動容——胤禛便知石詠是真的明白了。
難得這小子,雖然禮數上還差得老遠,又沒怎麼經過事兒,心思單純得像是一張白紙,然而人情上也不算是太木楞。
雍親王忍不住偏頭,又瞥了瞥錦盒裡裝着的那對甜白釉的碗:他當初收到這對補好的碗,就知道補碗的人決計是個能靜下心、專心致志的人,現在一見,雖說大抵如他所料,可也沒想到,竟也是如此年輕單純直白的一個少年。
石詠可不知道對面這位親王殿下心裡已經送了他“傻白甜”的三字考語,他只聽對方冷着嗓音說:“那便去吧!”
石詠如蒙大赦,應了聲,正要出去。
卻見楊鏡鋅上前,將雍親王案上那隻錦盒收了,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道了“告退”,給石詠使個眼色,兩人一起,準備從這外書房裡退出去。
胤禛卻又補了一句:“十六弟隨扈去了,內務府的差事,你不要急!”
石詠一聽,心裡有點發毛。當日十六阿哥在松竹齋裡隨口一句,說點他去內務府當差,雍親王竟然也知道了,可見這一位的耳目,簡直靈敏周密至極。好在目前這位對自己沒有惡意,石詠趕緊又恭敬謝了對方,這才隨着楊鏡鋅退了出來。楊掌櫃來到翼樓外面,吁了一口氣,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小聲嘆道:“石兄弟,你今日可要將老哥哥給嚇死了。”
話雖如此,今日的事情卻還未完。
楊掌櫃將那隻錦盒小心翼翼地用錦布包了用手託着,兩人不敢再騎馬顛簸了,於是在烈日下牽着馬步行向南,來到金魚衚衕,尋到十三阿哥府邸,登門求見。府裡管事聽說是雍親王使人送了東西進來,不敢怠慢,徑直往裡迎,說:“我們爺腿腳有些不便利,煩勞兩位隨我去後院相見。”
位於金魚衚衕的十三阿哥府邸,如今還只是個無爵阿哥府,只與一般官員府邸規制差不多,格局也與雍親王府天差地別,不可同日而語。
進了兩進院子之後,管事忽然一揚手,說:“兩位且請回避,讓府裡女眷先行離開。”
石詠趕緊低下頭,縮在楊掌櫃身後。只聽不遠處偶有環佩輕響,甚至鼻端能聞到細細的脂粉香氣,然而整整一隊人從此處經過,卻俱個斂聲屏氣,沒弄出半點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