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沈家書鋪的年輕夥計,對着走進書屋的沈一貫說道:
“侄少爺。”
“佟安啊,家裡怎麼樣了?”
“多謝侄少爺關心,家裡已經在京師安頓下來了。”
沈一貫對人非常的冷感,他也只是隨口關心了一下這個新來的夥計,就鑽進了書鋪。
新來的書鋪夥計長長的舒了一口氣,他對於沈一貫這冷漠的侄少爺十分畏懼,相比之下書鋪的沈掌櫃的就和藹多了。
佟安原本是山東的秀才,本來在家複習鄉試,準備考上舉人就出來做官。
但是遇到了明廷堅壁清野,原本還算是自耕農的佟安被迫背井離鄉,帶着家產逃難。
在逃難途中,佟安到了京師的時候,家資已經耗盡了。
佟安的父兄在逃難途中都病死了,只剩下一個母親,爲了活下去,佟安只能脫下長衫,在京師找了份工作。
佟安是秀才,能讀能寫,又長相不錯,被沈家叔侄僱傭爲書鋪的夥計。
書商,是沈家叔侄在京師明面上的身份。
至於書鋪爲什麼要僱傭外人,用沈一貫的說法是,想要情報站和地下印刷所更安全,就不能做個低調的書商。
在京師這種地方,越是低調反而越不安全,越是高調反而更安全。
沈一貫先是安排了書鋪從江南運來了王世貞新的書《弇山園集》,這是王世貞在守孝期間所寫的文章,雖然都是一些散文性質的人生感悟,但是他作爲當時文宗,仿古散文的代表人物,在江南這本書就非常暢銷。
用現代的話說,就是有點文藝小清新風格的散文集,最是對大明士大夫的口味。
王世貞並沒有在東南出仕,他這本《弇山園集》又不涉及經學和政治,作爲沈氏書屋的拳頭產品最合適不過了。
果不其然,在達官貴人們逐漸返回京師之後,沈氏書店的生意更好了。
沈一貫又順勢在京師收購了兩家倒閉的書鋪,佟安就是這家新書鋪的夥計。
沈氏書鋪明面上的生意全部都是合法的,擺在明面上的書籍也都是合法的書籍,只不過京師一些達官貴人都知道,這家書鋪“能耐很大”,可以搞到一些特殊的書籍。
實際上這種事情在京師的書鋪中也很常見,哪家書鋪不賣一本《金瓶梅》?
特別是東南最新的刺繡插圖版本,據說是請的西洋畫師做的圖,就連六十老漢看完都要面紅耳赤。
當然京師各家書鋪中,賣的最好的禁書,還得是蘇澤親注的《三經新注》。
從東南那邊傳來的消息,今年秋季東南就要開科取士,科舉的內容就是這本《三經新注》。
在京師的普通讀書人,都偷偷買上一本《三經新注》,誰知道東南新軍什麼時候又打回來呢?
萬一那時候在京師也考《三經新注》,那提前學習的人豈不是快人一步勝人一籌?贏在起跑線上?
而那些已經有明廷功名在身的士人們,也要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但是佟安這樣的底層讀書人,則是對明廷感到了憤怒,這些迷茫的讀書人從《三經新注》中找到了自己痛苦的根源,研習《三經新義》中的新學思想武裝自己。
佟安在安頓下來之後,暗中加入了一個名爲“學習會”的組織。
這個組織是由山東逃難到京師的讀書人成立的,學習的自然就是《三經新注》,這些讀書人互相幫助在京師生存下來,聚集在一起暢論時局,抨擊明廷。
這股力量被陸二的東南情報站注意到,沈氏叔侄除了給《京師新報》做編輯之外,另外一份工作就是接觸這些進步青年,瞭解他們的思想動態。
對於這些進步的青年,沈明臣的態度非常積極,他認爲這些青年人都是可以團結的,這些人能夠爲東南提供一份力量。
但是沈一貫的態度非常的冷淡,他對着沈明臣說道:
“自古以來,光靠一羣年輕書生都沒有能夠成事的,學習會的這幫人既沒有武力又沒有權力,他們根本影響不了任何東西。”
沈明臣被侄子潑了冷水還是不死心,資助了幾個“學習會”的骨幹,還在《京師新報》上給學習會的投稿人安排了幾個位置,給學習會的骨幹們發了一些稿費。
沈一貫走進自己的書房,他首先整理了一下新到的書,這幾本都是老客戶訂購的書,他檢查了一下準備送貨上門。
維持老客戶,是大部分京師書店都會做的事情,沈氏書店自然也不會例外。
通過送貨上門,沈一貫也和京師一些權貴建立了聯繫。
“佟安,備車。”
書鋪是小買賣,自然不需要自己購買馬車。
佟安很快從街上喊來了一輛綠包人力車。
這是京師最新流行起來的交通工具,大概就是一個可以容納兩人乘坐的車廂,大大的木質輪子,通過人力拉動。
因爲最早一批拉這種車的人爲了招徠生意,將車身都塗成了綠色,因此被稱之爲綠包車。
原本京師達官貴人出行都是乘坐馬車或者坐轎子,綠包車的乘坐體驗還是要比顛簸的轎子舒服一些的。
而隨着各地流民的大量涌入,京師人力的價格下降到比馬牛這種拉車牲畜還便宜的地步,在這種內卷下,綠包車的價格優勢體現出來。
現在京師大街小巷都有這種綠包車,一些京師的普通百姓出行都會選擇乘坐這種車。
沈一貫抱着書登上綠包車,吩咐車伕往城東方向而去。
“公子,前面那段路有些堵,小人認識一條路好走一些,就是要稍微繞一些。”年輕的車伕小心翼翼的說道,言下之意就是要加點錢。
沈一貫冷冷的說道:“堵點就堵點吧,我也不着急。”
車伕繞路加價的計劃失敗,只好拉着車走了原來的路。
沈一貫坐在車上,這兩個月以來,京師的人多了起來。
一部分是從山東涌入的流民,一部分則是周圍鄉村進入京師找機會的年輕人。
只不過大明的新工坊沒有能夠提供這麼多的工作崗位,大量涌入京師的年輕人要麼成了街溜子混混,要麼就和車伕一樣成了出賣廉價勞動力的底層服務業者。
綠包車的速度不快,京師大部分還都是坑坑窪窪的土路,拉起來相當的費勁。
等到了城東的區域,這裡是京師達官貴人云集的地方,地上鋪上了青石板,拉起來就輕鬆多了。
車伕很快抵達了目的地,沈一貫讓他在原地等待自己,抱着一堆書走到了這座不起眼宅子的側門。
敲開門,一名老管家打開側門,接過了沈一貫遞過來的書。
“這是高閣老要的書,小店好不容易纔湊齊了。”
沈一貫難得的擠出笑容。
老管家立刻說道:“多謝沈老闆了。”
老管家又遞過來一份書單說道:“這是閣老前幾天寫的書單,還請沈老闆費心了。”
沈一貫接過書單,這又是一批東南流行的“反書”,他點點頭說道:“小店一定盡力備齊。”
誰能想到,當朝內閣輔臣,竟然是沈氏書店購買禁書的頭號客戶呢?
沈一貫返回車上,綠包車伕的態度更加恭敬了。
他小心的問道:“這座宅子是高閣老的宅子吧?”
沈一貫擡起頭說道:“你怎麼知道的?”
“上一次小人拉過一位貴客,就是來拜訪高閣老的,但是連門都沒能敲開。”
沈一貫冷淡的說道:“我只是給高閣老家送書,也沒有面見過高閣老。”
綠包車伕卻很恭敬的說道:“能做上閣老家的生意,掌櫃的一定生意興隆,財源廣進!”
說了幾句吉祥話,這個綠包車伕逐漸健談了起來。
“公子,小人名叫祥子,您以後要用車可以叫我,隨叫隨到,價格便宜。”
沈一貫點點頭,他看着滿城的綠包車,卻開始思考起來。
“祥子,你這樣的車伕現在多嗎?”
祥子立刻說道:“多啊,以前綠包車少的時候,隨便跑跑都能賺錢,現在可就難了哦。”
“我這車還是租的,一天接不到五單生意,光是每日的租金都要賠本。”
祥子嘆息一聲說道:“羨慕那些來得早的前輩,他們賺的早,有些人已經買下了車子,現在跑多少都是賺的。”
“你們這車都是租的?”
“大部分都是租的,我們這些人哪裡買得起車,都是車行買了車,然後租給我們跑,每日都要交租子。”
“手停口停,一天不跑就吃不上飯啊。”
祥子抱怨着京師物價高昂,生活不易,沈一貫卻看到了別的東西。
等到將書送完了,沈一貫返回書鋪,他步行到地下印刷廠,找到正在忙碌的陸二。
“你說開一家綠包車行?”
陸二問道。
沈一貫說道:“是的,這些綠包車伕消息靈通,每天都在街頭巷尾走,熟悉京師的街道,還能和不同的客人交談,利用好能蒐集到不少有用的消息。”
陸二摸着鬍子問道:“可是京師已經有不少車行了,我們還要和那些車行競爭,京師這麼大,也不可能將所有綠包車伕掌握在手裡啊。”
沈一貫說道:“這個簡單,從東南訂購一些舒適的綠包車,加上擋風擋雨的車棚,把車弄得高檔舒服一些,專門做高檔一些的生意。”
陸二點頭說道:“這倒是個不錯的辦法,我這就去聯繫。”
此時,大沽集市上,東南的熱氣球夸父號昇天的消息傳到了京師。
聽說了東南研製除了能夠飛上天的裝置,隆慶皇帝大爲驚恐,連忙着急諸臣進文華殿開會商議對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