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管家知道不好再說什麼,他是一府管事,能過來和主子聊幾句,不代表能離開府邸。他派了幾個靠譜的小廝,讓他們跟着小公子一同過去,到時候有什麼事,也能讓他們替公子跑腿。

馮憑騎着快馬,百里的路程兩個時辰就差不多到了。他們到莊子時,時間差不多是正午。

那邊莊子上的管事沒想到東家會來,一個個迎接地也都匆匆忙忙。馮憑也不大張旗鼓,直接讓管事帶他去見那幾個孩子的父母。

“現在正是忙的時候,”管事有些爲難,“他們都在田裡幹活呢。”

馮憑聽了,沒說話,旁邊的小廝呵斥道:“公子讓你帶路就帶路,那麼多廢話做什麼。”

管事只好讓人撐了傘,他在前面帶路。

此時正是暑天裡最熱的時候,馮憑一走出屋子,熱氣蒸得他一身都是汗。腳下的地似乎帶着火,踩着都有些發燙。而此刻,莊上的農田裡,都還有人在田裡彎腰幹活。

馮憑將這些都看在眼裡,又看了下旁邊休息的其他莊戶,道:“爲什麼就只有這些人在幹活,其他人都回去了呢?”

管事諂媚道:“這些人以前做錯了事,被罰到莊上來的。爲了防止他們一錯再錯,我就多分派了些活給他們。”

“是嗎,那這些人就是我要見的那些?”馮憑道。

管事一時啞口。

他腦子沒那麼靈光,不然也不會分到遠離長安的莊子上了。

馮憑不再理他,走到了地頭,一邊讓人把幹農活的農戶們叫過來,一邊讓人去取西瓜和茶點。

農戶們過來時,馮憑見他們一個個都皮膚黝黑,臉上顯露出一種老態。這種老態不是因爲年紀大才顯現的,而是被辛勞折磨所致。

“你們其他人都去回去吧,我在這坐會兒。”馮憑把其他人都打發了走,然後親自切了西瓜遞給這些農戶,和善道:“先休息會兒吧。”

他沒有問他們爲什麼這個時候還在幹活,而其他人卻在休息。他知道,在最底層掙扎存活的人,很多事,沒有公平可言。他就算問,也不能改變什麼。

農戶們各自相互看了眼,最後還是按照面前這位身着錦衣華服的貴人說的那樣,接過西瓜,在他們對面坐了下來……爲了怕弄髒地上墊着的布,他們都只敢坐在地埂上。

“這位公子,您找小人們是爲了何事?”最後他們中最年長的人小心翼翼開口道。

馮憑讓他們先把手裡的西瓜吃完,然後才道:“我是馮五。”

農戶們眼露迷茫之色。

“當年在黎莊差點淹死的那個馮家五郎。”馮憑又道。

這一回,吃完了西瓜的還沒什麼,沒吃完的,全都停下了動作看向他。

“你沒死?”有個婦人一時最快道,但說完,她又自知失言地垂下了腦袋。

馮憑能感覺的到,這些人看着他的眼神裡多了其他的東西。雖然不太明顯,但是那內心深處的憎恨卻無法隱藏。

“五公子您真是福壽綿長,老天保佑。”還是最年長的農戶開口,“我們還有活沒做完,就先去幹活了。”

馮憑看着他手臂上繃直的筋骨,知道他這是在極力忍耐某種情緒。

他本想要說什麼,最後還是把原先要說的話吞回了肚裡,道:“你們以後可以不用那麼辛苦了。我會讓把賣身契還給你們,另外還會再贈些錢財,你們是買地也好,做小本生意也罷,反正以後都自由了。”

自由?

這個陌生的詞並沒讓農戶們有多開心。

他們安靜地道謝,然後又重新回到了烈日下幹活。

馮憑見到他們有人在偷偷抹淚,在這一刻,他覺得自己或許不應該再見他們。

當年的事究竟如何,他是忘了,但對他們來說肯定是痛苦的回憶。

不管那件事究竟是怎麼回事,這些失去孩子的父母,本就不應該再受到牽連。

他起身,招了個小廝過來,吩咐他留在這裡把賣身契的事辦好再回去。他自己則重新上了馬,連口茶都沒喝,離開了這處莊子。

“公子,那我們現在去哪?回長安嗎?”其餘的小廝問。

馮憑看着長安的方向,道:“去黎莊看看吧。”

他本來是想從那些孩子的父母那裡詢問真相,但到剛剛他才意識到,他若是再開這個口,對那些父母來講太殘忍了。

既然不問他們,那就去問莊子上的其他無關的人也是一樣。

又一路回到京郊,到黎莊時,時間到了半下午。

黎莊的管事早就得到了消息,從上午開始就在等着,現在見到人終於到了,忙張羅了一頓豐盛的飯菜。

飯後,管事又安排原先莊子上知道當初那件事的農戶來見馮憑。

但是馮憑見的農戶們全都一口咬定,當初之所以會發生那些事,都是那些小兔崽子非要帶他去湖邊玩耍纔出的事。言下之意,馮憑不但沒有責任,反而還是被牽連到的。

馮憑若是那種喜歡推卸責任的人,說不定還真就高興地信了這些話。但是他深知自己從前是什麼惹人厭的性子,要說這事裡沒他半分責任,他是不信的。

問完話,天已經擦黑了。馮憑本想去那湖邊看看,但是天黑之後,他不敢過去了,只好想着等明天白天再過去看看。

半夜,他睡在牀上,心裡有事,睡得始終不安穩。迷迷糊糊中,他感覺有些冷。周圍像是有寒風臘月裡的風吹在他身上一般,讓他忍不住睜開了眼。

這一睜眼,頭頂上空,月明星稀。再看周圍,是一片湖泊,月色倒映在水中,溶溶一片。他此時就躺在湖邊的巨石上,周圍的陰風一陣又一陣地颳着。

他嚇了一跳,忙從石頭上爬起,這時卻見湖水中間慢慢浮現出幾個人的腦袋,他們正幽幽地望着他,還一點點朝着他這邊靠近。

“啊……”馮憑嚇得想轉身就跑,可他從石頭上跳下來,兩隻腳就踩進了水裡。腳下像是有無數根水草纏住了他的腿一般,正將他一點點往水裡拖。

“大騙子你終於來了。”這是個女孩的聲音,好聽的如同山谷的靈鳥,同時也滲得馮憑背脊裡寒意直躥。

他想往岸上爬,但是他的身體在一點點被水淹沒。他沒有辦法,只好去直面水裡的那幾個人,誰知他一轉身,就發現這五個人頭就在他的身後。

也是在靠近了之後,他纔看清楚,這些人都是孩子的臉龐,臉大概是泡久了水,白慘慘的,沒有一絲的血色。

“是你們對不對!”馮憑掙扎着叫道,“當初和我一起玩水的就是你們對不對!”

但是那五個孩子卻不說話,看着他一點點沉入水裡,最後發出一陣暢快的笑聲。

水沒過頭頂,馮憑的手想抓住什麼東西,但他的掙扎仍舊是徒勞。他能感覺的到下面有東西開始纏繞他的身體,將他一點點拽進深淵。

他擡頭,上面的水一片黢黑。

原來在水裡是看不到月亮的啊……

他想着,因爲無法呼吸,意識也越來越昏沉,人也漸漸閉上了眼睛。

在半生半死間,他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些畫面。

“你不懂水,還是不要下去的好。”

“那你就只能在岸邊洗腳,不能再往前了。”

“完了,他掉進水裡了,得快救他!”

然後畫面就變成了他在水裡掙扎,接着他抓住了什麼東西,使勁拽着不肯放手……

馮憑猛然睜開了眼睛。

他想起來了。

當初是他落水了,他們來救他,結果他因爲極度害怕,反而把他們都給拖下了水。

實際上,他纔是害死他們的兇手。

他確實死有餘辜。

抱歉。

他開口道歉,充滿泥腥味的湖水爭先恐後的灌入他的喉嚨,刺得他胸口發疼,腹內的那最後一口氣也緩緩散去。

也許人在彌留之際,總會將生前的種種記起。

他想了起來,這次確實不是他第一次死亡。

七年前,他因爲貪玩,非要去湖中捉魚,結果掉進水裡淹死,還拖累其他的小夥伴一同死於非命。

當時他魂魄都快要出竅了,是那幾個小夥伴聯起手來,將他重新送上了水面。

“他不能死,他要是死了,我們的爹孃肯定都活不成了。他是主,我們是奴,主死僕從,我們的命又有誰會在乎呢。”

“你要答應我們,不許罰我爹孃他們,聽到沒有,不然我們死都纏着你。”

往事一幕幕在腦海中浮現,就在馮憑以爲自己時間差不多了的時候,他的身體卻猛然被什麼一抓,接着他被拽出了水裡,拋到了岸邊。

這一震,他胸腔裡的水也吐了不少出來,但是馮憑的魂魄已經離了體。他能看得見水裡的那幾個小孩,以及旁邊一條一人高的青花大蛇。

“神明?”五個小孩看着蛇,不甘道,“你爲什麼要救這個不講信用的人!”

青花大蛇卻是尾巴一擺,沒有搭理他們,就消失在黑暗深處。

馮憑見蛇走了,忙朝着那五個孩子道:“是我的錯,之前我醒來後,有關於這裡的記憶全都忘了。我也不想求你們原諒,昨天我已經讓人放還了你們所以家人的賣身契,以後他們就是自由身了。”

五個孩子裡其中一個冷笑道:“你還不是因爲再這樣下去你會死掉,所以才這麼虛僞的放還了賣身契。”

“我現在不是已經死了?”馮憑苦笑道,“本來這些年,我也都是偷來的。之所以告訴你們這些,是希望能補償你們一點。抱歉,當年都是我的錯,是我對不起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