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寰殿前,霎時掀起軒然大波。
才說得康慨激昂,熱血沸騰,轉頭道殿主真要請辭了?
臣等正欲死戰,殿主何故先跑?
天空之城死了人不可怕,是道穹蒼的鍋也好,不是也罷,底層人不會也不想去關心這些。
他們擔心的是,接下來既要迎戰聖奴那般勁敵,羣龍無首,那該如何是好?
上任一個新殿主,就能超越上一任?
道穹蒼過往戰績大家有目共睹,若天空之城連他都拿不下,新殿主能做到什麼呢?
“仲元子……”
所有人目光齊刷刷轉向了那個有着爆炸頭,衣衫略顯殘舊的老者。
四大神使之一,元素神使,仲元子——當下道殿主指定的接班人!
“他,能勝任?”
在這之前,衆人對這位元素神使的印象不多,只是半聖,只是元素專家,是一個喜歡研究煉靈之道的理論派。
如今看來,他其實還是個智者,能接下大陸的命脈,掌管聖神殿堂的未來?
然所有人這般望去,看到了這位呆立的老頭眼裡出現的錯愕,比他們的還要大、還要多。
“什嘛?!”
仲元子本還在低聲唸唸有詞,沒心思注意道穹蒼的致歉辭,聽到自己的名字後反應了好一陣,纔回過神來驚呼出聲:
“道穹蒼,你瘋了?”
“這才哪到哪,你就走?你走了我們怎麼辦?”
旁側諸聖,除了愛蒼生,各個也面露驚容,轉眸視去:
“是啊小道……啊呸,道殿主,你退了誰來打聖奴?八尊諳就你最熟,我可不願意出腦……呃,我難有良策,可斬那第八劍仙吶!”
“道穹蒼,後退簡單,負重前行,反是艱難,亡者在天之靈,並不想看到你因他們而內疚自責,選擇後退。”
“道穹蒼,你該三思,當下此舉是懦弱,非是負責!”
“是啊,道殿主,您不能走哇……”底下同樣響起一陣挽勸之聲。
相較於翩翩君子道穹蒼,無人願意相信那個頂着個爆炸頭的邋遢老者。
固然仲元子是半聖。
但從形象看,他就很不殿主!
道穹蒼只是環掃了一圈,全場便安靜了下來,他面帶苦笑道:
“我意已決,這是無法更改的事情,諸位不必再勸。”
“你意已決?”
愛蒼生坐於輪椅之上,頭都不回,冷不丁嗤笑道,“聖神殿堂是你的一言堂?你說打就打,你說退就退?你算什麼東西?”
諸聖皆驚,訝異側眸,若有所思。
底下衆人卻齊齊一僵,只覺頭皮發麻,腳底涼透。
這算什麼?
他們幾個沒商量好,在大庭廣衆之下起內訌了?
道穹蒼閉上雙眼,長嘆一聲,以極小的幅度搖頭,瞥望過去:“愛蒼生……”
“我觀天下蒼生,看盡人情冷暖,尚且端坐於此。”
“虛空島不過小小一敗,你的壓力這麼大,要退了?”
愛蒼生目視虛無,頭都無側哪怕半分,完全無視了道穹蒼的微表情:
“有什麼話,你就直說,這麼多人看着,不必拐彎抹角。”
魚老、九祭神使面容一動。
就連未瘋、仲元子也察覺微妙,眸色稍顯異樣。
道穹蒼再是一嘆,欲言又止。
“好!你說不出來,本帝替你說。”
愛蒼生雙手搭於邪罪弓上,目視虛空,冷聲言道:
“六部首座玩忽職守,尸位素餐,嬉於任務,輕視敵人,本就該當重責,取死有道。”
“過往常無大礙,不過是因任務等閒,而今遭遇重敵而隕,實屬正常。”
“此,非你道穹蒼之過!”
體部衆人之前,汪大錘聞聲身子一顫,頭垂得更低了。
愛蒼生目不斜視,並不點活名,一心鞭屍,道完再道:
“紅衣執道主宰饒妖妖作爲雲侖之主,本該統掌大局,卻好大喜功,屢挫不改,貪戰冒進,忽視下屬,致使千百白衣、紅衣殞命雲侖山、虛空島。”
“其罪之大,當入死海受刑,念其亡於雲侖山,這纔不予追究。”
“此,亦非你道穹蒼之過!”
玉石臺階上,諸聖對愛蒼生的直接感到訝然,就連底下衆人都稍顯騷亂。
畢竟或多或少,都能在這裡聽訓了,大家自然知道點“饒”……
蒼生大帝作爲一個外人,道穹蒼都不敢說的話,他給說出來了?
但顯然,愛蒼生藏着的東西遠遠不止於此,此時全盤傾出:
“顏老心向正義,忠烈可昭,然桂折聖山常年久安,他早已忘卻生死憂患。”
“虛空島上,折於敵計,百步皆輸,直至深陷險境,方悟悔知,終以身死壯告我等: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此,更非你道穹蒼之過!”
愛蒼生一番話訓完,聖寰殿下噤若寒蟬。
所有人都能從那若有若無的敲打之意中聽出來點什麼,自然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做出點什麼出格的動作來。
可愛蒼生從來都不是一個喜歡拐彎抹角的人,道完,他將冷然目光放了下來。
空氣,一瞬間凝固了。
“本帝想告知諸位的是……”
“道穹蒼可以走,下一任聖神殿堂殿主也可以是仲元子,是魚老,是九祭大人……這都無關緊要。”
“重要的是,爾等若還只是這等狀態去迎戰聖奴,六部首座、饒妖妖、顏無色,就是你們的下場!”
“一棵樹,哪怕是九大祖樹,如果從內部開始腐朽,不盡早根治,而要等人去看、去發現,那說明它已經爛到了表皮,無藥可治!”
愛蒼生肅聲一定,手指輕輕敲起了桂木輪椅的扶手,嗒嗒的清脆響聲傳遍了幾乎整個聖山之巔。
階上諸聖面色各有所異。
底下衆人心頭忐忑不安。
愛蒼生嗤笑一下,聲音澹了下來,卻多了幾分蕭殺之氣:
“本帝知曉諸位在想什麼……”
“本帝更知人之本性難改,劣性難移。”
“因而這次桂折盛會,是我提出來的,不過不是讓你們過來聽訓話、表忠心,而是讓你們過來立血誓、樹軍令!”
下方衆人齊齊一顫,擡起頭來,便聞那聖音如雷震,飄向聖山四面八方:
“爛根新血入,朽病急人醫。”
“聖神殿堂這個龐然大物,需要動一動了。”
“我們沒有那麼多時間去慢改,新十人議事團、新六部首座,將以全新面貌、最快速度展開內部整頓,之後迎戰聖奴。”
“諸位都是各地精英,不想被累到的現在可以離去,留下的全部參與血誓,而你們的大道血誓,本帝將會凝成一張請願書。”
“這書,便只爲了將對你們失望透頂的道殿主留下來,不知諸位允否?”
下方衆人,哪敢不允?
“謹遵蒼生大人之令!
”
衆口一聲,就怕慢了半秒,那大道之眼會落到自己身上,繼而射出邪罪弓之失。
這一刻,所有人都意識到……
聖神殿堂,要變天了!
半聖玄旨一出,血誓立完,愛蒼生捲起卷軸,撇過頭,遞向了道穹蒼:
“不知,道殿主允否?”
所有目光齊刷刷跟望而去。
玉石臺階上諸聖眼裡的古怪已經要流出來了,那小表情彷彿在質問道穹蒼:
合着你倆一聲不響就把大事全乾了,半點不跟我們商量?
道穹蒼卻是面有苦色。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想退位是真的,今日若無人阻,他真會這般順勢隱去。
但愛蒼生敢說真話,這點也是真的!
這傢伙不僅也看到了聖神殿堂的最大痛點,還當着所有人的面,撕開了傷疤。
整治……
說是容易啊,真要行動,得得罪多少勢力呢?
你愛蒼生話一完回個頭躺輪椅上是暢快了,後續事情,全部我來做是吧?
“我不……”道穹蒼一搖頭。
“表決吧!”九祭神使忽然出聲,打斷了他的話。
“我同意。”魚老點頭。
“我可。”未瘋舉手
“好。”仲元子鬆一口氣,“剛好十人議事團舉事需要商量,你道穹蒼反對無效。”
“但我有一票否決權……”
“那就否着,我們再投。”
愛蒼生不鹹不澹道:“什麼時候你想重新回來當殿主了,隨時歡迎,但在沒有卸任之前,你事還得做。”
道穹蒼吸了一口氣,竟說不出話來。
“同意。”
“好主意。”
“此計甚……咳,蒼生大帝說得好啊,逃避可恥,面對纔是擔當。”
底下衆人都傻眼了。
十人議事團,平日裡就是這麼議事的?這也太隨意了點吧?
道穹蒼掃了眼身週一幫鹹魚,放下了掙扎:“我確實可以暫時代理殿主一職,直至有新的合適人選出現,但有一個條件。”
“好。”魚老下意識應道。
“同意。”未瘋習慣性點頭。
“可以啊……呃,不是,你先說說。”仲元子反應了過來這是在大庭廣衆之下。
“對,他先提一下先……”九祭神使美目嗔向那兩位,似是在責怪他們的無腦點頭,“然後我們再答應。”
道穹蒼張了張嘴。
有些話到嘴邊,感覺說出來是真的難聽,所以被他吃掉了,最後只道:
“我將成立‘天組’,由我負責統籌針對聖奴的一切行動,下令即行,不容置疑,即便對象是你們。”
愛蒼生脣角一掀:“沒問題。”
身周諸聖愣了下,立即也點頭:
“好!”
“好極!”
“這自然不成問題,這是好事啊!”
道穹蒼吸了一口氣:“不得兒戲。”
諸聖一怔,體悟了什麼,這才齊聲一喝:“是!”
恢弘聖力蕩過聖山。
底下衆人只覺靈魂滌盪,肅然起敬,卻好像忘記了什麼。
再擡眸向玉石臺階上時,諸聖昂首挺胸,氣勢凌然,血誓方成,各有肅殺之風,完全沒有兒戲之舉。
愛蒼生嘴角微微扯動,輕聲道:“迎戰。”
下方衆人如同打了雞血,承繼了方纔的熱情,填補了某一瞬的空檔,振臂高呼:
“迎戰!”
“迎戰!
”
“迎戰!
!”
道穹蒼見到這一幕,臉上沒有任何表示,心頭微微嘆了一口氣。
信任是信任了,震懾也震懾了。
看大家目前狀態也都警覺了,可以一言堂的“天組”也成立了。
但不知爲何。
道穹蒼就還是有些擔憂。
不用掐指神算,他知道根在何方:沒有緊張感!
身邊諸聖並不蠢。
相反,其實各個只要動腦,都很聰明,否則不至於被選入十人議事團。
但是,這桂折聖山他道穹蒼一日在,身邊人就一日不可能緊張得起來,除非敵人殺至山腳處。
也是此時,道穹蒼才發現了這一點:
絕對信任,也能成病,是一種過度依賴而自我不曾察覺的怪病。
這種病是否有藥可醫……
道穹蒼擡手捏了下眉頭,瞥了眼輪椅之上的愛蒼生,將一枚玉簡翻出,遞給了九祭神使:
“你來宣佈吧。”
“好,你先休息。”
宮裝靈體的九祭神使就像是一個慈祥的母親,看着道小朋友的眼神充滿了寵溺和欣慰。
但轉身對向聖寰殿下衆人時,她渾身散發出了莊嚴:
“接下來,由本宮宣佈新任六部首座。”
所有人心跳加速,更加熱血沸騰了起來。
來了……汪大錘擡眸望去,對於道殿主和愛蒼生扭轉頹敗風氣的手段感到震撼,對於自己未來的命運感到迷茫。
“體部首座,汪大錘,暫領其職,戴罪立功,加入天組,直接接受道殿主命令。”
羣聲微譁。
但這是大家都能想象到的。
汪大錘領導體部多年,能力擺在那裡,不可能真被罷免。
“聽令!”
天組……
難的來了。
這次,要死多少人呢?
汪大錘領完命,心頭一嘆。
雲侖跟了饒妖妖一路,聽過她同智囊團的交流,汪大錘不覺得饒妖妖有愛蒼生說的那麼差。
但現下他是無法反抗的,只能相信道殿主,雖然也不知道道穹蒼和饒妖妖比,領導差距能有多大……
“異部首座,奚,加入天組,直接接受道殿主命令。”
“是。”異部衆人之前,乍現一輪鬼影,繼而凝實化成一個帶着面具的人,聲音十分年輕。
衆人即刻轉眸,好奇望去。
奚,近些時日在聖山上下,可謂是盛名遠揚。
暗部、異部雙代理首座,執行行動時劍斬太虛,其鬼劍術造詣高到得到南域風家認可,被列爲新七劍仙候選。
最關鍵的,這是個年輕人!
在這之前,六部首座中只有一個同齡人宇靈滴,戰績能跟奚相比!
只不過,這個兩部代理首座,如今只成了一部首座,那空出來的位子……所有人提起了期待。
“暗部首座,念,加入天組,直接接受道殿主命令。”
“接令。”一道曼妙身影從空中搖落,聲音清脆,身材惹火,腰間插着一把匕首,相貌極爲平庸。
念?
衆人一怔。
就連暗部中人都一怔。
我們暗個部,有這人?這也太暗了吧!
然這是宣佈,不是商議,或是質疑、或是挑戰,都得之後再說,屆時就看看新首座能否壓得住底下人了。
當下,自是無人敢有異議的。
“戰部首座,芳芳,加入天組,直接接受道殿主命令。”
冬一聲響,天穹如砸一顆巨石,險些將地板轟穿。
汪大錘都不由側目,感覺看到了老戰友滕山海死而復生。
但並不是。
那巨石舒開,確實化作了一個身材不亞於滕山海的魁梧蒼神甲壯漢,長有一臉絡腮鬍。
但他竟極爲羞澀,在衆多目光地注視下微微夾緊了粗如磐石的雙腿,有些扭捏地撓了下頭,搖了搖屁股,低若蚊蠅應道:
“俺、俺接令……”
呼!
汪大錘瞬間雙目赤紅,鼻子噴出粗氣,腳趾頭在鞋內摳緊,雙手死死攥緊了背上的大錘。
他終究不敢造次,沒能拔出他的大鐵錘,轟死這個扭捏的死娘炮。
他發現自己和戰部是真不對付啊!
這選的新首座是什麼貨色,這種人能有戰力嗎?
不!
不說戰力。
這種形象出去,很損聖神殿堂的好吧?
“需、需要自我介紹嗎?”扭捏的大漢芳芳怯生生道了一句,聲量很低,但沉若悶雷。
九祭神使眼前都恍忽了一下,感覺世界朦朧了,竟短暫忘記了接下來的流程,以至於下意識說道:
“可以。”
“俺叫芳芳,今年十六……”
“夠了。”九祭神使反應過來後,果斷跳過這一部分,挪開了略顯驚顫的目光,再次宣佈道:
“靈部首座,敖生,加入天組,直接接受道殿主命令。”
“敖生得令。”
一道俊郎青年身影從天空落下。
所有人終於從面對芳芳的惡寒中恢復了過來,看向那新靈部首座,面面相覷。
“敖生,他回來了?”
“精彩了!我以爲要麼宇靈滴回山,要麼靈部下面重新大戰選人,沒想到竟是他回來了。”
“當年靈部首座選拔,這個刺頭雖說也算完成了任務,但忤逆的是道殿主的命令吧……直接驅逐,沒想到今日竟然能回來。”
“不,聽說是內幕啊,宇墨大魔王的兒子不差,靈部首座自然就只能屬於他一人,那有些人嘛,就該走了。”
“哈哈,他回來了,也該拿回之前屬於他的一切了……”
“噗!別搞了,但靈部接下來的第一個任務我已經知道了:誓死追殺宇靈滴!”
這個意氣風發的青年昂首挺胸,盡情享受着所有注視,目中有着朝陽般熾熱的光。
道穹蒼看向了他。
他迎視半聖,不避不退。
道穹蒼冷哼一聲。
敖生胸口一震,雙腮一鼓,復有恢復平常,但目光竟然還是不避不退。
“好傢伙,真敢吶……”相貌平平的暗部首座念饒有興趣地盯着這個年輕人,香舌探脣一舔,分明是聞到了鮮血的味道。
九祭神使對這些視若不見,語氣多了幾分柔和,常態宣佈道:
“道部首座,魚知溫,加入天組,直接接受道殿主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