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過於是原原本本的將發生在鬱夷縣的事情說了出來。
從夏四月開始,鬱夷縣就已經有接近兩個月沒有下雨了。
鬱夷縣最大的河系,汧水的水位降到低谷,某些河段甚至出現了斷流。
但是……
鬱夷縣卻無法組織起救災的力量。
鑿水井,別人說你橫徵暴斂,不惜民力,架桔槔,他們又說機變械飾,機心巧詐,要禍亂人心!
請求支援,他們又說什麼‘必是官吏無德,勤修道德,沐浴禱告,則天必雨’。
劉進聽的目瞪口呆,張越也是不敢相信。
“果真如此嗎?”劉進有些愣神的問道。
“臣敢以項上人頭擔保!”趙過跪下來發誓道:“若有一字欺瞞,殿下可取臣頭!”
“張侍中……”劉進看向張越,徵求意見。
張越卻有些走神,直到劉進再次喚道:“張侍中……”他纔回過神來。
“趙兄……”張越長出一口氣,看向趙過問道:“若無長孫徵辟,趙兄遇此事,打算怎麼辦?”
“下官與鬱夷令王沂商議過,本以欲來長安上告,哪怕敲登聞鼓也在所不辭!”趙過如實答道。
張越聞言,心神劇震。
一條線聯了起來。
歷史上,這位趙過就是在徵和年間崛起。
但具體時間不詳,而且,他就像是石頭裡面蹦出來的那樣。
忽然就橫空出世,被拜爲搜粟都尉,得到了極大的權柄和信任,得以在關中全面推廣代田法和牛耕技術。
如今看來,就是這次的事情,讓他出世的。
更重要的是,張越還找到了巫蠱之禍的導火索。
很顯然的事情是,很有可能就是此番之事,讓太子劉據在當今面前大大失分。
甚至被嚴重訓斥和警告。
所以,鼓舞了江充等人的膽量,讓他們敢於放手一搏。
張越轉身,對劉進拜道:“殿下,請您即刻去博望苑,求見家上,立刻下令救災吧!”
“機變械飾?哼哼!”張越嘴角冷笑不已:“這等異端邪說,究竟是什麼時候滲透到官場之上的?嗯?臣都有些想寫個奏疏,去議論議論這個事情了!”
“異端邪說?”劉進不解的看向張越。
作爲曾經的穀梁學派的好好學生,劉進對於所謂的機變械飾的理論和思想還是有所瞭解的。
“當然是異端邪說了!”張越大義凜然的道:“所謂機變械飾之說,出自《莊子》,魯儒以爲是,便摻入己說,自魯儒之衰,臣本以爲其已消退,哪成想,穀梁君子們倒是不客氣啊,拿來就用了!”
諸子百家一大抄,儒家內部的互相抄襲之風,更加濃烈。
譬如說大部分古文經學,其實就是模仿今文經學的東西,然後自己進行擴充,增加私貨,改頭換面就是一個新的學派。
只是……
穀梁學派的渣渣們,玩機變械飾這個梗,究竟是要做什麼,他們自己心裡難道就沒有點B數嗎?
事實上,戰國時期的儒家,引入這個概念,是爲了抹黑和攻仵墨家。
現在墨家都快死絕了。
這羣渣渣,卻抱着不肯放手。
反而有要將之作爲神主牌來當旗幟的意思。
“蠹蟲!”張越越想越氣,恨不得拔起劍去博望苑裡,亂砍一通。
因爲……
說機變械飾,可能很多人不懂。
但,奇技淫巧,諸位大概就明白了。
後世儒家的犬儒們,用奇技淫巧,來破壞和阻斷技術進步的源頭,就是兩漢時期興盛的機變械飾之論。
若再過幾十年,等到了元成之際,張越自然拿他們沒轍。
因爲彼時穀梁已經掌握了話語權,連公羊學派也不得不部分服從他們的意思。
等到了東漢,兩者更是合流。
但在現在……
哼!
只需要知道,現在的穀梁學派是在野的反對派,是不爲大衆所接受的少數派。
而且,這個機變械飾的理論,存在嚴重漏洞。
張越砍起來,簡直不要太嗨皮。
更有意思的是,公羊學派只要見到了,恐怕也會忍住下場摻和摻和。
法家則一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進行反撲。
更別提,現在是穀梁的渣渣,自己捅出了大簍子!
“殿下,所謂機變械飾,本就是莊子爲了寓言而作的無稽之談,與莊周夢蝶一般,看了笑笑就可以,真當真的恐怕就是傻子了……”
“且夫……”張越眼中兇光畢露,拜道:“臣現在嚴重懷疑,我楊朱之逆,假穀梁之名,行欺世盜名,禍亂天下之實!”
你穀梁跟哥玩嘴炮,比扣帽子?
對不起,你們太嫩了。
與後世那些論壇上、朋友圈和圍脖裡的專業人士相比,如今的穀梁君子們的手法,幼稚的跟幼兒園裡的小朋友之間過家家一樣。
劉進聽着張越的話,嚇了一大跳:“不會把……楊朱之說,早已經絕跡天下……”
對於劉氏來說,那個思想學派,是其統治的大敵?
墨家?不是!
如今墨家雖然衰微,不得進用,但,只要不招搖過市,官府也會裝作看不見,甚至少府卿的考工室裡,說不定就有着墨家學者在研究軍械。
法家?更不是!
儒皮法骨事業正蒸蒸日上,在與公羊學派聯盟後,法家的小日子甚至比以前還愜意。
不知道多少法家官員,穿上了儒袍,戴上了儒冠,念儒家的名言,行法家之實。
有了功績是自己的,出了問題,那是儒家的鍋。
答案就是戰國時期,曾經顯赫一時的楊朱學派。
一個在現在,早已經絕跡天下的思想流派。
在劉氏的鐵拳打擊下,漢興百年,楊朱學派沒有一個門徒弟子能夠光明正大的行走在天下的道路上。
只能假託老莊學派的名義,躲在角落之中苟延殘喘。
至於如今,說不定早就沒有了楊朱傳人了。
然而,劉氏對於這個學派的打壓,卻從沒有放鬆。
其打壓烈度之高,以至於常常寧肯錯殺三千,也不放過。
於是,在某些地方與楊朱學派的學子頗爲相似的老莊宅男們,常常無辜躺槍。
當然了,漢室不興文字獄,也不會以言論罪人。
但,任何人,只要被懷疑‘與楊朱學派有關係’,那麼此人終生都不可能爲官。
而且,其家族和本人,將受到種種限制和打壓。
直至其本人甚至家族死光光。
是故,在漢室,一旦有人被人戴上了‘楊朱之士’的帽子,幾乎就等於判了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