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一年終於快要過去了,臘月二十八。
鳳陽府,皇城。
鳳陽府皇城是一座城牆高大的四方城,所謂皇城主要有兩個作用。
一個是犯下大罪的朱明宗室,就會被髮往鳳陽皇城圈禁。
另外一些犯錯的太監宮女,也會發往鳳陽守陵,當然他們不能住在皇城裡,只能依靠着皇城邊上居住。
一輛馬車駛入了鳳陽皇城,那些被圈禁在這裡的朱明宗室們探出頭,看着這輛馬車送來的新人。
一名乾瘦的中年人,在年輕人的攙扶下走下馬車。
負責移交的官員將來兩人推進了鳳陽皇城,又交接了文書之後,駕駛着馬車揚長而去。
“爹!終於到鳳陽了!”
中年人虛弱的應了一聲,年輕人立刻喊道:“吃食!我爹是奉國將軍!快給我們吃食!”
那羣在城牆上圍觀的人走下來,圍繞在這對父子身邊說道:
“你們又是犯了什麼錯來鳳陽的?”
年輕人說道:“我爹闖關爲山西宗室訴苦,冒犯陛下,我父子被髮配鳳陽。”
圍觀的人七嘴八舌的說道:“原來是山西的同宗,你們來這裡可是享福嘍!”
鳳陽皇城並不算大,很快就有人送上了食物,這個虛弱的中年人終於慢慢恢復過來。
剛剛說話的那個山西宗室上來問道:
“可是代府奉國將軍朱聰浸當下?”
中年人點點頭,這個山西宗室說道:“多謝奉國將軍爲我們山西宗室仗義執言!”
按照大明朝的祖制,明代宗室是不能隨意離開封地的。
代府奉國將軍朱聰浸,就是因爲山西宗室的祿米經常被拖欠,擅自離開封地闖關到京師,向嘉靖皇帝面承山西宗室成員的悽苦情形:
“臣等身系封城,動作有禁,無產可鬻,無人可依,數日之中,曾不一食,老幼嗷嗷,艱難萬狀:有年逾三十而不能婚配,有舉露十年而不得殯埋,有行乞市井,有傭作民間,有流移他鄉,有餓死道路。名雖宗室,苦甚窮民,俯地仰天,無門控訴。請下所司,將積逋祿米共二十二年清查催補,使父母妻子得沾一飽。冒罪而死,亦所甘心。”
皇帝自然是大怒,將闖關的朱聰浸和兒子發配鳳陽府。
其實明代宗室也是兩個極端。
大的宗室不僅僅由朝廷祿米供養,還侵佔官田民田,在領地內魚肉百姓,一個個吃的肥的流油。
但是大部分的貧困宗室,日常祿米經常被地方官府推諉扯皮,又因爲宗室身份禁錮,不能做其他的職業,活活餓死的不少。
有的宗室甚至會故意去罵皇帝,就是爲了發配鳳陽城。
黑色幽默就在此,圈禁的宗室好歹還能有一口飯吃,在外面可能真的要活活餓死了。
明代藩王問題,其實還是階級問題,並不是說只要姓朱就有鐵桿莊稼。
可明廷每年供養宗室,也確實花費極大,這在嘉靖年間已經成爲朝廷頑疾。
只是這些錢財大部分都落入到了大宗近支藩王的手裡,以及各地貪官污吏貪墨了,這些銀子可落不到普通宗室手裡。
朱聰浸父子就在城中住下,鳳陽皇城的伙食也僅僅是能夠溫飽而已,畢竟這些宗室都是圈禁的犯人。
但是就算這樣,也要比山西很多宗室的生活好上太多了。
朱聰浸的兒子朱華燁每天都吃了飯,就站在鳳陽皇城的城牆上看着遠方。
對於這個兒子,朱聰浸充滿了愧疚,朱華燁早慧,五歲就讀書認字,若不是宗室身份拖累,說不定還能考上秀才。
“報紙來了!新報紙來了!”
被圈禁在這鳳陽府的王城中,平日裡也沒有什麼事情做,看報紙也就成了這些宗室廢人們最大的工作。
除了張居正主編的《皇明官報》之外,在鳳陽皇城中也偷偷的有《警世報》和《通言說》在地下發行。
朱華燁到了鳳陽城中,就將以前發行的《警世報》全部都認真的讀了一遍,今天是新報紙到的日子,朱華燁立刻跑去等着新報紙。
“好呀!大都督這篇文章,真的是寫的太好了!”
朱華燁讀完了今日的報紙,對着朱聰浸說道。
朱聰浸接過報紙,這竟然是蘇澤親自所寫的,討論明廷藩王宗室問題的文章。
“《宗藩論》?是蘇澤親自寫的?”
朱聰浸當然也知道蘇澤的名號,等他看完了這篇文章,也忍不住說道:“沒想到這麼一個反賊,竟然是最瞭解我們藩王宗室問題的!蘇澤此言真是鞭辟入裡啊!”
朱華燁說道:“大都督這句‘削巨室以養黎庶,絕宗錮以解民梏’,真的是寫出瞭解決宗室問題的方向!我大明朝就是宗親巨室太多,普通宗室又被宗法束縛,不能自由擇業。”
朱華燁又說道:“這樣的大明朝,還不如反了算了!爹,我聽說宗室在東南也不會特殊對待,可以自由從事任何職業,甚至還能從軍從政。”
朱聰浸沉默不言。
朱華燁說道:“我們堂堂大明宗室,要被圈禁才能吃飽飯,那些藩王大宗卻每日魚肉百姓,這樣的朝廷還不如反了算了!”
鳳陽皇城中自然沒有多少過年的氣氛,但是京師卻稍微熱鬧了起來。
京師,臘月二十九。
朝堂諸公終於可以暫時忘記這一年中發生的倒黴事情,籌備過年的事情。
不過今年的新年註定也不會是個多麼愉快的新年,三大殿的修復工程修修停停,南方的戰事還在繼續,朝廷到處都是用錢的地方,今年內閣首輔徐階倡議,內閣和三品以上的大員都不領薪水,三品以下的官員暫只領一半的薪水,等到年節過後再發剩下的。
這自然又讓徐閣老在京師中的聲望又降低了一些。
這位清流出身的閣老,如今的名聲已經直追他的前任,大明朝史上第一大奸臣嚴閣老了。
另外說一句,嚴嵩之子嚴世蕃已經被皇帝下令斬首,這位權傾朝野的小閣老,臨刑的時候流淚痛哭,據說砍頭前嚇得屎尿都流出來。
嚴嵩原本只是被勒令致仕回鄉的,可是回鄉的路走了一半,江西就被蘇澤給佔了。
等到嚴世蕃被斬首後,嚴嵩也立刻被追回一切待遇,皇帝下令查抄了嚴嵩的家當,然後將嚴嵩囚禁當地囚牢中。
徐閣老拖着疲憊的身體,返回自己的府中。
“大少爺回來了嗎?”徐階將擦臉的毛巾遞給管家,開口詢問道。
“回老爺,大少爺還沒放衙。”徐階皺起眉頭,自家兒子接了嚴嵩兒子的差事,主持修建三大殿修復工程,日夜在工部和皇宮裡忙碌,父子關係卻日益緊張。
原因也很簡單,對於兒子徐璠來說,修建三大殿是皇帝交給他的差事,做好了是他的功勞。
雖然朝廷因爲東南的問題已經下旨停止修建三大殿,但實際上徐璠卻上密揭,提出“緩修”的建議。
這項建議自然得到了皇帝的認可,如今三大殿修復工程又斷斷續續的開工起來。
可是無論怎麼“緩修”,這樣巨大的工程都是需要人力物力的,如今朝廷用人用錢的地方實在是太多,徐階這個內閣首輔也頭疼的不得了。
所以每次徐璠去內閣找徐階要人要錢的時候,父子兩人的關係都非常緊張。
臨近年關了,徐璠乾脆都不怎麼回徐府,平日裡夜裡就住在工部衙門中,或者和朋友達旦飲樂。
徐階這個平日裡公認的以“柔”治政的內閣重臣,在家裡終於露出怒容來。
他對管家說道:“去,把大少爺叫回來,我有要事!”
徐階在書房中坐了良久,滿身酒氣的徐璠這纔回到府中。
聞到了徐璠身上的酒氣,徐階皺眉說道:“國事都到這個地步了!你還在外面喝酒,也不怕言官參奏你嗎?”
徐璠如今也是工部侍郎了,在大明朝也算是高級官員了,又主管着修復三大殿這樣的重要工程,自然不可能和以前那樣乖乖挨訓。
徐璠不陰不陽的說道:“只要爹能撥足大工所需人手和錢糧,再多的言官彈劾兒子都不怕。”
徐階舉起手指着兒子,好半天才冒出一個字:“哎!”
徐璠還以爲自己佔理,他立刻說道:“爹!大工可是陛下親自交給兒子辦的,這是陛下對我們徐家的恩寵,辦好了可是蔭及子孫的大功勞啊!您怎麼就不上心呢!”
徐階看着大兒子,他突然理解自己老上司嚴閣老對兒子的心情了。
徐階嘆息說道:“還蔭及子孫,我看是禍及子孫。”
徐階又說道:“聽說你摻合裕王府孃家的生意了?”
徐璠打了一個哆嗦說道:“是我一個貼身管事的領了一些冬衣的份額,他也是想要給朝廷出力。”
徐階說道:“出力?你以爲李家做的那些事情你爹不知道?你將大工的工程採買包給裕王妃孃家的事情做的很隱蔽?”
徐璠這下子徹底慌了。
徐階嘆息說道:“府中的錢財也不缺你吃喝了吧?爲何還要摻和冬衣的事情?”
徐璠冷靜下來,他看向徐階說道:“爹,你給二弟寫信,讓他離開松江府來京師,他動身了嗎?”
“我可聽說蘇賊新軍的冬衣就是二弟的工坊,也就是我們徐家的工坊生產的。”
“我在京師當官,總要交友交際,二弟在松江府助紂爲虐您不管,我在京師給我們徐家掙恩寵您就三番五次訓斥我?”
“要不然爹您寫信,讓二弟和我換一換,我去松江府做那富家翁,讓他來京師服侍您!”
說完這些,徐璠直接走出徐階的書房。
看着兒子的背影,徐階重重嘆了一口氣。
現在的徐階,已經對這一批運往九邊的冬衣質量有了初步的瞭解,他只是希望今年的開春不要太冷,要不然九邊士兵還沒到前線就要凍死了。
只不過徐階雖然對九邊冬衣的質量有了心理預計,知道交給李家來辦肯定要大打折扣。
可是徐階沒有想過,這些商賈的下限竟然這麼低。
侯平是李偉結交的商賈,這一次也分到了三千件冬衣的份額。
等到他看到從松江府商船上卸下來的,開線的冬衣,和從冬衣上露出來的草屑的時候,侯平也有些害怕了。
這樣的冬衣,真的能運到九邊嗎?
會不會因爲以次充好被砍了腦袋?
按照兵部的要求,這些商人不僅僅要採買冬衣,還要將這些冬衣送到朝廷指定的衛所。
侯平的這批冬衣要送到薊遼鎮的衛所,和他同行的商人看出了他的忐忑,滿不在意的說道:
“侯掌櫃,你是第一次去邊外做買賣吧?”
侯平點點頭,這名商人說道:“只要銀子給足了,這些都不是事情,這些冬衣都是下發給普通士兵的,那些軍官大老爺又不在乎。”
“當年我們往遼東運糧食,一斤糙米摻半斤沙子也沒事的!”
“等到了薊遼,你就跟着我去做,保證沒問題!”
聽到同伴這麼說,侯平這纔將心放到肚子裡,過年還要趕到薊遼去運糧,自己爲了這點銀子連家都回不去,這不也是爲國操勞嗎?
一想到這裡,侯平心中的負罪感少了很多,反正大家都是這麼做,天塌下來還要李國丈頂着呢!
與此同時,東南地區卻充滿了節日的氛圍。
福州城,除夕。
爲了慶祝新年,大都督府專門發行了一萬枚新銀元,這次銀幣的背面以市舶司衙門、東南新軍學堂的標誌性經典作爲圖案,表彰這兩個部門對東南新軍這一年的貢獻。
除了不能熄火的鐵廠和特殊工坊,所有工坊都在臘月二十八日開始放假,官辦工坊的匠人可以領到半薪,一些民辦工坊也給員工發了假期薪水和年節禮物。
拿到了錢的百姓們,也想着過一個肥年。
可小販也顧不得過年,紛紛在集市和街道上擺攤賣東西,整個福州城內水泄不通。
比起之前福州城飽受倭寇威脅,吃不飽飯穿不暖衣服的日子,福州百姓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什麼叫做翻天覆地的變化。
蘇澤又在大都督府衙門邊上設置郵局,專門讓大都督府的文吏代寫家書,讓從軍的家庭免費給軍中子弟寫信送去新年的祝福。
那些家中有子弟從軍的,紛紛訴說自己這一年家裡的近況,叮囑子弟們好好從軍,報效大都督。
蘇澤在福州待到了大年初三,就登上快船前往各軍駐地慰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