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的房屋與房屋間幾乎沒什麼間隙,就連老舊的公寓都靠得很近,太過密集讓人沒真實感。
空氣分外稀薄,各種氣味混雜在一起,龐大、複雜、難解且冷酷。
和知鳥島上的人相比,這裡的每個人腳步都異常的快,但每個人都像宇宙中的小顆隕石,按照着特定的軌跡進行,絲毫不以碰撞。
江源慎的身體因城市的悶熱而微微冒汗,同時現在近晚上九點,吃了中午的便當後,他還滴水未進。
他拿出手機,卻盯着屏幕上「黑澤憐愛」的名字沉默不語,如死了一般寂靜,只是以一定頻率眨巴着眼睛。
最後連自己都忍受不住窒息般的沉默,江源慎撥打去了電話。
時間在撥打提示音中不斷流逝,果不其然,黑澤憐愛並沒有接。
江源慎意料到這種結果,黑澤憐愛的決絕和悲傷是那麼的深切,而自己又是那麼的不成熟。
儘管他深知這一切沒有任何意義,但還是如同祈禱一般地再次撥打電話,祈禱能聽到她的聲音。
然而只能聽到手機裡不斷傳來的提示音,江源慎什麼都不到。
在無能爲力下,他站在原地凝望着人景和佇立在羣樓間的電波塔,現在只能去找她。
黑澤家住在東京港區日比谷公園附近,但具體是在哪裡,江源慎也完全不懂。
他只好重新聯繫上曾經在東京上學的朋友,大多都是一些社團的部長,而且是羣發——
“你好,我想問問黑澤同學的家庭住址在哪裡?”
在接下去的一端時間內,陸陸續續地收到了回覆——
“江源?你突然和我聯繫是怎麼回事啊?話說回來你在知鳥島上的事情是真的假的?”
“聽說知鳥島又地震了,伱人沒事吧?黑澤同學前些天還在學校,你和她吵架了嗎?要地址做什麼?”
“這個時間點你要她家地址做什麼?鬧矛盾也不能做出格的事情。”
“你明明知道我喜歡你,之前給你發的信息都是已讀未回,現在竟然厚着臉皮來問我另一個女生的地址?”
“回來了?好像是港區赤阪1丁目哇,你是外鄉人估計不懂,那地方不得了啊,春天就會被櫻花包圍,有四百多平!擡頭就能看見東京塔——”
終於有了靠譜的回答,但之後的信息江源慎根本沒去看。
距離不遠,從東京站出去,再走二十分鐘就能抵達日比谷公園。
江源慎剛準備搭乘電車,手機裡突然傳來了消息。
他取出手機,發現是一串陌生號碼發來的——
「如果沒找到,可以去Tabelog上的多託羅咖啡店碰碰運氣。」
江源慎很快就反應過來,這是清秋紀木的號碼。
「謝謝」
「這份活兒是真的累」
他滅掉手機,在人潮中拼命擠上了電車。
電車上的所有拉環都被人握住,各種年齡的人都一股腦地擠進來,江源慎的前胸後背都和不認識的人貼在一起,既感到不好意思又感到尷尬。
所幸他很快就逃離了這班電車,一想到能和黑澤憐愛見面,他便興奮地無以復加,忍不住跑出站。
運動鞋踩踏在水窪上,製造出一道接一道的漣漪。
經過日比谷公園,巨大的圓形噴水池映入眼簾,不少人在公園內玩耍。
夜色侵蝕,公園各處灑落着朦朦朧朧的燈光,沿街有金色的碎葉,每當強風吹拂,那裡的金色小船便會翻飛而起。
此時的空氣、氣味、聲音彷彿都變了,四周充滿了雨後水汽和新綠的味道,晚上也有各式各樣的鳥兒啼鳴。
在水池旁,有一位金髮男子在路邊藝人的音樂聲中緊緊抱住黑髮女子,兩人循序漸進,最後擁吻在一起,宛如不斷迸散在池面的水滴般密集。
數不清的水滴和數不清的漣漪,在巨大圓形水池中呢喃愛意。
江源慎沒有多去注意,但還是在心中感慨這對情侶竟然能這麼大膽。
按照導航發現咖啡館順路,爲了不想浪費時間,他決定先去咖啡館。
隨處可見五顏六色的招牌和廣告,十分刺眼,人車川流不息,讓他心神不寧。
順帶一提,自己雖然在東京住了五年,但對這個大都市的線路、店面等等完全記不清楚。
是一個每當別人問「這個地方在哪兒?」,自己也會回答「我也不清楚」的鄉巴佬,甚至會和外地的朋友找一家店繞個半天。
這次不出意外,江源慎又在一棟大樓外轉了很久,地圖上明明顯示咖啡店就在這裡,可光看見廣告牌,卻完全找不到路口。
最後還是朝路人詢問才找到了「多託羅咖啡館」。
——天哪,誰知道這家店面只有一個不到一米窄的門?外面的店面裝潢像個要拆遷的。
江源慎一走進店面,當關上門,外面的聲音便消失地無影無蹤。
咖啡店內正播放着舒緩的音樂,昏黃的燈光和樸素的裝潢,都明示着這裡擁有着不被外界所紛擾的慢節奏。
店內的位置很敞亮,客人們都如星星般默契地散落開來,每個人發出的聲音極其細微,有的人正細心地看着店內播放的電影——
《天堂電影院》。
然而對於這些,江源慎都沒有太多在意,只是在四周不斷巡視,期許能從中窺見黑澤憐愛的身影。
在一衆看上去的高雅人士中,餘光發現一個坐在角落的人正擡起雙臂,似乎在做出打哈欠的動作。
江源慎下意識地望去視線,發現在暖色調的燈光下,是一個穿着單薄短袖的男子,還有一個面對着他的白裙女性。
江源慎不由得懷疑自己的眼睛,但還是東張西望地向他走過去。
“柏源叔叔,沒想到能在這裡遇見你。”他走到跟前,主動打起招呼。
“啊,好久不見,少年,你看上去是不是比之前瘦了一點點?”柏源仙樹似乎並不感到意外,說話的語調很是悠閒。
然而江源慎卻沒有迴應他,當看見黑澤憐愛的一瞬間,身體便產生了觸電般的感覺。
僅此一瞬,目光就被她俘獲。
瀑布般的黑長髮,清秀櫻粉的臉頰在燈光下更顯美麗,那黑曜石般的雙眸攝人心魄,小巧的嘴脣嫵媚非凡。
她穿着一身束腰連衣白裙,腰身的曲線顯得迷人,下半身是裸露的白皙雙腿,搭上精美的矮跟鞋。
或許是從未見過黑澤憐愛穿「白色衣裙」的模樣,江源慎對此感到詫異不已,甚至懷疑真正的黑澤憐愛是不是藏在哪裡去了。
黑澤憐愛在剛開始看見江源慎的時候,小臉滿是驚愕,但是在三秒後,她便恢復了先前的一副冷淡表情。
她莫不在乎地拖着香腮,手指捏住勺子,輕輕攪拌着濁褐色的咖啡,上面飄蕩着一抹純白。
“江源你坐一會兒。”
柏源仙樹邊說邊起身,去了前臺給江源慎點了一杯咖啡。
結果服務員送過來了,他人卻不見了。
黑澤憐愛坐在對面一言不發,但江源慎卻有一種頸椎骨即將要被弄錯位的感覺。
他瞄了眼前的少女一眼,她正架着雙腿,面無表情地啜飲着咖啡,似乎視他於無物。
江源慎在心中大呼失望,但意識到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便怨不得任何人。
甜滋滋的熱咖啡歐蕾,喝起來特別舒服。
《天堂電影院》播放到了主人公多多,回鄉後和舊情人愛蓮娜相會的情節。
對坐的少女,身上傳來的輕柔香味,也十分誘人。
江源慎的腳尖輕輕踩踏着鋪有胭脂色的毛絨地毯,再這樣淺喝下去,那自己千里迢迢來到東京,着實是毫無意義了。
他鼓起勇氣擡起頭望向黑澤憐愛,卻發現黑眼圈在她的眼袋上出現,她只是通過化妝將那瑕疵掩蓋住了而已。
黑澤憐愛似乎察覺到了江源慎在望着她的黑眼圈,她把聳拉的肩膀勉強撐起來,又故作自然地垂下眼簾,像個被揭穿了把戲的小孩子。
“.那個你穿白色的裙子也很漂亮.話說你臉色有點差?”
話一說出口,江源慎就恨不得搧自己一巴掌,總覺得這種場合說這話,實在太過浪費。
黑澤憐愛擡起頭,昏黃的光芒將那修長的睫毛淡影,灑落在她宛如水晶的眼眸裡。
“你想要幹嘛?”
她的話語與平日裡的高傲不同,口氣十分冷淡。
但被她這麼一問,江源慎驚得像一隻聽到彈弓便振翅而飛的麻雀,這種心情好似出其不意地和神明對上視線,全身微微顫抖。
他抿了抿嘴,想把手插進兜裡,卻發現坐着的時候手插兜很不雅觀,只好重籲一口氣,將雙手手摁在椅子上。
江源慎不知該從何說起,不斷地進行低頭、擡頭,深呼吸的動作:
“那個.我今天在真野港上班,就是穿上連體漁褲,然後上船搬東西的那種活兒,和清水一起做的,在島上算是個不錯的活兒.”
黑澤憐愛卻似乎對此不感興趣,只是雙手抱臂,微微挺起酥軟飽滿的胸部,微微歪着頭,一臉無趣地望着江源慎。
“然後.我發現了這個。”江源慎從口袋裡取出藍色肉饅頭。
黑澤憐愛的眉梢在那一刻有輕微地抽動,看錶情有些緊張,但很快便冷靜下來說:
“這東西對我已經沒意義了,扔掉就是。”
“然後有人告訴我,如果我不要就給他,我不給。”
江源慎自說自話,手指輕輕揉捏着肉饅頭,之後皺着眉頭說,
“後來他又說能幫我,這個人挺不錯的,於是我把工作交給了他,當然工錢全算他的,然後我買了最近的一班船票到了新潟,下船發現忘記洗澡,就又去洗了個澡,之後搭乘新幹線來到東京了.”
黑澤憐愛輕輕咬住下脣,聽着他像外交辭令般清晰的話,手指稍許用力捏住手臂。
她把臉轉向一邊,只留給江源慎白皙的側臉,和可人的小耳垂。
“不管你說什麼,人生有很多時候是無法回頭的——”
江源慎的呼吸彷如斷了半拍,他啐下一口唾沫,像個承認錯誤的小孩般,語氣低迷地說:
“是我不對,是我沒有太照顧你的想法.”
黑澤憐愛的呼吸倏然急促,她的下脣微微上抿,小臉情不自禁地在一瞬間露出苦楚的神色。
“我不是說了不管你來不來,我都會走嗎?”
“沒能遵守約定是我的錯,我跟你道歉。”
江源慎很謹慎地這樣說道,而黑澤憐愛那張忽然有些暈紅的小臉,卻頓時冷靜下來。
她感到喉嚨異常的發熱堵塞,食指勾進杯臂,想再喝一口咖啡,卻發現裡面只有淺淺幾滴。
“太晚了。”
黑澤憐愛消沉的語調夾帶了一絲苦味,最後不給江源慎再多說任何話,拿起一邊的小提包就要離開。
她離開的姿態分外灑脫,而另一邊的江源慎甚至可以用狼狽不堪來形容。
“黑澤同學,我知道沒有遵守承諾很過分”
“你知道就好,不過已經不用道歉了,本小姐不在意。”
黑澤憐愛的話語化作冰冷的刀刃,刺穿了江源慎的胸膛。
兩人一前一後,店內的客人不約而同地望來視線,紛紛對他投去十分不屑的目光。
江源慎望着那道白色的纖柔背影,心中很是激動地想拉住她的手,可實際上,自己和她連情侶關係都不是。
她快步走出門,江源慎快步跟上,門上掛着的鈴鐺叮叮噹噹響了好幾次。
“黑澤同學,我.”
黑澤憐愛卻忽然轉過身來,吊起眉梢深吸一口氣,直白地打斷他的話:
“江源,你是不是被擬劇論害了?我的感情沒有那麼單純,你以爲從知鳥島花了幾小時過來我就會原諒你了?我就會被你的歉意感動?行了!這件事遠沒你想象的那麼單純,不是光靠道歉就能解決的,你能不能不要這麼隨隨便便地就處理我?難道在你心裡,我一直都那麼好處理嗎?在你眼裡,我難道是個只要道歉就能接受的人嗎?纔不是!我的心胸很小!比你想象的還要小!”
風攜着她的話語刺進毛孔的每個角落,江源慎宛如一尊雕像站在原地,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眼前的黑澤憐愛簡直細膩到了極點,而自己的遲鈍也被她的一番話語彰顯的一文不值。
特別是「處理」這個詞莫名刺痛了他。
黑澤憐愛一口氣說的太多,心中的涌動感情也混雜在了一起,臉因爲興奮露出了紅暈,胸部的起伏不斷。
路人時不時地投來視線,甚至有的人都停下腳步看着兩人。
黑澤憐愛被睫毛蓋着的眼瞳,閃爍着光掠黑夜般的澤色,她從未在街道上這樣過。
爲了掩飾自己的窘態,她像是放棄了一般,望了江源慎一眼,頭也不回地離開。
江源慎同樣窘迫地低下了頭,現在追上去更像是胡攪蠻纏。
可到底什麼是「處理」呢?
要怎麼樣,才能讓她理解,自己並不是在「處理」呢?
街道上人來人往,數不清的前車燈不斷地從眼中掠過。
江源慎在原地徘徊了近半個小時,街邊的燈光愈發明亮,來來往往的人也沾染了些許酒氣。
「能不能不要隨便處理我?」
黑澤憐愛的話再一次清晰地浮現腦海,江源慎遲疑片刻,倏然停住呼吸,他終於明白了爲什麼黑澤憐愛會說出「處理」一詞。
儘管自己思緒萬千,可是到頭來,自己還是抱着「要和她和好」的目的,卻把內心真正的想法給拋在腦後。
念及於此,江源慎不斷地將額前的劉海往後翻弄,果然還是要做。
最後,他掏出手機,一邊跑一邊給黑澤憐愛打去電話。
這次很意外,沒一會兒她就接起來了。
“我已經說了”
江源慎沒有多解釋,只是看了下時間,喘着粗氣對着話筒喊道:
“還來得及!快點!來一趟日比谷公園!這是最後一次!不管你來不來!我都會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