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
我和嚴漱最後一次對話是在他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彼時半夜十二點,我的手機屏幕亮起來,深藍色的屏保藍幽幽的光支撐起漆黑一室。我好像在做一個淺淡的夢,一震就碎了。
嚴漱說:“A大。”
我和他之間隔着薄薄的兩層呼吸。
我說:“好好奮鬥,我要來抱大腿。”
嚴漱說:“好”
講的兩句話還沒有我一個短語字多!
收到錄取通知書後的我每天晚上跑到樓下去和阿姨們跳廣場舞,最初的最初只是廣場舞阿姨們忽然放不出歌來了,我去拔刀相助了一下,然後熱情的阿姨誠邀我一同參與。我個四肢不協調的縮在裡面打醬油打得很有些明顯。
嚴漱老媽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她笑着問我,淺淺的皺紋裝飾着微笑:“閃閃考在哪裡啊?”
我回答:“A大。”
嚴媽媽笑得很欣慰,讓我着實又狠狠感動了一把。
“等嚴漱回來讓他送你去學校逛一逛。”
我聞言擺擺手,這時候提到嚴漱神馬的,很有近鄉情怯的感覺。我看着嚴漱媽媽,她眸光帶笑,好像有着某種鼓勵的意味。我怕她忙,這麼拖着不說話會尷尬,結果一句話脫口而出:“嚴漱……哥哥還沒有放假嗎?”都七月中旬了。
嚴媽媽拍拍我,說:“哦,他之前說有個暑期社會實踐活動,和人去雲南了。”
我在長長的“哦”聲中目送嚴媽媽回家,只是原本便不協調的四肢越發僵硬了,當我第三次轉錯方向手背打到旁邊阿姨的時候,終於不好意思繼續再待在隊伍裡。我原先是打算回家,但是當我看到那個大大的花壇的時候卻是情不自禁地狂奔了起來。一圈又一圈,整理着落滿花壇的回憶。
學校開學在九月八號。我悲傷的發現我連最基本的和人比開學時間早晚的機會都被剝奪了。老媽在六月的時候就陸陸續續地給我收拾東西,我卻是一點都沒有關注過。直到後來室友們總是大喊“哎呀需要XX”然後一點點出門買日常用品,而我卻連大姨媽來的紅糖都有兩包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媽媽有多細緻。
我一年只有年夜飯才見一次面的表哥親自開車送我去學校。大包大包的行李搬上車子和後備箱,剛大學畢業的表姐穿着天空藍色的棉麻長裙陪同我,我和我表姐以及老媽三人坐在後排車座,老爸坐在副駕駛座。
我吃着大餅油條面上笑着內心沉默着,對未來的大學生活沒有任何感覺,陌生的景色被拋在車尾,拉長成灰白色的單調佈景。
手機忽然震了一下,我掏出沒有換回來的學霸機,發消息來的是淑妃。
淑妃說:“阿閃閃閃閃閃,高三生活就這麼結束了,就算在兩地也還是會常聯繫的吧。雖然都說大學多奇葩,但是福星高照的大叔飛會保佑你的,不要怕。就算真的遇到奇葩我幫你打他咯~還有啊,以後也要常常坐淑妃妃的小毛驢,在我的後座指點江山。噢,大學生活加油哦,第一次住宿加油!剛去寢室的時候記得打掃衛生,和室友和睦相處,爬到牀上去的時候小心點,晚上起夜的時候輕聲點,被子自己捂嚴實……”
我從來晚上不上廁所的!就算憋死自己我也不會上的!
發這種短信還把“大淑妃”寫成“大叔飛”這樣真的好嗎?我睜着眼睛將短信匆匆掃了第二遍,將自己的眼淚逼回去。很尷尬好嗎?我扭臉望着窗口,小心地掩飾着自己不叫人發現。
然後我把那條短信刪除了。
我默默罵了自己一句死悶騷。
學校人可真多!表姐一邊扒着窗沿一邊跟我說:“你們學校真大啊,比我們學校大多了。”
操場上有人在打籃球,一道之隔的地方歪果仁和中國人在踢足球。一路駛來兩旁皆是樹木。陽光斜斜穿過葉片落下斑駁的樹影,穿着學校制服的學長們在每個路口站着幫忙指路,笑容溫和劍眉星目,濃眉大眼。
期待就這樣漸漸升起來。
我們在十一號寢室樓停下。
九月八號是星期六,其實星期一才正式開始軍訓。我很不理解爲什麼不九月九號再來報道註冊呢。
東西一點點堆到寢室裡,堆到櫃子裡。我來得早,寢室裡有一個大櫃子,有四格,最高的那格超過了我的身高。我磨蹭着,我姐頂我的手肘:“快去佔位子。”
我望着陸陸續續進來的另外兩個室友,輕聲說:“這樣不好吧……”
身經百戰在我眼裡是個軟弱可欺的萌妹的我姐朝我翻了個白眼:“你難道打算和人商量?”
我剛想說來着,就看到A市本地的室友拎着一個小包直接打開從上面數下來第三層的櫃子,把小包丟進去,佔位成功。
我目瞪口呆。
那個位子的確是最好的,身高最符合。
我還來不及行動,另外一個身量最高的室友也依樣畫葫蘆把東西丟在了上面數下來第二個格子。我糾結了一下,挑了最低的那個,拿了塊抹布把那層櫃子擦乾淨之後把自己的很多東西塞了進去。
當然,彼時的我並不曉得,第二日姍姍來遲的另一位室友,把我的東西從裡面拖出來放到了最高層,然後佔了最低層的事情。
那層我還用抹布擦過的喂——
室友扭頭看我:“借我放一放。”
我望了望她將將一米六的寢室裡最矮的身高,不說什麼了。
雖然這都是後話,不過我的確驚醒了一下,這是大學,不是天真的從小在同一個地方長大的,一起奮鬥過的,雖然有着隔閡但也會顯得可愛的高中同學們。
哎,不過都是小事啦。當時雖然東西很多,理得也很細緻,時間一點點過去,東西也有理完的時候。我們開車出去在學校附近找了家小飯館搓了一頓,回來的時候在學校學生服務中心那裡換上了A市的電話卡。我掏出挫挫的諾基亞最古老的學霸機,惹來一堆異樣的目光。我倒是很淡定,我媽媽不淡定地把我的學霸機奪過去,我的舊的電話卡給她用了。我把新的電話卡裝在了新的手機裡。當然我還是取回了我的學霸機。
等我們回到寢室的時候本地室友的媽媽早就離開了,我父母似乎也沒有了再待下去的理由。
轉身關上紗門的那一刻,我看見老媽紅暈的眼眶。
她叫我名:“閃閃……”
她說:“自己照顧自己啊……”
我把目光憋回冷硬的書桌,用手背朝她揮手:“知道知道了,你快走吧。”
聽見他們的腳步聲消失在耳際,我長長的深呼吸,手機屏幕忽地一亮,我姐發來的短信。
姐:“你媽哭了。。。”
我望着那幾個字,抓起手機又放下,又抓起又放下。良久,我回:“你幫我安慰她。”
我姐回了個“哦。。。”過來。
我覺得自己的性格好像變得更加沉悶了些。我努力自我反省,然後將自己狠狠曝曬在陽光下。
軍訓開始了。
不過我是個傻逼——
我踏馬沒有帶防曬霜!沒有!嗷——
這真是個悲傷的世界,我連環奪命call託我老姐幫我淘寶一瓶防曬霜過來。還好第一天雖然也要軍訓,但是下午是新生迎新會。
室友在旁邊像兩隻小鳥嘰嘰喳喳地歡快歌唱着:“這屆看過彩排的都說很好看哦!”
另一個說:“昨天學長跟我說了,他也會上臺——”
室友調笑:“矮油,學長哦——”
我在心底哼哼,學長神馬的!我也有啊!
我憤怒地給嚴漱打上幾個死罪的紅戳,注意力一下被臺上吸引了。
全場的燈光熄滅,一個高挑的身影立在高臺中,她戴着高高的大海盜帽子,在場中沉默。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兩聲細密的音樂顫抖,除此之外四周寂寂。緊接着忽而銀河倒掛旋灑,銀輝美得很虛幻,明明盛大而熱烈卻又憑空覺得會稍縱即逝。
追光燈悄然亮起,音樂悠揚彷彿裹挾着金銀兩色的華麗,我聽見誰在嘆息。
我看不清檯上兩人的眉眼,只覺得其中一人眼熟得很。華美的燈光將他們全都籠在一小圈光暈裡,後出場的那位身高腿長,他忽然朝臺下優雅地鞠躬,修長的手指從禮帽中抽絲剝繭,靜謐的夜色中嗓音疏朗而寂寥。
四下悄悄。
“此生我等你,
沒有因爲,
沒有所以。”
我心絃隨之一繃一顫,男人雙手合攏又分,玫瑰顏色繽紛,白黃粉藍紫,他將這些玫瑰花拋落,唯一的一支紅色在臺上那人指尖。
然後他遞給……她。
身邊忽然傳來隱隱的低泣,我訝異地回頭,見室友捂着胸口哭得七零八落。
“你不是暗戀人家吧……”我說道。
室友將軍綠色的望遠鏡朝我眼睛上一掛:“太帥了,帥哭原來是這個意思!”
我默默地囧着,自己也望過去,心下也讚歎了一下。
唔,是挺帥……不,挺美的?我看着那人深刻而清俊的輪廓,微妙地覺得更眼熟了。
我捅了捅室友:“這誰啊,怪眼熟的。”
室友把望遠鏡搶回去繼續看:“開什麼玩笑啊!這帥哥不是路人臉怎麼眼熟?”
切——還是我家嚴漱哥哥帥!
室友一路等着臺上那兩隻下去,這才低聲回答我,似乎還在回味着方纔那一幕似的:“這是蔣瀾啊。”
蔣瀾……
哦蔣瀾……
嗯?誰?
蔣瀾?!
媽媽啊,這人我好像還真的認識!
這個開場表演一下子就把大家震住了。我正淚流滿面感嘆着自己當初眼光好像挺不錯的,這哥們洗刷刷完畢後果然人模人樣的啊,就聽見全場忽然爆發出激烈的喧譁聲與尖叫聲!
咋了?鬧哪樣?
我不明所以地看見那些沒有穿着校服的人激動地掏出手機,全場各種數碼產品的閃光燈閃成一片。
“啊啊啊啊——”
室友一邊嚎叫着一邊拉住我盪漾地搖晃。
驀然地——
“親愛的同學們,老師們,教官們——”
我一下怔忪。喉嚨有些發緊。
心下卻驕傲的釋然了……
場內沸騰着。我卻覺得自己飛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去。我的世界裡靜悄悄的,只有胸腔裡自己的心臟有力的搏動。
是……嚴漱啊。
嚴漱也只是比我早入學一年啊。
我習慣性地將嚴漱仔仔細細打量起來。他好像哪裡不一樣了,黑色的襯衫外套,白色的內搭立領襯衫,黑色的領帶,靜穆而沉穩。他聲音朗朗字正腔圓。朝後梳的柔軟的短髮,金屬半框眼鏡,鏡片後略顯冷漠的目光緩緩掃過全場。
原來真的就是有這樣的人,只要在一個瞬間就能成爲全場的焦點,無論走到哪裡,只要站在那裡就能成爲目光的中心。
我想將眼前的嚴漱和那一年剛轉來我們班,臺上分發試卷寫題目的嚴漱重合起來,卻發現他早已是陌生的風景。
而且嚴漱這貨還自帶背景。
我看着嚴漱報幕完畢和身旁的女主持人回到臺下,一向臉盲的我居然覺得那個頭髮不長略略及肩的女生也很眼熟。嚴漱一邊說着話,一邊目光往臺上逡巡。
我看見嚴漱微微側過頭和身旁人說了什麼,身旁的美人兒開心笑起來。
我忽然靈光一閃!
我猛地站了起來!
這是!
那個!
當初合照上的理科狀元!
我被室友“砰”地拉下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家都在安靜看節目,就算有人進來都是貓着腰的,我原先就坐在人羣中,這下大喇喇地站起來,我聽見身後女生不爽地聲音。
我回頭道歉連連。
再往嚴漱那邊看的時候,忽然與一道戲謔的視線撞到。
我的目光一下子被捉住了。
真的,我深深地覺得,“捉”這個字!
嚴漱那小逗比遠遠地朝我笑着,臺詞本在手指間華麗地翻轉。
目光闐黑而深邃。
看你妹啊看!我瞪他。
嚴漱左邊眉梢一挑。
我驀地拿起手中的迷彩帽子蓋在自己臉上。
天哪我覺得自己的臉在冒煙。
我一點也不想看見嚴漱!一點也不!他那副沒事人的樣子是鬧哪樣!啊……可是我們之間的確沒有發生什麼嘛……
我這邊想着,忽然有些後知後覺地聽到各種壓抑的抽氣聲。
我的小指被室友揪得有些疼。
哪樣?
肩膀忽然傳來溫熱的重量。
我從帽子後面探出頭來,斜眼。
嚴漱的臉帥氣得驚心動魄。
我看着他,各種話要衝出我的喉嚨,然後被我壓回去。
他眨眨眼,忽然捏住自己的鼻子皺眉看我:“閃閃你沒洗澡?”
我把我的帽子扣在他的腦門上大吼:“嚴漱你神經病啊!”
媽蛋,那種想打人的熟悉感又回來了。
傷春悲秋果然不適合我!
託嚴漱這個小逗比的福我又在新生中默默(一點也不)地火了。那天嚴漱在我旁邊坐了一會兒後就又回去主持節目了,他居然想要拉我一起上去,被我狠狠地打了回去。
“你踏馬一年沒見我就打算這樣對我?”
說起來場館裡的座位是安排好的,嚴漱當時就擠在我的位置上看錶演。我一邊承受着被人殺死的目光,一邊虛蹲在座位上。
嚴漱揶揄極了:“一年不見我們果然生疏了好多。閃閃都不願意跟哥哥一起坐了?”
我頂着身邊各種“嚴漱妹妹”的輿論聲繼續扎馬步:“我樂意。”
回到寢室的時候我果然面對了室友們的拷問。
一號牀室友:“那個人是……”
我舉手投降:“我小時候的鄰居。”
“哦——”室友心領神會:“青梅竹馬啊——”
我“嗯嗯”點頭。
隔壁寢室的同學忽然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在門口擠着,他們湊上來:“顧閃同學。有沒有手機號碼之類的——”
我愣了愣,直覺地說:“這樣會不會不好……”
“矮油不要這麼小氣嘛!”我被另一個女生鎮壓。忽然不知道從哪個角落傳來弱弱的一聲:“那個,是不是要先打聽人有沒有女朋友?”
一瞬間所有目光都在我身上,我被灼灼的目光亮瞎,訕訕:“那個……我不知道。”
有人質疑:“你們是不是青梅竹馬啊?”
我扯了個笑。
一個抓着手機的妹子忽然驚叫起來:“天啊,顧閃被人討伐了?”
我心一沉:“啊?你不要嚇我?!”
妹子手機上着學校貼吧,她指着那一頁給我看:“嚴漱同學和今天那個女主持人是官方CP呢,CP粉們說你是第三者在討伐你。”
……現在的大學生都這麼閒嗎。
我想笑,但是有點笑不出:“哦,是官配啊……官配也是別人定的,不是嚴漱自己承認的。”我怎麼覺得我的重點好像錯了。
那個妹子忽然用一種我不熟悉的似乎名爲同情的目光看着我:“聽說他們是去年的Z省文理狀元。理科狀元,就是那個女的,叫穆水靜。人本來好像可以去哪裡來着的……拒絕了追着嚴漱來A大。”妹子繼續說:“不過穆水靜說她和嚴漱只是工作上比較合拍,私下裡也是比較好的朋友,兄弟。來A大是因爲A大有她想去的專業。”
“不過……”
“不過什麼?”
“穆水靜也說過如果有機會的,也很想試試被衆人敵視的感覺。”這句話的意思顯然就是……如果嚴漱願意的話,她很樂意和嚴漱在一起。
啊,那麼換言之,就是說嚴漱不願意咯!
我微妙地苦中作樂愉快了一下。
嚴漱的心思你別猜……
比較好的朋友……兄弟啊……
比起那些來來去去的女朋友,我更害怕的……是這個。
我低頭沉思了一會兒,再擡頭的時候豪邁地說:“我決定了,把嚴漱的手機號碼給你們!”
“哦!”
我說:“機會人人均等嘛,稍等啊,我翻翻手機。”
我打開通訊錄,第一個就是“阿嚴漱”,我剛想報號碼,忽然卡住了。
大家明亮的目光盯着我。
我尷尬:“那個……我的是嚴漱以前高中時候的手機號碼……”
“新號碼你沒有嗎?”有人皺眉問。
我訕訕……
終於有人忍不住又問了一遍:“你們真的是青梅竹馬嗎?”
我擡頭望着她。
忽聽室友溫婉的嗓音道:“還是如你所說……只是小時候的……鄰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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