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午後的時光閒適,兩個人慢慢聊着,話題也漸漸越來越深入。

許久後,細女問周承嗣,“在你看不見的這段日子裡,你怨過恨過嗎?”

周承嗣的眼睛不是生來就是瞎的,而是被人給下了毒。這關係到從前的舊事,總而言之他是被無辜牽連到的那個。

這個問題是周家的禁忌,基本上無人敢拿這個問題來說,更別說當着周承嗣這樣的面問了。

“沒想到你會問我這個問題。”周承嗣道。

“因爲我很好奇,作爲被無辜的牽連者,你會不會恨你所遭受的這些苦難。”如果不是眼睛看不見,那周承嗣肯定前程似錦。可就因爲他是個瞎子,別說前程,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還是周家的累贅。

“當然會怨恨。”周承嗣沒有掩藏這些事實,“在得知我可能永遠都好不了的那一刻,我恨不得和那些人一起同歸於盡。被勸下來的無數個日日夜夜,我都在想爲什麼這種不幸的事會發生在我身上,明明我什麼都沒有做錯。但是,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不公平的不是嗎?我生來富貴,有人卻生來貧窮,這本身就是一種不對等。既然別人能承受這種不公,那我爲何就得一定得萬事順遂?世上的瞎子那麼多,他們都能好好活着,爲什麼我就不行?這樣一想,好像也能接受這些了。”

細女看着他面上籠罩的午後陽光,他皮膚白皙而清透,眉宇間滿是與自己和解的悠然。眼睛好與不好,他似乎都會平靜地接受這些事實。

“我知道了。”細女道,“除夕之夜,我到時候送你一份大禮,你別拒絕。”

“不會。”周承嗣道,“給你的禮物我也準備好了,到時候我們一起送。”

細女笑了笑,沒說話。

除夕眨眼即到。

道觀迎來了第三個除夕,一大早趙興泰和楊大廚就在廚房忙活着,江掌櫃和胖瘦夫婦則跟着打下手,三娘在招呼上山點香的香客,而傅杳則和鍾離則在寫春聯貼春聯。

以往的春聯都是傅杳寫的,今年換成鍾離來動筆。他的書法,筆走游龍,勁瘦有力,大氣磅礴,看的傅杳老覺得鋒芒過露,會把財氣嚇跑,勒令他換其他的字體。

“你寫圓潤一點富態一點,”傅杳在旁邊指指點點道,“過節嘛,那肯定要喜氣洋洋。”

鍾離寫完後,也覺得是有些不太妥當,便換了楷體。結果旁邊傅杳拿着寫廢的春聯,讓三娘去問六安先生能賣多少錢。

三娘不忍直視自家觀主,鍾離則把寫好的“五穀豐登”往傅杳額頭上一貼,道:“指望這春聯賣錢,還不如指望你的功德箱裝滿點。”

“那可是你的真跡,再怎麼也能值點錢吧。”傅杳頂着五穀豐登道,“再給我來張‘六畜興旺’,我要把功德箱前後都貼滿。”

鍾離如她所願。

春聯貼好,到了半下午,除夕飯準備好後,就可以開始過除夕了。

趙興泰今夜做的年夜飯很是豐盛,來自草原的烤羊腿和醬牛肉以及東海的海鮮佔了年夜飯的一半,不過對於海鮮,趙興泰還是有些不太難以:“本來想做一份海鮮湯的餃子,但是不知道爲什麼,怎麼做都做不出那日在海邊吃到的那個鮮味。”

他原本以爲憑着自己的水平,多鑽研應該能行纔對,就算做不出那種水平,那也該有點那個味道。可就是不行,他始終都不滿意那個味道。

“你想做出那個味道來?”傅杳笑了,“那你這輩子怕都不行了。”

“爲什麼?”趙興泰沒覺得觀主是看不起他,只是這肯定得有個原由。

“因爲這是食材的問題。”

“食材?”趙興泰沒想到這些,但很快他又興奮起來,陸地上的食材他確實大多數都見過聽過,但是大海中的食材,對他來說,乃至對整個陸地上的所有廚子來說,這都是空白的一頁,“我明白了。”

他隱隱約約看到另外一條路。

傅杳纔不管他這個廚癡,讓大家開吃,吃完了,今晚上她還有活要幹。

在道觀裡其樂融融時,周家這邊也在準備年夜飯。

南方是不興大年夜吃餃子的,在祭拜之後,一家人就坐在一起吃年夜飯。

周家的年夜飯氛圍很溫馨,細女作爲加入這個家的第一個年,周夫人十分重視,特地還叮囑了廚房做細女喜好的食物,到時候還擺在她的面前,省的她不好意思夾。

飯後,上面的長者派發紅包,細女拿得數目和周家的兒女都一樣多,周夫人並沒有因爲特地照顧她,而去偏頗誰。

感受着這些細小而又體貼的暖意,細女淡笑着坐在一邊,聽一家人圍着桌子聊着開心的事,一邊守這個年夜。

在代表着新年的鐘聲響起時,周老爺和周夫人又給大家各自塞了平安符,然後才趕着小輩去睡覺。

“你們也快回去吧。”周夫人道,“大年初一不用拜年,到年初二你們就有的忙了。”

“好,那我們先回了。”細女說着,伸手去抓住了周夫人的手,看着她道:“娘,謝謝您。這是我過的最開心的一個年。”

周夫人反手握住她,“那以後你肯定年年都會開心。”

“嗯。”細女點頭,“肯定會的。”

說完,她鬆開周夫人的手,攙扶着周承嗣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

在他們走到一半時,天上開始飄起了雪。雪花如鵝毛般大小,隨着寒風吹到了他們臉上。

周承嗣換去了細女的左邊,替她擋住了風口,同時還把她的手抓着塞進了他的兔毛暖手袋裡。

“下雪了,”細女看着遊廊外的雪花道,“真漂亮。”

“你如果喜歡的話,我們可以在這裡賞會兒再走。”周承嗣道。

“不用。”細女帶着他往院子裡走,“很多東西,看第一眼的時候十分漂亮,看久了,其實也就那個樣。今天的藥還沒塗,先回去塗藥。”

周承嗣自然是聽她的。

回到房裡,細女將之前的藥膏抹在周承嗣眼睛上。剛在外面捱了一下凍,現在被室內的炭火一烘,溫暖的火爐讓周承嗣有了睡意。

簡單地洗漱後,周承嗣很快就睡了過去。

細女在確定他昏睡過去後,這才從懷裡拿出一枚紙鶴來,這紙鶴是她成親那天,傅杳給她的。

就着燭火將紙鶴點燃,很快的,外面就有人推門而入。

“竟然這麼早就決定了,還以爲你會在周家待到天亮。”傅杳掃了掃身上的落雪,看着細女道:“臉都長了些肉,看來你在周家過得確實不錯。”

“他們一家人都很好,很照顧我。”細女道,“明明是我以條件來脅迫他們同意我加入周家,他們卻沒有爲此排擠折辱我,反而處處考慮我的感受,以我爲先。若不是我自己親身經歷這些,我還真不信這個世上還會有好人。”

“一個人的好與惡,不該讓一羣無辜的人來償還。”傅杳道,“既然你已經決定了,那就開始吧。”

細女最後撩開帳子,又仔細看了一眼躺在牀上的人,道:“好。”

一夜無夢,周承嗣醒來時,只感覺精力充沛。

他熟練的摸着牀柱,準備起來,卻突然驚覺一件事,他好像能模模糊糊看得清眼前的東西了。

壓抑着心頭的狂喜,周承嗣使勁眨了眨眼睛,再次睜開時,眼前的一切更清楚了。

帳子,牀柱,乃至上面雕刻着的花紋,他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能看見了,”他先是吶吶了一句,接着一臉歡喜道:“我眼睛恢復了。傅細,我能看見了!”

他飛快撩開牀帳一看,對面的榻上,空無一人。

他以爲細女只是起得早先出去了,當即叫丫頭進來幫他更衣。

丫頭進來後,一見到他的眼睛,突然“啊”了一聲,“大少爺,您的眼睛……”

“我眼睛好了。”周承嗣笑道。

“不是,您的眼睛……怎麼成了藍色的?”

很快的,大少爺眼睛恢復且眼珠子變成了和大少奶奶一樣的藍色的消息傳遍了整個周府,周夫人得到消息匆匆趕來時,就見兒子正讓人找人。

“承嗣?”周夫人一看,兒子的眼睛,果然成了和兒媳婦一樣的顏色,她用手在兒子面前揮了揮,不敢置信道:“你真的能看見了?”

周承嗣看着變得蒼老許多的母親,雙手搭在她的肩上,“你比以前好看多了,這支金簪非常適合你。”

兒子這麼回答,周夫人自然是知道他的的確確恢復了。

沒想到自己等了這麼多年的期望終於成真,周夫人喜極而泣,“你這個混賬小子可擔心死娘了。”

承受着母親捶過來的輕飄飄的拳法,周承嗣自然對她是一頓好哄。

好一會兒後,其他人也都紛紛趕了來,一家人高興了許久,才稍微平復了心情。

也是這時,週二郎道:“大嫂怎麼不在?”

平時大嫂和大哥一直都是形影不離的。

“她沒去找你們嗎?”周承嗣道。

“沒有啊。”周夫人道,“這大清早的,還不到你們來請安的時候。也許她去其他地方了,你們快去把大少夫人找來,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眼看着丫頭跑了出去,周承嗣突然想到新婚之夜妻子的話。

她說三個月她就會走。

而現在一算時間,恰好三個月整。

心裡生出一絲不詳的預感,周承嗣當即讓所有的丫頭都去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