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二)

隨後幾天,我的工作頻出狀況。

找不到戚偉業要的東西,被他劈頭蓋臉臭罵了一頓。若照我以往的脾氣,還不揭竿而起,不過這次卻忍了下來。文琳說得對,戚偉業擺明是在找茬想趕我走,要我引咎辭職?門都沒有。

於是,他又玩新花樣,把我調去給裝修部打下手,美其名曰監督舞臺進度。裝修部的人欺生得很,在這裡,跟人家比年紀是肯定比不過,比資歷更是妄談,幾個爺們輪着給我出難題。

在公司憋了一肚子氣,下班後我又不想回去面對蔣恩愛,看見她我就不能不想起蔣恩婕,我不信周諾言不跟我一樣,可他還收留她!

想想就鬱悶,這男人動不動就把認識的不認識的全往家裡帶,真是不像話,之前何碧希就算了,我後來悟出他的用意——那陣子何琥珀回國,他知道我跟她有心結,放個外人在中間,大家面上多少會有所顧忌,不致輕易撕破臉。可是蔣恩愛就……

說什麼要全心應試,什麼沒時間找房子,都是藉口!

我一手拿着刀,一手拿着鋼叉,忿忿不平地往牛排上戳。

“爛了爛了!”方文琳忙不迭地提醒我,“跟我吃飯好像很委屈你似的,這麼不放心老公,把礙眼的人趕走就是。”

“你說得倒輕巧,她礙我的眼,又不礙周諾言的眼,他們什麼關係?說老土點那蔣恩愛沒準還是他初戀情人臨終前託付照顧的,我趕她走?不怕他先把我給趕了麼?”

方文琳笑得像只狐狸,“你能不能趕走她我不確定,可週諾言絕不可能趕你走,這點我對他有信心。你啊別杞人憂天了,我看周諾言做事很有分寸,他纔不像你!”

“我不怕周諾言愛上她,要愛早愛了,哪有我插腳的份。”我切了塊牛排,細嚼慢嚥。

“那你擔心什麼?”

我看着她,欲言又止。說不清楚在擔心什麼,我只知道自己不喜歡蔣恩愛這個人,非常不喜歡,而且她對我也有敵意。

我們是兩看相厭,不信周諾言看不出來。

吃到一半半,接到郭奕的電話,竟是來問蔣恩愛的事,我聽他閃爍其辭,不由心念一動,說:“你們在拍拖?”

他似乎有些苦惱,斟酌了一下,才說:“只是尚處於追求階段。”

真是峰迴路轉,我立刻發揮八卦無極限的娛樂精神,追問之下才知原來什麼房約到期,根本全是鬼話!蔣恩愛自去仁愛醫院實習以來,一直借住在郭奕家中。郭奕對她日久生情,毫不猶豫地展開追求攻勢,誰知太心急,用力過度,把佳人給氣跑了。

郭奕在線那頭唉聲嘆氣,我在這頭恨鐵不成鋼,拼命給他打氣:“那你還磨蹭什麼,趕緊亡羊補牢啊,她現在就住我家,你哄也好,騙也罷,趕緊把她弄回去供着。”

“碧璽,我打電話給你就是爲了這個,我知道她住你們家,是我拜託諾言答應下來的,要是真讓她在外面落了腳,我勸她回去豈不難上加難?”

這話很有道理,我明白過來,說:“你要我怎麼配合你?再把她氣跑?讓她意識到還是你最好,然後重投你懷抱?”

郭奕奸笑了兩聲,“我們是互惠互利,你也巴不得她走吧……”

我正要說點什麼,發現有新電話進來,就說:“郭奕,我現在有電話,等會兒給你回。”

跟林燦然通完電話,我懵了好一會兒,腦子才恢復正常運轉。

原來,RAY相中何琥珀來爲公司旗下幾個服裝品牌拍平面廣告,主題叫“兩生花”。所謂兩生花,顧名思義需要兩個外表相似氣質相遠的模特,他不知從哪裡得知我跟何琥珀的關係,竟萌生找我當模特的想法。平心而論,我驚訝之餘更多的是歡喜,這個機會有多麼難得!我現在的感覺是天上忽然下起了黃金雨,而最神奇的是這場雨還不下在別處,只衝我一個人劈里啪啦砸下來。如果這一切跟何琥珀無關,那就圓滿了,但牢騷歸牢騷,我實在沒有資格抱怨什麼,說到底還是我沾了何琥珀的光,否則這種好到星光熠熠的機會怎會輪到我?

回家跟周諾言商量,他也覺得意外,說:“你已經答應了?”

“還沒有,我說考慮一下。你知道,我面對鏡頭的表現都不太自然,我怕自己不能勝任。”

他一下子揭穿我:“你是擔心跟何琥珀共事吧?”

我臉一黑,忿然瞪着他,“就算是又怎樣?”

他笑了笑,摸着我的頭說:“忽略琥珀不計,你喜不喜歡這樣的工作?如果你喜歡,那不妨一試,反正也沒什麼損失,做得好你可能會得到很多工作機會,做得不好,大不了你再回來,還有我養你。”頓了一頓,他似笑非笑地補充了一句,“半路出家,中途逃跑都是你的強項,有什麼好怕。”

“照你這麼說,我從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跳起來作勢打他。

他聳了聳肩,說:“女人有無需太努力的特權。”

我面上不認同,心裡卻有些小甜蜜,於是勇氣倍增,欣欣然去赴約。

意料之中見到何琥珀,我過去同她打招呼,她的助理很識趣地坐到一邊,離得遠遠的。

打量她一頭海藻般的捲髮,我不由抓了抓自己束在腦後的馬尾,大學畢業後我開始蓄長髮,好歹現在也是已婚少婦,但始終沒有人家那股濃濃的女人味。

她像是看穿我的心思,故意高高撩撥了下垂落在肩頭的髮絲。

“最近過得如何?”她問。

“很好,你呢?”

她低頭打量自己手腕上的浪琴名錶,答非所問:“老實說,你會跟周諾言結婚,這點讓我很意外。當初說好聽點是他看上了你,跟我要了你,其實是我把你丟給他。我們雖然是姐妹,但我沒有那麼偉大,我是個經常自顧不暇的人,哪裡顧得上你?”

“你想說什麼?”我皺了皺眉,不明白她突然說這些做什麼。

“我要是知道周諾言會對你認真,也許當年我不會把你交給他。”

我愣了一下,側頭對上她自嘲的目光。

“我一直不想承認,但剛纔在樓下看見他送你過來,那一刻我真的很嫉妒你。”

“你根本不愛周諾言,你愛的只是你自己。”

“你說得對,可是周諾言對我來說就好像是少女時代的一個夢想,得到了不見得就會珍惜,但得不到註定是個遺憾。”

她說了一句大實話,我無語。

等了一會兒,RAY跟他的助理一同過來,發了些資料給我們看,並詳細講解了工作範疇和簽約事宜,我聽後答應一週內答覆。

離開時,何琥珀的助理過來說順便載我一程,被我溫言拒絕。剛走出門口,明晃晃的光線照得我有些眩暈,在一樓大廳的沙發上稍作休息,很意外地接到RAY親自打來的電話,他誠懇地問我對合約的意見,讓我有任何不滿儘管提出來。可他們給的報酬已經相當豐厚,我想不出比那更好的,做人要知足。

第二天我回衣玥辭職,因爲試用期未滿,沒有籤正式的合同,所以離職程序很簡單。戚偉業是巴不得我走的,這下我稱了他的心,他又覺得意外,一臉狐疑追問我原因。我敷衍了他幾句就走,實在懶得應付這種人。文琳知道他存心刁難我,前幾天費了點工夫從他嘴裡套出了原因,原來我跟文琳約會吃飯曾被他撞見過一次,這本沒什麼,但文琳所在的公司跟衣玥算是競爭比較激烈的,所以戚偉業自然而然把我當成了眼中釘。

外面天空晴朗,冬日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無比愜意。

我一個人溜達,去逛花鳥市場,放眼過去都是老人跟小孩的天下,我揹着挎包穿插在人羣裡,接受四面八方投遞而來的目光,卻沒有半點不自在,看來臉皮厚也有好處的。

買了幾條熱帶魚回家,周諾言的書房有一個類似魚缸的玻璃罩,我打算利用起來。相對於養魚,其實我更想養一隻貓,可是周諾言不同意。

以前上大學的時候,我在寢室裡養過一隻小兔子,花十塊錢買來的。當時宿管員查得緊,爲了掩人眼目費了不少工夫,好不容易保了它兩個多月,誰知天氣突然降溫,一夜間它就凍死了。我拿大勺子在小花圃裡挖了個洞,把它埋進去,心裡爲此感傷了好一陣子。

後來跟周諾言說起這事,他不但不安慰我,反而說:“你連自己都照看不好,養什麼小動物?純粹是瞎折騰。”

偏見!

在玻璃罩裡注滿水,把熱帶魚放進去,我在旁邊駐足看了一會兒,蔣恩愛湊過來,饒有興致地說:“你也喜歡養魚?我爸也喜歡,特地去買了書來研究……以前我家客廳有一個超級大的魚缸,養了各種各樣的魚。”

“那你爸一定很懂生活情趣。”我扔了點飼料下去,逗魚兒圍過去吃。

蔣恩愛笑了笑:“還行吧,他脾氣好,做什麼事都溫吞吞的,養魚適合他。”

“那你媽媽呢?人家說夫妻的性格最好是互補,不過我覺得未必,像我爸媽,他們是同一類型的人,做什麼事都合拍,經常出去旅行啊,買東西啦,還會手挽手去聽音樂會。”

蔣恩愛臉色微變,隔了半晌,悶悶地說:“我媽脾氣不好,我爸只能讓着她。”

我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她本來拿着裝飼料的塑料袋在玩,忽然手一抖,把大半包飼料傾倒進玻璃罩裡。

“哎呀,你怎麼這麼不小心!”我忙端進浴室換水。她也沒跟過來,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她重重關門出去的聲音。

我有些莫名其妙——是哪裡得罪她了?

周諾言回來,我說給他聽,他猶豫了一下,交待我:“以後別在恩愛面前提你爸媽有多恩愛,也別問她關於她媽媽的事。”

“怎麼了?”我好奇心大作,一個勁追問:“爲什麼呀?你跟我說清楚嘛,我知道了原因才能避免犯錯,否則說不定哪天我就脫口而出了。”

他被我弄得不勝其煩,只好告訴我:“當年恩婕的死對她媽媽是個巨大的打擊,這些年她媽媽身體一直不太好,尤其是……精神方面。”

我腦子一時短路,居然傻乎乎地問,“那是什麼病?”

他嘆了口氣,過來給我蓋上被子,“恩婕過世後,她媽媽在精神病院住了幾年,飽受折磨,恩愛每次去探望她回來都要大哭一場,那種感覺我們很難想象。直到去年,她媽媽病情好轉,醫生觀察了一段時間,覺得讓她回家裡住更有助康復。”

“啊?那恩愛怎麼不在家裡陪着,還特意跑到這裡工作?”我的言下之意很明顯,她丟下有病的母親不侍奉,就爲了留在他身邊,我真是低估了她的用情之深。

周諾言搖了搖頭,否定我的想法,“你不明白,有時候眼睜睜看着至親至愛飽受折磨比自己去死更難受,她媽媽的病情雖然有得到控制,但偶爾也犯病,會跟她爸爸激烈吵架,怎麼哄勸都沒用,也不肯吃藥,直到累了才靜得下來,嚴重時甚至會出手打她,恩愛很痛苦,上大學就常常不敢回家,畢業之後只能逃到我這裡來。”

“逃避也不是辦法,何況那個人是她媽媽。”我不敢苟同他的說法,下一秒又想起另一個問題,“照你這麼說,萬一我得了絕症,你是寧願撒手而去,也不要跟我在一起?”

“別胡說!”他按在我身上的手倏地一緊,冷着臉訓斥我,“哪裡有自己詛咒自己的?我真想拿針線縫住你這張嘴。”

我撇了撇嘴,不以爲然地笑着說:“怎麼醫生也忌諱這個?在我看來醫生是擁有超強悍神經的非人類,尤其是——外科醫生,再說我的話要真這麼靈驗我早就是億萬富翁了。”

他俯身摟着我,有些無奈地說:“醫生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無能爲力的時候,我在醫院看了太多的死別,我不能想象那樣的事降臨在我跟你身上,碧璽,那種痛不欲生的滋味我希望你以後永遠都不要體會。”

我被他打動,主動親了他一下,“傻瓜,只要你好好的,我自然就不用去體會了。”

“你也是,別讓我體會。”他低頭貼着我的臉頰,輕輕蹭着。

簽約後第一天拍廣告,周諾言親自載我去公司。

我緊張得一夜沒睡好,頂着兩隻熊貓眼衝他嚷嚷:“怎麼辦?怎麼辦?變得這麼醜,一會兒RAY見到肯定後悔死,放着那麼多美女不要,偏偏挑中了我……”

他正專心開車,抽空看了我一眼,說:“哪裡有變醜,你本來就是這樣。”

我勃然大怒,撲上去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都怪你,說什麼熱牛奶增進睡眠,根本沒用!”沒用就算了,還害我半夜跑了好幾趟衛生間。

“誰叫你喝500毫升那麼多?”

我沮喪地蜷在座位上,就我這模樣還兩生花呢,跟何琥珀站一塊兒跟人家小跟班似的。

他笑了一聲:“現在不是流行煙燻妝麼?跟你們設計師建議一下,沒準你那點黑眼圈可以派上用場。”

我氣急,不管不顧地把腦袋埋進他懷裡:“你這人怎麼一點同情心都沒有?我是你老婆,你還成天消遣我……”

“好了好了,不消遣你,”他騰出手揉了揉我的頭髮,“我開車呢,別鬧——”

話音未落,他猛地踩煞車,輪胎急劇摩擦地面發出尖銳的噪聲。

我嚇了一大跳,直起身體,慌慌張張地問:“怎麼了?怎麼了?撞到人了?”

他直視前方,過了片刻回過神來,“沒有,看見一個人。”

我頓時泄氣:“看見一個人你這麼緊張?滿大街都是人好不好?”

他不吭聲。

我打趣:“說啊,看到誰了?該不會是哪個舊情人吧?”

他橫了我一眼,啓動油門。

“你們要拍到幾點,我來接你。”到了攝影棚樓下,他側身問我。

“不用了,這工作不定時的,我也不知道攝影師怎麼安排,”我一邊解安全帶,一邊對着鏡子皺眉,“再說你今天不是還有大手術要做?哦對了,中午記得去吃飯,你昨天又吃胃藥了,別以爲我沒看見。”

他笑了笑,說:“你哪裡像個平面模特,十足十的管家婆。”

我輕哼了一聲:“哪天我要成了名模,第一件事就是把你甩了!”

“古人說,苟富貴莫相忘,你這麼快就想着變節了,我白對你好了。”

我已經開門下車,聽到這話,笑眯眯地伏在車窗上,把頭探進去,“那就對我再好一點吧,我要是對你死心塌地,你就是趕我我也不走。”

“離死心塌地還多遠?”他輕柔地吻我的臉頰,“碧璽,這個世界上你再也找不到一個比我更愛你的男人,你信不信?”

“怎麼突然說起這個?”我狐疑地望着他,他不像在開玩笑。

“沒什麼,”他挑了挑脣角,“快進去吧,別第一天就遲到。”

“哦。”我走進大廈,隔着玻璃窗看他掉頭把車開走,心頭涌上一股異樣的感覺,他剛纔的表現真是奇怪,難怪被那個急剎車震出毛病了?

拍了幾個鏡頭之後,那個來自德國的老外攝影師煩躁起來,丟下滿場子在配合他的工作人員,自己跑去空地上抽菸,這大概是搞藝術的人特有的作風。

何琥珀去補妝,我拿瓶礦泉水找了個位置坐下,沒多久她過來跟我閒聊,我有一句沒一句地搭着,心裡總惦記着周諾言到底吃午飯了沒。

好不容易等到攝影師發完神經回來,我以爲可以接下去拍了,誰知他嘰裡呱啦說了一通,就是不見要開工,我聽不懂德語,只能等着翻譯來解說。

“他說要去郊外拍外景,明天早上五點就出發。”不知道是老外太囉嗦,還是他的隨身翻譯太乾脆,那說了將近二十分鐘的鳥語轉換成中國話竟就這麼一句。

何琥珀臉色不太好,指桑罵槐地衝她的助理髮火。我心裡同情她,雖然對老外朝令夕改也有些不滿,但轉念想到現在收工正好可以找周諾言一塊兒吃午飯,我就沒什麼意見了。

偷得浮生半日閒,大概就是這樣的。

回化妝間收拾東西,我摸出手機想跟諾言說一聲,正發着短信,RAY的助理推門走進來,我回頭看她,她衝我微笑。

這個助理是新來的,我在BO實習時不曾見過,林燦然前幾天被公司派去**參加一個爲期三個月的培訓,工作就由這個助理接下。那天,她協助RAY給我們講解合同細節,我就覺得這個女孩不簡單,作風乾練,辦事利索,一舉一動頗有大將之風,難得的是還很漂亮,不是華麗的那一型,但很耐看,且生香活色。

像一株盛放的雛菊。

“何小姐,現在有時間麼?RAY想請你過去一下。”她笑着走過來,用禮貌而客套的語氣跟我說話,我注意到她手裡捧着一堆沉甸甸的雜誌。

我擱下手機,替她分擔了幾本拿着,“有時間,你叫我碧璽吧,這些雜誌要拿去哪裡?我幫你。”

“好的,謝謝你。”她沒有拒絕我的好意,自然而然地引我去會議室,一邊走一邊說,“雜誌是RAY要的,我剛纔路過宣傳部,順便取了來。”

我喜歡她明亮的笑容,多看了兩眼,“對了,你叫什麼名字?我只知道你的英文名。”

“小鞠,紀小鞠。”

“很好聽。”我由衷讚歎,這名字真是與她相得益彰。

很快就到了會議室,這裡除了大廳,還有一個用玻璃隔出來的小房間,裡面辦公設備俱全,通常只有高層纔有資格使用。

紀小鞠招呼我就座,轉身去倒了杯咖啡給我,小聲地說:“是時尚新視界的人,在跟RAY討論新一季宣傳方面的事,請你來多半跟這個有關。”

我納悶極了:“琥珀呢?怎麼沒叫上她?”

“那不一樣的,公司打算跟新視界雜誌聯手打造一個系列專題,用於宣傳集團旗下的幾個項目,而兩生花是我們公司自己做的。”她正解釋着,忽然聽見RAY在裡頭叫她。

“COCO,碧璽到了麼?請她進來。”

我忙站起來,不知怎地有點慌,“我進去?他們不是還在談麼?”

“沒事,你進去吧,”她輕輕推了我一下,鼓勵我,“鎮定點,大概是想當面跟你談合作的事宜,這是個好機會。”

推門的那瞬間,我在琢磨運氣這碼事,當我看見裡面那個西裝革履的人之後,我才知道,自己的確是很有運氣,俗話說無巧不成書,我從來沒相信過,可今天卻由不得我不信。

“不用這麼拘束,過來坐吧。”RAY看我傻呆呆地站着,示意我坐到他對面的皮沙發上,又說:“我給你介紹,這位是沈蘇,時尚新視界總部特派的欄目主編。”

“何小姐本人比照片上還漂亮!”大班椅上的人笑着起身,朝我伸出手。

我怔怔地望着他,那張熟悉的臉此刻顯得十分陌生,“你……”

他含笑看着我,彷彿不認識我一般。

後來的我幾乎是落荒而逃的。

紀小鞠拿着我的揹包追出來,不放心地打量我:“你臉色很差,沒事吧?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謝謝。”我需要騰出一個空間來消化這件事,接過包,攔了輛車鑽進去,“你回去吧,幫我跟他們說聲抱歉,我真的不太舒服。”

“好,那你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如果身體還欠佳,打電話給我,我幫你跟RAY請假。”

我點了點頭,吩咐司機開車。

居然是沈蘇。

我以爲這輩子再不會見到這個人,而且是在這樣的場合以這樣的身份,真是做夢都想不到。

當初文琳跟我說他去了巴黎,去了時尚新視界,我替他高興但沒有放在心上,直到紀小鞠跟我說起這個雜誌,我甚至也沒能從中聯想到他,連一絲絲影子都沒有。

我想大概是因爲我把他忘得太徹底,連老天都看不過去,所以把他重新送到我跟前。坐着計程車漫無目的地四處逛,那司機終於忍無可忍,擡起鬆垮的眼皮,盯着鏡子裡的我:“小姐,你到底要去哪裡?這麼逛下去不是辦法,說個地點行不?我一會兒就交班了。”

我正想着,周諾言打來電話,說:“碧璽,晚上有空麼?郭奕要請我們去天逸雅座吃燒烤。”

他聲音隱約帶着笑意,郭奕在那頭大叫:“碧璽,你老公敲我竹槓,你跟他說換個地方。”

“怎麼回事?”我忍不住問。

“沒什麼,跟他打了個小賭,他輸了又想賴。”嘈雜聲漸漸遠去,他可能跑到外面空地,周圍安靜了許多,“早上廣告拍得順利麼?能不能適應?”

我無精打采地迴應:“別提了,老外鬧彆扭,臨時決定明天改拍外景,凌晨五點就要出發!我現在收工了,先回家睡一覺,晚上你來接我。”

天逸雅座的燒烤,每人一小份就要五百塊錢,估計還吃不飽,難怪郭奕叫嚷着換地方,可我現在正需要給自己找點樂子轉移情緒,舍他其誰。

當晚四人在天逸雅座吃了兩個多小時,如願痛宰了郭奕一頓。蔣恩愛坐我對面,看我吃那麼多,向我討教瘦身秘訣。我本來想說是遺傳我媽這方面優良的基因,話到嘴邊想起周諾言的叮囑,改口說:“其實也會胖的,我打算報個培訓班去學瑜珈。”

她大感興趣,立刻說:“哪一家比較好?去的話叫上我,我也想學。”

“好啊。”我隨口說說而已,哪有那個時間。可能是知道她家裡的情況,我看她似乎順眼了一些,而她也不再動不動就對我流露出質疑和敵對的情緒。

不知道是不是周諾言的功勞,抑或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回家的路上,我問周諾言:“蔣恩愛跟郭奕好上了?”剛纔,我見她很爽快地接受郭奕的邀請,搭郭奕的車去兜風。

“沒以前那麼抗拒了吧。”

“真的?”這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不會吧,我覺得她不是那麼容易放棄的人。”

周諾言沒搭理我,片刻換了個話題,“明天是要先去公司集合麼?”

我一想就頭大:“是啊,那攝影師有毛病,五點天都還沒亮。”

“明天我送你。”

“不用了,那麼早,我打的就行,你多睡會兒吧。”我想了想,打電話給紀小鞠,問清楚明天的行程。她一聽我不請假,高興得很,讓我明天六點在家的小區門口等就行,不必趕去公司,因爲去外景地是要路過我家的,來回跑太折騰。

我謝過她,又閒聊了幾句才掛線。結果剛到家,她的電話又打來,說明天行程有改動,增添了一個外景地,離市中心有點遠,大概會在那裡逗留五天左右,讓我準備一下過夜的衣物。

周諾言有些不放心,問我:“新的外景地具體在哪個方位?她沒說麼?”

“我沒問。”我躲進房裡,埋頭整理東西,“問那個也沒用,跟着大部隊走就是了,難道她會把我賣了?你放心好了啦,我是模特,又不是廉價勞工,不會吃苦頭的,就當短途旅行好了。”

他跟進來,一言不發站在我身後。

我回頭看了看他,笑着說:“怎麼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再說這工作的性質就是這樣,跟你平常要加班沒什麼區別。”

“我有點後悔,當初不該鼓勵你去的。”

“這麼捨不得我呀?”我笑嘻嘻撲到他身上,張開雙臂攬着他的腰。

他順勢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頭上,“我從來沒想過你會幹模特這一行,那天你徵詢我的意見,其實我是想跟你說不要去的。”說到這裡,他嘆了口氣,“可是,不讓你去嘗試一下,我怕你將來要後悔。”

我墊起腳跟,親了他一下。

外景地的工作持續了兩個禮拜,因爲天氣陰晴不定,我們比預計推遲了三天才回來。

回到公司,一組人馬不停蹄地跟RAY開會,確認細節。

我本來打算開完會去醫院等周諾言下班,誰知剛一散會,紀小鞠就過來說晚上一起吃飯,RAY作東犒勞我們。我跟何琥珀算是主角,這頓逃不掉。

設計部的人向來公私分明,飯局上,大家不談工作,只聊一些跟菜式有關的話題,氣氛很好,輕鬆而愉悅。酒過三巡,RAY有事先行離開,紀小鞠跟着走,兩人大概還要回公司加班。沒五分鐘,何琥珀也帶着助理告辭,她眼界甚高,滿桌子人估計她只樂意應酬RAY一個。

我從外景地回來手機就沒電了,備用電板又不知道丟哪兒去,這時也想走,回來之後一直沒同周諾言聯繫,手機打不開,他的號碼我記不住。

跟着何琥珀出來,她漫不經心地問我:“去哪?要不要載你一程?”

“不用,我搭計程車就行。”我把自己的行李從她車廂裡取下來,這邊打車的人多,我看見前面不遠有一個站臺,快步走過去。

剛走到一半,一輛車從身邊經過,在不遠處停了下來。

沈蘇下車,搶過我的行李,說:“就你一個人?我送你回去。”

這世界真是小,越是躲他,他就越要出現在你面前。我在心裡嘀咕了幾句,瞅着他:“你怎麼在這裡?路過?”

“你們聚餐,RAY請我來的,可是臨時有事來遲了,他都不等我,”沈蘇面對我明顯的質疑一派坦然的樣子,又說,“反正我跟你們公司的人不熟,去不去無所謂,再說RAY不在,我進去也沒意思,送你回家好了。”

我婉言拒絕:“不用,我打車很方便的,你還沒吃飯吧?不麻煩你了。”

沈蘇不容分說把我的行李塞進車裡,回頭看我:“你要沒讓我碰上就算了,現在怎麼好意思讓你打車?我怎麼都比那些司機值得信賴吧?快上來吧,你這行李還挺沉的。”

我覺得再堅持下去反而做作,不如爽快一點,於是上了他的車。

沈蘇繫上安全帶,笑着說:“你家住哪?跟我說怎麼走。”

我這纔想起他根本不知道周諾言家裡的住址,報了小區的名字給他,他沒多問就把車開上跑道,我腦子一時不太靈光,居然問他:“你回來多久了?對這裡很熟似的。”

“你忘了,我在這裡住過一段時日。”他笑了一笑,表情有些僵。

我意識到自己失言,尷尬地別過頭去,假裝看窗外的風景。

車緩緩駛入小區的正門。

我家樓下的空地停滿了私家車,他在附近繞了一圈,只能把車泊在有點遠的花圃旁邊,我跳下車,看見他跟着下來,忙說:“你快去吃飯吧,我自己能行。”

他把行李取出來,固執地說:“我送你進電梯再走。”

我不忍拂他的好意,再一次選擇了妥協。臨上樓前,他忽然按住電梯門,說:“對了,有件事跟你說,你這兩天要好好休息,注意控制飲食,保持體重,我會安排專業的營養師和形體教練給你,等我們預約的化妝師一到就投入工作,具體時間RAY會通知你……”

他又說了一堆注意事項,我忍不住插嘴:“沈蘇,你變了很多。”

他挑了挑眉,問我:“是不是變得太囉嗦了?”

我笑起來:“你以前就很囉嗦,嘮嘮叨叨的沒完沒了,不過以前沒見你對工作這麼積極認真。”

“沒辦法,”他不由苦笑,“在其位就得謀其職,跟你們公司這次合作的成敗,關係到我未來在時尚新視界能不能繼續受重用,不容有半點疏忽啊!”

我表示理解,溫言安慰了他幾句。

進了家門,屋裡靜悄悄的,周諾言跟蔣恩愛都沒回來。

我有點失望,胡亂整理了一下行李,把備用電池找出來換上,給周諾言打電話。

等了好一會兒,他才接起來,我聽見蔣恩愛的聲音,心裡不太舒服,問他:“你們在哪?”

“吃飯,一會兒回去。”

他的反應跟平常看到我下班回來一樣平靜,我有點生氣,“哦”了一聲準備掛線,又隱約聽見蔣恩愛殷切地喊:“諾言,外面風大,快把衣服穿上!”

我跟自己說別胡思亂想,可是收效不大。人家說小別勝新婚,我就沒從周諾言的話裡聽出半點喜悅。氣呼呼把手機丟在牀上,轉身去浴室泡澡,大概過了半個多小時,他們有說有笑地回來。

我穿着浴袍出去,正好周諾言推開房門進來,他過來擁抱我,說:“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不事先說一聲,我好去接你。”

我側身避開,冷冷地看着他:“這是我的家,我想回來就回來了。”

他一怔,低頭看我,“怎麼了?工作不順心?”

我沒好氣地迴應:“好得很,你少烏鴉嘴。”

“那是怎麼了?”他邊說邊脫去外套,“沒事發什麼脾氣?跟小孩子似的。”

我抓過他的外套往地上狠狠一擲,“周諾言,你少裝蒜!你剛纔跟蔣恩愛幹什麼去了?

“吃飯,怎麼了?”他有點不高興。

“吃飯吃飯,吃什麼飯?”我踢了他的外套一腳,聲音不自覺大了起來,“吃飯要把衣服全脫了?你是吃飯還是吃她?”

他臉色也變了,壓低了嗓子說:“何碧璽你吃錯藥了?我跟她在辦公室吃便當,接到你的電話就馬上趕回來。”

我看他神色就知道他沒有說謊,但又不願承認是自己小題大做,去外景地這些日子我無時無刻不在想着他,這個男人理所當然地掌控着我的喜樂,反過來卻一點也不受我影響,這讓我心有不甘。

訕訕地把衣服撿起來,作勢拍了兩下,“你幹嘛跟她吃飯?周諾言,我告訴你,就算有郭奕,她對你也沒那麼容易忘情,你最好離她遠一點。”

他可能覺得我不可理喻,沉着臉去了書房。

我捧着一本書在牀上看,過了十點半,見他沒有要回來的意思,心想,好嘛,這麼有骨氣以後都別碰我。

關了燈睡覺,翻來覆去折騰了近一個小時,連星點睡意都沒有,越想越沮喪,這一個多星期我天天盼着回家,連做夢都在想,他倒好!爬起來去廚房倒水喝,路過書房看見虛掩的門透出橘色的光,一時沒忍住撞了進去。

周諾言在燈下看書,擡眼看了看我,一言不發又低下頭去。

我隨手把門闔上,磨蹭了一下,走到他身邊,扯了扯他的衣袖,“還生氣呢?”

他居然不理我。

這個小氣的男人!我在心裡恨得咬牙切齒,把水杯遞給他,“要不要喝水?”

他皺眉,接過我的杯子擱在案上,“你坐下,我們談談。”

我瞥了牆角的沙發一眼,問他:“坐哪?”然後自作主張厚顏無恥地蹭到他身上去。

他被我弄得沒辦法,只得順勢摟住我的腰。

“別生氣了,我錯了,錯了還不行麼?”我一聽他說要談談就有點心虛,彷彿回到從前被他當孫子訓的時代,“你想啊,我興高采烈地回來,你不在,不在也就算了,還跟蔣恩愛在一起,我有多不樂意你跟她單獨在一起你又不是不知道?還有,我在電話裡聽到她跟你說……那我也是緊張你纔跟你急的,要換個男人試試,我才懶得理,愛怎麼怎麼去!”

“你這是強詞奪理。”他僵硬的表情有所鬆動,看我的目光也由嚴肅一點點柔和下來,嘆了口氣,帶着小小的無奈,“何碧璽,我怎麼會娶了你?”

我知道他心軟了,得寸進尺地說:“因爲我是你的軟肋,你沒有我就活不下去。”

“肉麻當有趣,你還真大言不慚!”他批評我,不輕不重捏了捏我的臉頰。

我笑眯眯地把臉貼到他的手上,“諾言,我們回房去吧?我想你了。”

得到這麼熱情奔放的邀請,他早不記得要跟我談什麼了。直接把我打橫了抱起來,回臥室辦正經事要緊。

第二天,神清氣爽醒來。一睜開眼,看見周諾言在外面陽臺上擺弄那盆小蒼蘭。

我光着腳跑出去,笑着從背後摟住他,“在幹什麼?這麼早起來。”

周諾言動了動葉子,說:“這盆栽哪來的?以前沒見過。”

那是前不久沈蘇託紀小鞠轉送給我的,我拿回來後順手擱在陽臺上。本來沒什麼,現在被他這麼一問,我鬼迷心竅就扯了個謊:“我買的,從一個花農那裡買的。”

“什麼時候對植物感興趣了?”說着,他自己饒有興趣地多打量了幾眼。

“隨便買而已,對了,搬到客廳放吧,這花聽說要養在室內。”我有點心虛,說謊不是我的強項,撇下他回房找衣服穿。

“碧璽,”他語氣充滿了不認同:“你又買魚又買花,我沒見你打點過它們。”

“那有什麼好打點的?放着又不會死。”

梳洗過後,我搬出公司送的幾個品牌的衣服裙子,逐一試給他看。

“怎麼樣?”

“好。”

“這件呢?”

“不錯。”

“現在這套?”

“還行。”

“……”哎!

我有點鬱悶,這評價怎麼一個不如一個啊?過去扯掉他手裡的報紙,頤指氣使地說:“今天,你什麼事都不許幹,給你一個任務,那就是——專心看我換衣服!”

看得出他心情不錯,配合地看了一場真人秀,可是這個男人惜字如金,覺得好看就說一個好,覺得一般般就說還行,處於兩者之間就說不錯,這樣言簡意賅多少令人意興闌珊。換上唯一的一件晚禮服,對着鏡子擺了幾個POSE,頓時被裙襬那閃閃發亮的珠片眩暈了眼球,轉過身美滋滋地問那人:“怎麼樣?”

原以爲他會讚歎一番,誰知他皺着眉頭看了半晌,從牙關擠出幾個字:“不準穿!”

“爲什麼?我覺得很漂亮啊……”

“難看死了!”他毫不留情地說,頓了一頓,又鄭重警告我,“何碧璽,你聽好,不準穿這衣服出去,否則看我怎麼修理你。”

我委屈地瞅着鏡子,什麼嘛,真不懂欣賞!這裙子明明把我的腰身跟胸部襯得……忽然,我在鏡子裡發現他糾結的根源,不由暗暗好笑。

——把我那條扎染的圍巾當繃帶繞脖子上,這男人大概就沒意見了吧。

幾天後,公司正式敲定我作爲新一季品牌宣傳的主要模特。

我每天往返於攝影棚和家中,時不時去參加公司爲我安排的培訓。沈蘇是這次策劃的主要負責人,我跟他的接觸不可避免多了起來,他經常送我回家,在路上同我討論配合宣傳的事,並提一些工作方面的建議,我對他挺感激的。這些我都沒在周諾言面前說起過,因爲覺得沒有必要,對我而言,沈蘇的身份跟RAY紀小鞠他們沒有太大區別。

蔣恩愛還沒有搬走,郭奕尚在努力。

到了年底,公司裡不少外國員工趕着回家過聖誕,所以之前這兩個禮拜,工作變得很密集,爲了節省時間,甚至要晝夜不休地趕拍。整一組人累得是人仰馬翻,但爲了能儘早完成工作,從大牌到小卒,沒一個不在拼命。

這天,沈蘇有事到公司來,照例送我回家。

連續工作了三天三夜,我人累得快要散架,一上車就迫不及待地打起瞌睡,從公司到我家大概要半個多小時的車程,等他叫醒我,我已經補了一覺。

輕拍了拍臉頰,我笑着跟他道別,開了車門走下來。

他忽然叫住我,匆匆從車裡跟出來,略一遲疑說:“碧璽,有個事我一直想問你,可是怕你要不高興。”

“什麼事?”我納悶。

我們站在路燈下,周圍很安靜。

他望定我,過了片刻像是終於下定決心才說:“我想知道,如果當初不是我媽媽阻攔我們在一起,你會不會離開我?”

我狠狠愣了一下,沒料到他會這麼問。從我再遇上他到這一秒之前,我們除了聊一些可有可無的話題之外,談論最多的就是工作上的事,感情方面好像是一個雷區,我們都心照不宣地迴避,今晚這是怎麼了?

他見我不回答,自嘲地笑了一笑,“你別誤會,我沒什麼不軌企圖,只是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很久,即使現在說什麼都晚了,可我還是很想知道……”

我沉默了片刻,老老實實地說:“可能不會,我真的想過跟你結婚,不過世事無絕對,很多變數是我們不能預知的,就好像你媽媽,還有……諾言。”

我對沈蘇一直心存愧疚,且不論他母親的態度,我自己本身就不夠堅定。

聽我說完,沈蘇的眼中有一層壓抑的情感漸漸流露出來,我心慌意亂,想走,被他一把抓住,隨即他張開雙臂攬住我,口裡苦苦哀求:“碧璽別走,我還有話要跟你說,碧璽,你給我一次機會,聽我把話說完……”

我幾乎就要心軟,正想叫他鬆手,偏偏在這時,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量猛地往後拽了一下,我嚇得叫出聲來,兩手在空氣中亂抓,倉惶之下竟握住了一隻胳膊。

我定睛一看,周諾言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我身邊,而沈蘇……我想起他,急忙轉過身去,只見他臉色有些發白,站在離我三步遠的臺階下面,胸膛劇烈起伏。剛纔是周諾言推了他一下,因爲沈蘇抱着我,來不及放手,我差點就被他帶着一起跌下去。

“你在這裡做什麼?”這話是衝沈蘇說的,周諾言陰沉着臉,沒有看我。

沈蘇乍看見他,有些意外,但很快鎮定下來。深看了我一眼,說:“我送碧璽回來,人送到了,我這就走了。”

“你站住!”周諾言居高臨下地盯着他:“沈蘇,我警告你,以後不準碰她,也不准你再見她,她是我的太太,我不管你們以前是什麼關係,我只看現在。”

我的臉一陣白一陣紅,暗中掐了下他的手臂,示意他別再說。我跟沈蘇明明沒幹什麼苟且的事,經他這樣一說我簡直沒臉見人!

沈蘇的神色已經恢復如常,不緊不慢地迴應:“很抱歉,周先生,我恐怕不能答應,碧璽現在與我共事,我們每天都必須見面。”

周諾言這才偏頭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瞳深處似乎隱隱躥着一團怒火,在外人面前他向來喜怒不形於色,但我可以感覺到他正在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他在生氣,這把火不是針對沈蘇,而是撒向我。

可是,我不認爲是我的錯。

直到臨睡前,周諾言對我還是愛理不理的。

“你能不能不要一言不發就判我死罪?”我無法忍受他的漠視,率先打破沉默,“沈蘇是時尚新視界的責編,我跟他的來往僅侷限在工作上,我又沒做對不起你的事。”

“你現在解釋有什麼用?今晚之前你爲什麼不說?你們每天都見面,工作接觸無可避免,你也總時不時在我面前說工作的事,可你半句都不曾提到過他,可見你是故意隱瞞。”

我被他這一通指責弄懵了,忿忿不平地說:“對,我是故意不跟你說他的事,可那並不是因爲我做賊心虛,而是我不願給你機會讓你像現在這樣懷疑我!”

他沉默了一下,說:“你拍廣告的第一天,我送你去公司的路上,我已經看見他了。”

我一怔,想起那天他突然剎車的異常反應,這時才明白過來,“那,爲什麼當時不跟我說?”

“不知道,”他略側過身,帶着一絲他平日少有的茫然,“可能我希望你能主動跟我說,我想他一定會單獨見你,在我不知道的時間和地點。”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頓時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看來,我們對心虛的理解背道而馳,我一直認爲沒事找事跟他報備是心裡有鬼的表現,否則,君子坦蕩蕩,小人才常慼慼。而周諾言大概是認爲我明明見到沈蘇了,卻對他一句都不提,明顯中間有不可告人之秘。

這是不是我們平常缺乏溝通的結果?

此刻的我比竇娥還冤,人家竇娥尚有老天爲她六月飛雪,我這吃的可是實實在在的啞巴虧,反正是解釋不清了,越說,他就越覺得我心虛。

有句話叫事實勝於雄辯,於是我緘默了。

不久,公司懸掛在樓身那副巨大的廣告換成了我跟何琥珀的照片。

那是猶如置身在綠野仙蹤的畫面,何琥珀畫着濃烈的眼妝,妖嬈如魔幻世界的女巫,一頭海藻般濃密的捲髮被撩撥着鋪散開來,而她則神態慵懶地側身躺在巨型鞦韆上,穿着紅色超短緊身的針織衫和熱褲,完整地露出腰部,光潔緊實的小腿隨意翹起,這個姿勢淋漓盡致展現了她完美的曲線,我坐在她旁邊的青草地上,頭髮鬆鬆垮垮紮成兩根麻花辮,身上一襲潔白的高腰裙,裙襬只遮到膝蓋,同樣露出光潔纖瘦的小腿,一隻手看似不經意地搭在何琥珀的臀上,另一隻手抓着一個青色的蘋果,掃上一層淡綠色眼影的雙眸充滿了困惑,專注地凝望上空,彷彿在期待着什麼,又在等待着什麼。周諾言看過之後評價我的造型像遊弋在大森林裡一個略帶神經質的精靈,與何琥珀美豔女巫確實是震撼視覺的強烈對比。

這張照片是RAY的傑作,當初樣片出來的時候,整組人都在驚歎。

兩生花的宣傳冊也送到各大專櫃,據說反響很不錯,人人都在問跟插班天后何琥珀酷似的女子是何方神聖。平常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大老闆特地在回國前抽空召見我,毫不吝嗇地讚美了我一番,並承諾未來日子將視我爲優質苗子重點培養。

這突如其來的溢美之辭,讓我有點飄飄然。

最搞笑的是方文琳,自從我當模特之後,她就念叨着要送一副極具明星範的墨鏡給我。幾天前,我請她吃飯,她欣然應約,當真拿了墨鏡過來,結果就是那副明星範兒的墨鏡,後來遭到周諾言無情的嘲笑,說我戴上後像極了頂着兩隻圓滾滾黑眼球的青蛙。

害我從此對墨鏡這玩意有了心理障礙。

自從上週拍攝工作結束後,我一直比較清閒,不用每天大清早去公司打卡,也不必每天八小時坐班,除了每週騰出三天時間去上形體方面的課程,我幾乎是什麼事都不用幹。聖誕節前三天,幾位高層都回國過節,RAY也不例外,他父母都在加拿大。公司短期內沒有安排工作給我,只是讓我注意保持狀態,準備元旦之後出席一系列宣傳活動。

這幾天陰雨不斷,氣溫驟降。

平安夜那天是周諾言的生日,認識他這麼多年,我從來沒在這個日子上費過心思,但今年不同,我早早預備了一份禮物要送他,是一個Polymer Vision閱讀器,花了我這次工作所得的大半酬勞。買回來後我親手包裝,然後偷偷藏到他書桌下面最不起眼的一個小抽屜裡。

正浮想聯翩,看見何琥珀匆匆開門進來。她遠遠地跟我打了聲招呼,一頭扎進自己房裡不知在搗騰什麼。

通常這個時間,她應該在醫院上班,大概是遺漏了什麼東西回來拿吧,我沒理會,回房拿換洗的衣服去浴室,準備洗頭洗澡,剛纔出門頭髮被雨淋溼了。

正洗到一半,聽見外面有響動,隔着磨砂玻璃我看見蔣恩愛的身影。

“碧璽,諾言打電話給我,讓我幫他在抽屜裡拿個東西——”她大聲跟我解釋。

“哦,你自己拿吧,我在洗澡。”

等我洗好出去,卻看見她僵直着身體站在大櫃子前,中間的抽屜開着,她手心裡攥着我的懷錶項鍊,神色驚疑不定,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怎麼了?”我走過去,碰了她一下。

她觸電一般彈跳開,像如夢初醒,略帶茫然地看着我。

我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奇怪地問:“你沒事吧?找到諾言要的東西了麼?你拿我的懷錶做什麼?”

她低頭看了看手裡的東西,“這是你的?那裡面嵌着的相片……”

“是我爸媽的照片,這隻懷錶是我十四歲那年,我爸爸送給我的生日禮物,表已經壞了,我捨不得扔,一直珍藏着。”

她臉上起初那點驚疑漸漸轉變成飽含憤怒的情緒,死死地盯着我看了好一會兒,彷彿想從中探求什麼,最後像是經歷了一番內心掙扎,她頹然將懷錶放回抽屜裡,語氣生硬地說:“沒找到諾言說的東西,不找了,我趕着回醫院去。”

我望着她迅速離開的背影,不由愕然。

整個下午,我都心神不寧,時不時回想蔣恩愛的異常行爲,直到接到紀小鞠打來的電話,我的注意力得到轉移。RAY不在,她儼然成了代言人,讓我在平安夜陪同公司某高層去參加一個慈善活動,我聽後有些不快。

若換作其它日子或許無所謂,可偏偏選在平安夜。

推脫了好半天,都被紀小鞠四兩撥千斤的本事給打敗了,只得答應下來。我琢磨了一下,活動是七點開場,我在那裡逗留兩三個小時應該差不多了,其實沒我什麼事,聽紀小鞠的口氣,此舉就是爲了讓我在公共場合多露臉,多一些社交,多認識些本城名人,一來可以提升我自己的知名度,二來也有利於公司宣傳的進行。

我開始爲投入這份工作後悔,也對紀小鞠的要求有些犯難。我一向不喜歡逢迎別人,不管對方是富貴中人,抑或貧苦大衆,談得來就做朋友,談不攏則老死不相往來。方文琳說我這個脾氣是被周諾言慣出來的,否則在這樣競爭激烈的社會營生,哪裡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去交友?我細想,覺得她說的不是沒有道理。

第二天,應約去公司試穿晚禮服,那襲熠熠生輝的低胸長裙,領口、腰身以及裙襬處均可見施華洛世奇水晶的蹤影,華麗程度叫人歎爲觀止。

紀小鞠說公司卯足了勁力捧我,這話一點都不假。

可是,當從鏡子中看見自己的神情舉止因爲這件衣服而變得小心翼翼,我蹙緊了眉頭,有點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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