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山上的道觀不算大,至少在馮憑看來,挺樸素的。青瓦白牆,進門就是院子,連個二進的院落都算不上。

不過這也符合這偏僻地方的特徵……裡水不是什麼富裕的縣,這裡若是出現一座金碧輝煌的道觀那纔是奇了怪了。

站在門外欣賞了一會兒,馮憑走進道觀裡,頓時感到一股清涼籠罩全身,外面的暑氣在這清風之中,徹底消散。

他有些驚奇。

這些年他去過很多地方求過神拜過佛,那些山寺大多都在山中,清涼自不必說,但大多需要等上一會兒,才能漸漸涼下來。效果如此明顯的,他這還是第一次遇到。

重新進進出出感受了幾次之後,馮憑已經在心裡認定,看來這道觀確實比較靈。

就在這時,與他同來的同窗突然被腳下的石頭絆倒在地,馮憑連忙去扶,結果還沒把人扶起來,旁邊有是一塊瓦片掉下來,砸到了同窗的腦袋上。

“你沒事吧。”馮憑連忙道,他知道這位同窗,據說是六安先生的孫子。

“沒事沒事。”蘇林秋站起來揉了揉腦袋,“我已經習慣了。”

“……習慣?”馮憑挑眉。

習慣什麼?習慣這麼倒黴?

蘇林秋朝他笑笑,拿了書,去了道觀後面。

見他這樣,馮憑心裡不由生出一絲好奇。這時旁邊另外一個同窗過來道:“蘇兄也挺可憐的。”

馮憑有些意外:“這話怎麼說?”

“蘇兄是六安先生的孫子,這事你應該不知道吧。不過他打小就被人拐走了,被金陵一戶人家收養着。今年三月,那收養他的夫妻來了裡水,說出了實情,他這才和先生認了親。因爲他的走失,他親生父母思念成疾,相繼離世。本來好好的一個人,被拐子弄的親人失散,這如果不是還有點緣分,只怕他連先生都見不到。而且在這之後,蘇兄運氣一直不好。你剛剛見到的摔倒被砸都是小意思。前些天天熱,他能走着走着,衣服就着起火來;洗個澡,桶都能裂;吃飯吃到半隻蟲子……他的倒黴事一兩句話都說不完。”

“那這次他還能進旬考前三?”馮憑道。

“他不是進前三,而是先生出了銀子,大概是想讓他沾沾道觀裡的福氣吧。”

馮憑頓時明瞭,“原來如此。那我也去點個香。”他現在是逢廟必拜,多點一炷香不算過分。

道觀門口就有香燭攤子,不過沒人看着,香燭都在,錢箱就在旁邊放着。

馮憑有些新奇,也樂意多給些銀錢。

點了香,他進道觀裡面準備拜神,誰知眼睛無意中向旁邊一瞥,人差點就跪在了蒲團上。

“你……你……”旁邊站着的女子,臉白的和白灰一樣,可不就是紙做的人,“這裡不是道觀嗎?”他都快哭了,爲什麼現在的鬼物都這麼膽大,神明所在的地方,也敢闖進來。

“你看得出來我不是人?”三娘看着這書生道。

馮憑哭喪着臉,“我也不想看出來啊。”

在他們倆對話時,外面同窗也點了香進來了,他見到三娘,恭敬地喊了聲:“三姑娘好。”

“嗯。”三娘應了聲,繼續清掃起道觀裡的器具來。

馮憑卻有些詫異地看向同窗,但眼下這個誰誰誰還在,他不好多問,只好飛快拜了神像,然後拉着同窗出了道觀,問道:“你剛剛在從那個女人打招呼?”

“什麼那個女人,”同窗對他無禮有些不太高興,“那位是三姑娘,是這道觀的管事之一,你以後可千萬得恭敬點。”

“管事?”馮憑覺得這個世界着魔了。那明明是個鬼,怎麼還成了大家要恭敬對待的管事?這裡真的是道觀嗎?

“對,反正以後你多恭敬對着就行。”同窗再一次叮囑道。

然而馮憑已經不想在這地方待下去了。

管他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他現在就要去下山辭行!

如果哪裡都能見到這些東西,他爲什麼不好好待在國子監,非要來這窮鄉僻壤的地方。

隨便找了個藉口說先回學院,馮憑一出道觀大門,火辣辣的太陽照在他身上,這種令人焦躁的灼熱感在他看來,反而比裡面的道觀要強的多。

就在他一路往山下走時,卻在山腳上碰到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柳賦雲?”馮憑以爲自己眼花了,他記得柳賦雲已經外放爲官了,這裡似乎並不是他所外放的地方。

“馮憑?”正準備上山的柳賦雲見到馮憑也有些意外,但他想到一些關於馮憑的傳聞,頓時又明白了些什麼,“你也來燒香的嗎。”

“燒個鬼香哦,”馮憑其實和柳賦雲並不是特別的熟悉,但是大家都在長安待過,也算是互道過名姓。現在在這他鄉相逢,馮憑自然而然把他當成了自己最親近的人,“那個道觀怕不是鬼窩,裡面的管事都是女鬼,剛纔差點沒嚇死我。”

“鬼,這世上真的有鬼?”一女孩子從柳賦雲身後走出來道。

這時馮憑才發現柳賦雲並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後還跟着個女人。這女人一身勁裝,似是江湖兒女,腰間還別了把劍。

“你是……”既然有了外人,那就很多話不好說了。

“我是沈惜,”女孩子很活潑,“之前我在路上被他所救,作爲報答,我當他的保鏢護着他。”

馮憑頓時明瞭。柳賦雲模樣不差,出身不低,又是探花外放,前途不可限量。話本子裡不都是這樣嘛,遇到自己中意的,就以身相許;遇到不中意的,那就來日再報。這姑娘顯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柳賦雲卻蹙眉道:“我現在已經到了目的地,姑娘可以請回了。”

“你就這麼想要我走啊。”女孩子不開心道,“我們江湖兒女,最講義氣,柳大人你不必和我客氣。再說了,這香你能燒,我也一樣能燒啊,我就不能燒完了香再走嘛,順道再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有鬼。”

聽她說得這麼不知所謂,柳賦雲乾脆繼續不搭理她,對馮憑道:“我就先上山了。”

“不是,”馮憑忙拉着他,“我剛剛說得都是真的,你別不信哪。我現在都準備回京了,就是希望六安先生能不生我的氣。對了,六安先生不是你的老師嘛,等下你幫我說說情吧。我是真的怕了。”

馮憑能見鬼的事柳賦雲也聽說過,他原本以爲馮憑也是來找觀主幫忙的,現在看來,似乎並不是這樣。

“馮兄,你如果因爲害怕這些,而選擇到處躲避。那將來,哪裡又有你的容身之所呢?”柳賦雲看着他道,“長安你躲不了,裡水你也待不住,可就算將來你真的尋到了一處乾淨的所在,那又如何?你一輩子都待在那裡面不再出來嗎?那你這一生,豈不是隻能被困在一小方天地中。”

馮憑眼神動了動,他當然不想。

“馮兄你好好考慮吧。”柳賦雲說着,對他拱了拱手,徑自上山去了。

他身後的女孩子也拍了拍馮憑的肩膀,道:“得要有勇氣才行。”然後跟着柳賦雲嘻嘻哈哈走了。

道觀裡,三娘本來在將香燭擺正,突然聽到一女孩子的聲音,她不由回首一看,卻見大門外,表哥正邁步進來。

她心頭一跳,想避開,可心卻不願意走,等到外面那兩人走進主觀時,她仍在擦着三清像前的桌案。

“這道觀可真小。”沈惜左右打量了一番,又左摸摸右瞧瞧,最後見柳賦雲恭恭敬敬跪在蒲團上磕頭,她不知想到了什麼,也在旁邊跪了下來,一邊磕頭一邊道,“這裡的神明真的很靈嘛,值得你跑這麼遠來拜他們。”

柳賦雲不理他,繼續拜自己的。

完後,他拿出準備的銀票放入功德箱,又對旁邊似乎是道觀的知客道:“請問這裡能點長明燈嗎?”

他想給三娘點一盞長明燈。

三娘動了動,低聲道:“能。你將所供之人的名姓以及生辰八字寫好,壓在燈下就行。”

“多謝。”柳賦雲起身去了一邊。

沈惜見他不理自己,也沒有不高興,反正這一路來她都習慣了。

“我也要點。”她跟着三娘道,“我有一個救命恩人,我也想給他點一盞燈。”

“不必了。”柳賦雲終於轉身道,“沈姑娘,當初我救你一命,你也護送了我一路,我們之間已經扯平了。燈就不必再點了,我不需要。”

“可是救命之恩又怎麼能隨隨便便就能報完的呢。”沈惜道,“我自認爲還欠着柳大人你的命,我願意從此追隨你。大人莫不是嫌棄我是江湖中人,怕我手裡不乾淨?”

“我不需要。”柳賦雲黑着臉,將燈點完,出了道觀。

沈惜也匆匆在旁邊點了一盞,然後追了上去,“沒關係的,我不要工錢。”

他們倆一前一後出了道觀,三娘看着他們的背影,一時怔住。

“嘖嘖,烈女怕郎纏,這反過來也是一樣。”傅杳從後面走了過來,手搭在三孃的肩膀上,“你說,一直這樣下去,你的柳家表哥會不會變心?畢竟活人和死人可不相同,日久生情也不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