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個朱雀?”
短暫的愣神以後,餘琛下意識脫口而出。直到此時此刻,他心頭都還有一絲僥倖——覺得這東荒大地廣而袤,生靈萬萬億無窮,重名那麼一兩個,也很正常……吧?
但聽那紅裙女子輕生再躬身作揖,輕聲開口:“如今妾身是自由之身,但曾任本真教六方慧佬之一,慧佬朱雀。”
餘琛:“……”
很好,沒有重名。
眼前這女子鬼魂,不是別人,而正是那本真教一人之下的慧佬存在。
餘琛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又問她:“那你……知曉我是誰嗎?”
朱雀搖頭,“妾身並不知先生名諱,但在那冥冥之中有所感應——先生能助妾身完成那未遂之願,妾身如今走投無路,便唯有跨越蒼茫天地,行至而來,請先生成全。”
“我是判官。”餘琛開口,“——也是酆都大帝,三十六洲的九景洲是我毀去的,你們古仙一脈的慧佬青龍,鳳凰還有古仙雙子,昂日也都是死在我的手裡。”
朱雀聽罷,神色猛然一震,但並未神色驚慌而遁逃,也沒有顯露什麼敵意。
只是長長吐出一口濁氣,躬身道:“原來如此,妾身知曉。”
餘琛:“……”
這女人是真愣還是裝懵啊?
“所以,你我立場敵對,你的遺願,我怕是無法幫你完成——相反,我執掌陰曹地府,司掌死後之刑,你生前所犯下的罪孽,恐怕會下那十八層煉獄,受盡折磨。”餘琛繼續道。
“妾身知曉。”朱雀神色平靜,輕輕頷首。
餘琛:“……”
你知曉個噔兒啊你知曉!
油鹽不進是吧?
“早聽聞傳言,說那陰曹地府又千般煉獄,萬般折磨,今日方纔知曉,竟並非傳說,當真神奇。”
朱雀輕聲開口,又道:“——但無論罪也好,罰也罷,妾身都無怨言,只懇請先生幫妾身救一個人。先生所在的人道不是有句俗話麼?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餘琛搖頭:“本真教和古仙一脈可算不得人。”
“並非古仙一脈,也並非本真教。”朱雀搖頭道:“妾身已於其沒有任何干系,妾身死不瞑目,也想請先生救的乃是神帝,張百忍。”
說罷,五體投地跪了下去。
這話一出,倒是給餘琛整不會了。
神帝張百忍?
今兒已經是他第二次聽到他的名字了。
倘若說從天機閣少司姬天明嘴裡吐出這個名字來,餘琛尚且還覺得沒什麼問題。
但慧佬朱雀說出他的名字來,卻是讓人驚愕咂舌,更不要說……她竟然讓餘琛去救那個傢伙?
神帝張百忍,以餘琛爲餌,調虎離山,奪取帝鼎,打開天路,復甦天界。
按理來說,在這場恐怖的風波和劇變中,餘琛被本真教首一路追殺,東荒遭遇無數本真教暗子開啓域外之門,一片混亂,唯獨便是那神帝張百忍佔了莫大便宜——不僅奪回了他的帝鼎,更是打通天界,使那塵封已久的天界復甦了去。
他應當是這場劇變中受益最大的一方纔對。
但結果……需要餘琛來救?
更離譜的是,還是本真教的朱雀請餘琛去救?
——這個世界,是否有些許瘋狂?
他深吸一口氣,取出度人經來,且看其金光大放之間,朱雀的鬼魂被那金光所攝。
而與此同時,她腦海中的記憶和經歷也化作一幕幕冗長的走馬燈,一一閃爍在餘琛的眼前。
餘琛現在只有一個想法——我他孃的倒要看看這到底是怎麼個事兒!
而隨着走馬燈的浮現,屬於朱雀慧佬的一生,也被餘琛所知曉。
朱雀,本名不詳,亦或者說她一開始就沒有名字。
數萬年前,她誕生於那古仙聖地,她從來沒有見過她的父母,因爲古仙一脈的聖地中人類只是繁衍和生殖的工具。
無數的嬰兒一出生便被本真教的人所撫養,從他們記事開始,便一直給他們灌輸本真教的理念,其中天資優越者可更進一步,而那些庸碌之輩便會被投入聖池奉獻給古仙一脈的古仙們。
這些孩子沒有名字,只有冷冰冰的編號,唯有在某個年紀之前達到某個境界,方纔會被賜予名字。
而朱雀的天賦堪稱萬中無一,她對於火之大道具有天生的親和性,修行那火之大道的經典更是如虎添翼,被上一任的朱雀收爲徒弟,短短千年之間,便突破道果境界,接引聖池中的一位司掌火焰的古仙的力量作爲道果,突破道果之境。
——這種存在在古仙一脈和本真教中,被稱爲仙徒,也被稱爲“古仙后嗣”。
又過了幾千年,朱雀接過了上一任朱雀的權柄,登上慧佬之位,負責執掌聖地的鍛造與冶煉事務。
雖說作爲慧佬,但朱雀這一脈其實和人道的接觸並不太多。
而後,朱雀和同爲慧佬的麒麟結爲道侶,相守度過千年光陰。
再然後便是幾年前,餘琛的威脅被本真教發現,本真教首決定在餘琛成長起來之前,將其扼殺。
但當時餘琛不在域外,而在東荒大地之內,本真教首想要在天機閣的眼皮子底下殺人,並不現實。
所以本真教首便派麒麟降臨東荒,牽扯天機道人的視線,趁機襲殺餘琛。
然後,麒麟死了。
這是朱雀第一次對本真教和古仙一脈產生懷疑。
她在小的時候一直以爲,本真教是家,古仙大人們是家長,他們爲古仙大人們鞠躬盡瘁,古仙大人們也會給予他們庇護。
但麒麟的死,讓朱雀感到他們就是隨時可以被拋下的棄子。
只要有需要,誰都可以去死。
懷疑和叛逆的種子,如此發芽,深深播種,直到某一天,開花結果。
那一天,本真教的第三教子找到了她。
他告訴了她關於他的真實身份,他說他看到了她的迷惘和叛逆,他說整個古仙一脈實際上便是如此冷酷無情,他還說朱雀雖身爲慧佬,但因爲大多負責冶煉和鍛造,罪孽並不深重,回頭尚且有路可以選擇。
朱雀當時也想着給自己找一條後路——畢竟從人家神庭帝主都潛入本真教內部的情況來看,本真教或許當真要沒了。
所以她答應了張百忍,爲他驅策。
她並不在意對方是否利用她,就像她也並非多麼真誠地效忠他,而只是想找一條後路一樣。
相互利用罷了。
再後來,九景之變爆發,餘琛入侵九景洲,張百忍察覺到異常,開始佈局。
借九景之變,調虎離山,讓本真教首離開古仙聖池。
然後趁亂而入,奪取帝鼎,解封天界。
最後,如他所謀劃和計算的那樣,他成功了。
帝鼎飛昇,天界重開,張百忍當初封印在天機中的無數神明位格,即將甦醒。
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張百忍信守承諾,帶着朱雀一同踏上登天之路,他還承諾,等天界重開,神庭再立,朱雀當在其中有一官半職。
當然,朱雀沒太信,這種餅,她和麒麟在本真教的時候吃了太多了,早已撐了。
可結果呢?
就爲了殺一個人,麒麟慧佬被生生派出去送死。
她只想活下去便足夠了。
而按理來說,這個願望並不算奢侈——畢竟天界復甦,神帝重臨,要護她一個小小朱雀,不是問題。
可偏偏啊,天不遂人願,也不遂神願。
——無論是她,還是神帝張百忍,都未曾真正踏上天界。
在登天路上,張百忍向他講述着天界三十三重天的偉岸與繁華,講述那一枚枚神明位格的龐大潛力,講述天界復甦以後的恢宏畫卷……但下一刻,四尊無比恐怖的偉岸身影突然從天而降,橫亙在登天路,神威無窮,浩瀚無盡!
朱雀問神帝,他們是誰。
神帝張百忍眉頭緊皺,只說是什麼天庭的四大天王,又嘀咕說當初四大天王應該盡數戰死,只剩下神位了纔對……
朱雀聽不懂那些話,她只覺得是不是該跟未來的同僚打個招呼。
可這話剛剛到嗓子眼兒,她還沒來得及出聲呢,那四尊巍峨偉岸的身影中一位手握黃金神劍的巨神便怒目圓睜,斥其爲入侵之人,一劍斬來!
那一刻,只看那好似黃金鑄就的恐怖劍芒鋪天蓋地,佔據了朱雀所有的視野。
——若非下一刻,那神帝張百忍祭出帝鼎,將那黃金神劍劍光擋下,朱雀怕是早就灰飛煙滅了。
她驚恐地看向張百忍。
對方也頗爲不解,取出帝鼎,亮出身份,號令四大天王跪下聽命。
可那四大天王聽罷,卻仍是怒目圓睜,怒吼“吾等便是奉了神帝陛下之命來截殺妖魔”,便煌煌殺來!
張百忍眉頭緊皺,目光陰沉,駕馭帝鼎,同那四大天王戰在一起!
那四方天王,身形無比偉岸,身披神甲,頭戴高冠,每一尊都比朱雀要強橫數倍!
其中第一尊天王持一柄黃金神劍,揮舞之間只看那劍光如雨,斬斷時空;第二尊天王抱一琵琶法器,彈奏之間神音無窮,靈光漫天,神音所過之處,一切灰飛煙滅;第三尊天王身上纏繞一條鮮紅赤龍,猙獰龍首開闔之間噴吐出無窮無盡的恐怖神火,化作滾滾火海焚盡一切;最後一尊天王也手握害你黑金巨傘,撐開時灑落無窮神光,洞穿毀滅天地萬物!
神威無窮,恐怖無比!
朱雀甚至認爲,這般恐怖攻勢之下,除了那“天人”之境的恐怖存在,恐怕無人可以抗衡一二!
可那神帝張百忍明顯不是人!
他雖是轉世之身,道行遠遠不及上一世的帝主之威,但怎麼着也是神庭帝主轉世,更是手握帝鼎,與那四尊天王戰在一起,不僅不落下風,更是隱隱有鎮壓之勢!
“他便手託那鼎,垂下萬千縷氣息,壓塌無盡虛空,腳踏六合八荒,擡手一震,便叫那四大天王法寶炸碎,搖搖欲墜!”
朱雀如此評價道。
“既然如此,豈不是摧枯拉朽,何需我救?”餘琛皺眉。
“因爲……還有援兵。”朱雀開口。
她的走馬燈也繼續閃爍。
且說那四方天王被狠狠鎮壓,神帝張百忍臉色平靜又威嚴,問他們口中的“神帝冕下”究竟是誰。
可四方天王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見那天界霞光之上,又是無數陰影,降臨而來!
且看那一朵朵金色祥雲鋪天蓋地,層層迭迭佈滿天穹,無數金甲兵士手握刀兵,身騎天馬,煌煌而來!
轟轟轟!
戰鼓在擂!
殺殺殺!
怒吼滔天!
天兵天將高舉長弓,射下無數神箭,好似黃金之雨,鋪天蓋地!
而那些煌煌天兵天將之中,還有諸多偉岸身影,從天而降!
有金甲神君,手託玲瓏寶塔;有少年仙人,腳踩燈火之輪,身披混天紅綾,手握火焰之槍;有巍峨神人,自身銀甲,披風獵獵,眉生豎瞳,手握三尖兩刃神槍,揹負金紅巨斧,牽一條惡犬……
總而言之,在四大天王敗北以後,一尊尊在朱雀眼裡無比恐怖的可怕神人降臨,齊齊攻向張百忍!
那金甲神君將寶塔拋起,鎮壓而下,壓塌時空;那少年仙人變化三頭六臂,神槍橫空,洞穿一切;那三目神人更是神目睜開,迸射無窮神光;還有那狗也是,一張嘴竟吞了太陽,吞噬而來……
再加上那無窮天兵天將的恐怖攻勢。
初得帝鼎,只恢復了一絲力量的張百忍逐漸落入下風,哪怕有帝鼎相護,卻也節節敗退,寸步難行!
正當這時,張百忍轉過身來,讓朱雀逃。
朱雀愣了,雖然她本就有風緊扯呼的打算,沒準備陪着張百忍死在這登天路上。
但她沒想到,對方會親口讓她遁逃,這放在本真教,不都是會讓她們這種棋子來抵抗危難,上位者逃之夭夭麼?
她問他,爲何如此。
他卻灑然一笑,道:“——朕爲神帝,自當護其治下臣民。”
說罷,分出一縷力量,將朱雀退下天路,落入蓬萊之中。
降落在蓬萊的朱雀,望着天上那無窮巍峨的通天之路,神色複雜。
然後,邁步前行。
她不知曉她要去何處,但她想找到誰,誰都可以,只要能救下那“自大”的神庭帝主。
可很不幸,她一出蓬萊,便遇上了趕過來的太古種族們。
本來她可以躲的,但爲了救張百忍,她選擇站出來,想請求他們。
可太古種族們感受到了那令人厭惡和熟悉的古仙的氣息,不由分說,一場大戰。
最後,朱雀身死道消。
只是那殘魂執念不散,依照冥冥中的指引,漂洋過海,來了這天葬淵上,找到餘琛。
——這就是一切的真相了。
餘琛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合上度人經。
他問朱雀:“你沒同那些太古種族講述一切?他們不信?”
“他們沒給妾身說話的機會。”朱雀搖頭。
餘琛:“……”
合理。
也挺合理。
畢竟三界同古仙一脈不死不休,太古種族一擁而上之下,朱雀恐怕還真沒機會說話。
不過言歸正傳,這神帝張百忍千算萬算,甚至把餘琛都給算進去了。
結果正當她打開天界,準備重新君臨之時卻出了那麼一檔子事兒。
當真可謂是……報應不爽。
雖然餘琛不曉得那天界到底是什麼情況,但能有人狠狠鞭笞這神帝張百忍,也算是爲他出了口氣——當然了,神帝可以被揍,可以負傷,可以灰頭土臉,狼狽異常,但絕不能死。
因爲對抗古仙一脈,他至關重要。
“先生爲何發笑?”朱雀問道。
“我想起來高興的事。”餘琛搖了搖頭,又話鋒一轉,道:“不過我想不通的是,你在本真教待了數萬年,同那張百忍相識不過數年,怎麼就能爲了他死不瞑目?”
朱雀的神色變得複雜起來,自嘲一聲:“妾身自從誕生以來,有人覬覦妾身的天分,有人需要妾身的大道,有人利用妾身的才能,甚至麒麟也是看中了妾身爐鼎的體質……但無論何時,他們需要的都只是妾身所具備的那些東西。
所以,或許被當做棋子和工具久了,偶爾一次被當做人來對待,便會病態而魔怔地感激涕零吧?”
餘琛沉默,良久以後,他長嘆了口氣,開口道∶“雖然我樂得看神帝那傢伙倒黴吃苦,但他……不能死。
所以你的執念,我會盡力替你去完成,但醜話說在前頭,此事過後,你仍需上地府判官殿受審,聽候發落。”
朱雀聽罷,那雙眸瞬間亮起光來,又是五體投地跪拜下去。
“——多謝先生!”
而後,便被那度人經的金光所攝,去了黃泉河畔了。
與此同時,度人經上,煙燻灰字歪歪扭扭地浮現。
【二品宏願】
【拯救神帝】
【時限∶一年】
【事畢有賞】
餘琛合上度人經,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仔細將朱雀的走馬燈一梳理,卻是眉頭緊皺。
——無論是按照張百忍對朱雀的說法,還是天機閣給的情報,如今的天界應當都是一片荒蕪纔對。其中應當只有那無數萬年前墜天之戰時無數隕落的仙神化作的神明位格而已。
但現在,這些神位,卻莫名其妙有人坐了上去。
——因爲看過天機閣給的天界的情報,所以餘琛很容易便從朱雀的走馬燈裡認了出來。
除了那四方天王以外,參與鎮殺和攔截張百忍的,還有那執掌玄黃寶塔的降魔大元帥托塔天王,三頭六臂的三壇海會大神以及清源妙道真君……這些神位的主人,在當初的墜天之戰中都是隕落了的。
除此以外,更讓人無法理解的,便是那四方天王在面對張百忍的時候說的話。
——吾等便是奉了神帝陛下之命來截殺爾等妖魔。
倘若他們沒有信口胡謅的話,便說明如今的天界之中便有一位神庭帝主。
他又是誰?
若他是神帝本尊,張百忍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