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石詠看了這文書, 腦子裡暈乎乎地,着實還未反應過來。他實在是沒想到, 十三阿哥他們竟然贈了兩成玻璃廠的乾股給他。須知這玻璃廠的本錢他可是一文沒出, 也出不起啊。

石詠又低頭去看那文書, 只見上面十三阿哥府、薛家、賈家三家各自按比例退讓, 給他讓出的股份,顯然是三家商量一致才做出的決定。

他翻到文書末頁,竟然發現自己已經在這文書上摁了手印兒。除了他石詠以外, 十三阿哥、薛蟠與賈璉, 三人都是簽名加蓋名章,連薛蟠都用一筆狗刨字寫了個歪歪扭扭的名字上去, 唯有他石詠, 摁了個紅通通的手印兒在上面。

想必他昨夜喝醉了之後任人擺佈,賈璉他們便不由分說, 讓了乾股給他, 還不讓他有機會推讓, 所以替他做主,“幫他”摁下的手印兒。

“詠哥兒還不去上衙?”石大娘從旁勸着,暗自感慨醉酒實實在是太誤事了。

石詠“哦”了一聲, 暈乎乎地去了內務府府署。

內務府那裡, 十六阿哥顯然已經是聽到了什麼風聲,專撿石詠辦差辦到一半的時候湊過去,笑嘻嘻地問:“小石詠,聽說你又折騰出了什麼好物事, 回頭可千萬別忘了爺!”

石詠:“哦!”

十六阿哥無奈地摸着後腦,心想這個呆子怎麼今日格外地呆。可待他離開石詠辦差的那間屋子之時,才聽身後石詠低聲說:“多謝十六爺關懷,卑職感激不盡!”

十六阿哥一怔,隨即壞笑着背手離開,知道這個呆子一向不知如何表達,可如今不知那根心神被觸碰到了,也肯當面講這種話了。他一面離開,一面有點兒得意,卻哪兒曉得方纔石詠那句話,其實並不僅僅是對他一人說的。

石詠下衙回家,回到椿樹衚衕的時候,薛家一名掌櫃已經在石家大門內候了多時,李壽則在陪着喝茶。

那掌櫃見到石詠回來,團團一揖,口中說:“石爺,薛大爺說的,將上一季玻璃廠的分紅先送過來了,請您收着。”說着從袖中抽出一隻匣子,裡面盛着銀票,和一份從玻璃廠抄錄的賬目。

石詠在造辦處和營造司待過一陣,這時候的賬目他盡看得懂,只粗粗翻了一遍,就趕緊說了聲:“有勞掌櫃親自送來,請代爲轉告,謝過你們家大爺。”

那掌櫃見石詠收下,才鬆了一口氣,拱了拱手,向石詠道別而去。

而石詠則盯着匣子裡那幾千兩的銀票發呆,最後去找石大娘,將匣子交給母親:“娘,兒子與人合夥做生意,僥倖賺了個幾個錢。”

石大娘見他沒什麼笑模樣,便當真以爲匣子裡只有幾個錢,打開發現是上千兩的銀票,登時嚇了一大跳,片刻後才緩過來,笑拍着石詠的肩膀說:“詠哥兒可是出息了,掙的銀子已經比娘掙得多了!”

石大娘如今拿着織金所的一份分紅。織金所日進斗金,但是貨品昂貴,又要製作名錄、聘請人手,開銷也大,大量的利潤又投入生意作爲週轉。如今石大娘每季能拿到的大約有五百兩上下的分紅——可是石大娘也已經非常知足,這點兒分紅較之石詠的俸祿與丁銀,已經超出好些。所以在石家,石大娘纔是個真正的財主。

眼下石詠掙了錢,也照樣交到母親手裡,令石大娘感到十分欣慰。

她提起一件事兒:“詠哥兒,你這錢來得正是時候。娘聽說隔壁餘舉人要舉家回南了,正在打聽着賣房子。娘就想着,機不可失,索性將隔壁也買下來,兩個院子打通並做一個院子,這樣我們孃兒幾個,也住得便宜些。你看可好?”

隔壁餘舉人是浙北人士,據說在南方也是家資萬貫的小地主,幾年前進京的,頭一回是爲了考進士,落榜之後就在京城買了院子住下來,以期三年之後再戰科考,一定高中的,哪知“再戰”了兩回,都是失望而歸,加之京城米貴,居大不易,便動了回鄉的心思。

他在京數年,一事無成,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幾年不少漢官開始在外城置地買院子,琉璃廠這邊的地價房價都漲了不少,餘舉人按時價一算,扣去這些年的吃穿用度,他竟然還有結餘的,也算是位人生贏家。

石大娘一旦聽說餘舉人要回鄉,就打起了隔壁院子的主意。

現在石家住的椿樹衚衕小院,是一間兩進的磚石院子,還是當時石家同姜夫子的小舅子置換來的。餘舉人住着的一間,就在石家隔壁,而且格局與石家的一模一樣,但是頭一進更加規整,東西兩廂齊全。

此前石大娘手頭只有織金所分來的千把兩銀子,想要買餘舉人的院子還差上老大一截兒。可是如今石詠捧了這匣子過來,就怎麼樣都夠了。

石詠聽說母親想要置產,也只有贊成的。

如今他們有了李壽一個戶下人,另有一家子戶下人在永順衚衕住着,只是看院子,倒是有些浪費了。但若是想將他們都挪過來椿樹衚衕吧,地方不大,不夠住。

“娘既然已經看準了,咱們就買!”

餘舉人一直是石家的隔壁鄰里,他那邊的院子沒什麼缺損,石家也是放心的。除此之外,石詠想置辦院子,還有一個理由,就是永順衚衕那邊始終不待見二嬸王氏。即便是王氏如今已經被杭州織造認下,伯爵府的老太太還是沒法兒消去對王氏的惡感。

上回石大娘帶弟妹去給富察氏老太太磕頭,老太太只掛着一張臉,沒有半點笑模樣,並且不許王氏稱呼她爲“伯孃”,表示不認王氏是一家人。任石大娘怎麼勸,老太太都沒鬆口。

石詠從富安那裡隱約聽說過,說是他的父親和二叔從伯爵府分出去之前,老太太其實很喜愛二叔這個侄子,但是分府出去的時候兩家曾經大吵過,而且石家兄弟分府出去沒幾年,陸續身故,石家也跌入底谷,老太太怕是怨上了王氏這個分家的始作俑者,這麼多年,始終無法原諒。

石詠沒法兒理解老太太的偏執,但他知道老太太的執念無法改變。而且將來石喻長大了,兄弟兩人會各自成家,添丁進口,地方更加不夠。因此石詠覺得現在置產也好,將來他侍奉着石大娘住永順衚衕,弟弟石喻帶着二嬸住椿樹衚衕。將王氏與富察氏老太太從物理上分開,估計能少好些日常矛盾,年節時偶爾見上一面,禮數上過得去便得了。

石大娘一聽說兒子同意了,立時鬆了一口氣,雙手一合唸了聲佛,感慨道:“這可好,給詠哥兒娶媳婦兒的本錢總算是有了。回頭等詠哥兒娶上媳婦兒,娘抱上孫子,這輩子就可以無憾,回頭到地下見到你爹,也可以有個交待了。”

石詠:……

石大娘又說:“再過一陣就是秀女大挑。等挑完之後娘就可以四下裡走動走動,問問那些落選的人家。我兒已經十八了,相媳婦可不能再等了。”

石詠繼續無語,心想石大娘若是一等人落選,就上旁人家去“慰問”去,這聽着不大靠譜啊!

豈料石大娘笑道:“傻小子,你道人人都願意自家閨女被挑中了嫁到皇家、宗室去嗎?”

石詠:原來……不是的麼?

石大娘:“當然不是!”

她似是想起了當年自己參選時候的經歷,忍不住感慨:“你將來做人父母了便自會明白,只要子女能平平安安、和和睦睦地過日子,就是最大的福氣。女兒家嫁進高門,外頭看自然是榮耀了,可卻未必是最好的結果。人麼,活着也不全是爲了面子,總要裡子也活舒坦了纔是最好……”

石大娘這番話,少不了應在旁人身上。如今平郡王府的嫡福晉元春就正急得心裡上火。

她特地撿了秀女大挑之前的日子進宮來拜見慈寧宮太后與宮中執掌宮務的宜德二妃,倒也非爲妹妹迎春,而是爲了平郡王府。她就是想來打聽打聽這回皇家又會賜多少秀女給平郡王府。

元春自打嫁入平郡王府,已經得了三個阿哥,再加上妾室所出,平郡王府如今鬧哄哄的全是哥兒。平郡王府是絕不愁子嗣的,但是元春也防不住宮裡指個出身高貴的側福晉來籠絡平郡王納爾蘇。

納爾蘇是和碩禮烈親長子代善世系,自幼尚武,在軍中頗有影響。眼下西北局勢不定,若是平安無事尚好,可若是有事,納爾蘇少不了要往西北去。所以元春這次進宮,就是想打聽打聽,這次秀女大挑時候,宮裡到底會是個什麼意思。

豈料到了宮中,旁人會錯了意,以爲元春也是家裡有姊妹應選,想來討個恩典的。

元春極爲無語。她早就向賈府打過招呼,迎春那裡,無論有沒有主意,都要給她遞個話。豈料賈府一直少有人過問此事。

迎春嫡母邢夫人出身低些,認不得什麼達官顯貴,自然是個沒主意的;賈府老太太開春之後有些咳喘,身子一直不算太好,就顧不上此事,而王夫人則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於是元春心一橫,宜德二妃問起她的時候,元春就老實迴應:“多謝娘娘關懷,家中確有姊妹今年應選,實在算不上出挑,但有一件,妹妹性子柔和安靜,又是極不愛說話的,侄孫媳婦只想請兩位娘娘幫着掌掌眼,給挑個人家。”

納爾蘇是康熙的侄孫輩兒,宮裡又多喜用親戚稱呼,此刻元春這樣自稱,倒是顯得低婉柔順,擺出十足十的小輩兒模樣出來。

宜德二人看了一眼,都是點頭應下,一個說:“性子柔和安靜,這纔好麼。”

另一個則說:“既然納爾蘇媳婦求到跟前來,我們兩人少不得好生思量思量。”

說實話,以賈府的門第,若沒有元春,倒還真求不到宜德二位跟前來。只不過宜德二位也不對付,兩人對視一眼,心裡都在別苗頭。

元春沒打聽到平郡王府的事兒,只能在此處乾坐着擔憂。

少時外頭十三福晉和十四福晉一起進來,齊齊向二妃行過禮。宜妃當即笑道:“你們二位一起來,倒是少見那!”

十四福晉與十三福晉,若不是爲了這次秀女大挑的事兒,絕難熟絡若此。然而此刻十四福晉完顏氏卻笑盈盈地一拉妯娌,衝座上德妃說:“額娘,兒媳特爲來向您和宜娘娘求恩典來的。”

十四福晉完顏氏頗有手段,德妃是她親婆母,自然早就籠絡住了,此外十四阿哥一向與宜妃所出的九阿哥交好,十四福晉便也經常往宜妃這邊走動。宜德兩位,面和心不合,但是卻對這位八面玲瓏的兒媳婦沒有惡感。

“爲弘春求恩典?”德妃奇道,“那你拉着十三媳婦這是……”

十四福晉連忙接上:“真是爲着十三嫂孃家那對雙胞胎侄女兒!”

兆佳氏有一對雙胞胎閨女,雙胞胎畢竟不常見,所以這京裡的大戶都知道。

德妃當即板了臉,說:“老尚書府上的女孩兒都是出挑的,弘春一個,怎麼好一下佔了兩個?”

宜妃知道德妃口不對心,當即笑道:“姐姐,你還沒聽十四媳婦說完。你怎知人家就那麼貪心,一說就要說兩個?”

果然十四福晉完顏氏開口便笑道:“回額孃的話,就算媳婦貪心,也要弘春有這等福氣才行啊!”

衆人想想也是,十三福晉的侄女,祖父是老尚書馬爾漢,父親穆爾泰是廣東巡撫,叔叔白柱是御史兼正白旗佐領,兩個姑姑,一個嫁了索額圖外孫伊都立,一個嫁了十三阿哥……再加上傳說雙胞胎是兩個美人,這天下的好事總不能叫弘春一個人都佔盡了呀!

“媳婦相中了雙胞胎裡年幼的那個,但年長的那個也生得極好。”十四福晉委婉相求,“所以求額娘和宜娘娘的恩典,遂了媳婦的心願,也給兆佳氏的姐兒指個好的。”

但無論怎麼說,餘下的都是表面文章了,連十三福晉兆佳氏自己也知道,兩個侄女,一個指給皇孫做嫡福晉,另一個就不會指的身份太高了,尤其是同一屆選秀,皇家給與臣下的恩典,其實很吝嗇。

就算是大族瓜爾佳氏,同出了兩位皇子福晉,也是相差了十幾年指的婚。

德妃瞅瞅兒媳婦,故意問:“既是同胞姐妹二人,何不按長幼之序,將長女說給弘春?次女既然也是出挑的,又何愁指不到好人家?”

十四福晉當然不好說雙胞胎裡的老二曾經間接救過十六阿哥,回頭借這個籠絡十六阿哥或是十六附近,那邊也少不了給點兒面子。她只得道:“回額孃的話,都是兒媳的一點兒私心,早先曾偶然見過英姐兒一面,媳婦覺得,很是投緣。”

“緣分”這件東西,擺出來旁人便沒法兒反駁了。

“英姐兒?”德妃一怔,“這個名兒倒是起的好聽!”

她看着十三福晉,後者便不得不答話:“回德娘娘的話,媳婦的兩個侄女兒,年長的叫如玉,年幼的叫如英。兩個姑娘的性子也與名字差不多,年長的性子綿些,安靜不愛說話,年幼的要英氣爽利些……”

所以十四福晉就是看中了個英氣爽利型的,滿洲姑奶奶型的,也就是宜妃那樣的……

德妃自然覺得臉上掛不住,只得拿話岔開,叫元春過來,只說:“她們家也有一位溫和柔順的,和你們家如玉性子差不多,來,你們孃兒倆親香親香!”

她瞥一眼十四福晉,心想:回頭再跟你算賬。

十四福晉固然是有苦說不出,旁邊十三福晉其實也是心裡苦:兩個侄女兒的性子她很清楚,所以她寧願玉姐兒高嫁,畢竟玉姐兒那副性子,更加適合做皇家媳婦,而且玉姐兒更能忍,若是進了宮,也能熬得更久些。英姐兒住進阿哥所那個地方,恐怕是要憋出病來。

可是話早就叫十四福晉全給說盡了,她在宜德二妃面前,則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唯有退下來望着元春。

元春機靈,連忙行禮:“十三嬸!”

十三福晉知道元春有位兄弟一直在給十三阿哥府的生意幫忙,當下兩人坐到一旁,咬起耳朵說起悄悄話。十三福晉聽說賈家應選的姑娘正是賈璉的同父庶妹,當即點了頭,說:“若是平郡王福晉不嫌棄,儘可以帶姐兒來我們府上坐坐。回頭她們姐兒幾個一道去參選,不管怎樣,都有個伴兒。”

元春與十三福晉一樣,都是經過選秀這一出的,想起當時孤獨無比、茫然無助的心境,擡頭望着十三福晉,使勁兒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