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劉徹卻緊緊的攢着那份奏疏,手背上青筋暴起。
終究沒有罵出口。
幾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壓抑住內心深處狂躁的殺意,劉徹揮手道:“朕知道了……”聲音之中,甚至連半分波動也沒有,彷彿就跟沒有看到這本奏疏一樣。
直到那宦官遠去,劉徹才鐵青着臉,一屁股坐回御座。
“劉榮……”坐在御座上,劉徹大口大口的喘着氣:“爾真以爲朕不敢殺你?”
過了良久,他長出一口氣:“朕現在確實不敢殺你!”
是的,劉徹現在確實沒有膽子對劉榮下狠手。
倒不是殺不得,而是殺了劉榮,代價太大了!
從宗法禮儀上來說,劉榮是哥哥,是長兄。
即使不能兄友弟恭,也斷不能做到弟殺兄的地步。
弟殺兄,在民間,稱爲逆、弒。
在皇室之中,更是一個不可觸碰的禁忌。
後世李世民發動玄武門之變,殺死哥哥李建成,弟弟李元吉,被人在史書上指責了一千年!
無論李世民怎麼爲自己的行爲辯護,終究難逃悠悠衆口。
而另外一個活寶,雍正皇帝,爲了遮掩自己的過失,寫了一本《大義覺迷錄》,在這本書裡,盡是瞎說大實話,雍正自己還洋洋得意,結果,等他兒子一上位,立刻就盡毀一切。
甚至恨不得將這本書的每一個字都用刀子挫一遍!
而在如今,弟弟殺哥哥這種事情,全天下是不可能接受的。
哪怕是劉榮扯旗造反,劉徹撐死了也就關他幾天緊閉罷了!
而且,經過淮南厲王之事的教訓,哪怕劉榮真的扯旗造反,在事實上來說,劉徹也就最多讓人將之軟禁在王宮之中。
顯然,劉榮正是看準了這一點。
誠心的給劉徹添堵。
不然,在淮南國,上有高廟,下有太宗廟,他何必非要跟自己的老爹的仁宗廟過不去?
不然,他從前不幹,爲何非是現在幹?
很顯然,劉榮的行爲,就跟一個嬌慣的小孩子,故意搗毀大人的麻將桌或者電視機的行爲是一樣的。
只不過,劉榮這個傢伙今年都二十五歲了,都是做爹的人,是以,毫無疑問,他是在跟劉徹示威,是在與自己的弟弟較勁。
他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你雖然是皇帝,是天子,還是天下人口中的聖王,但是……我不服!我就要跟你對着幹!就要給你添堵!我就喜歡看你奈何不了我,還得幫我擦屁股的樣子!
劉徹甚至都能看到那個遠在壽春的哥哥得意、驕縱和猖狂的模樣。
事實上,劉榮從來沒變。
他依然是那個自以爲是、狂妄自大、自鳴得意的傢伙。
深深的吸了一口,劉徹咬緊牙關,呢喃着道:“爾真以爲……朕就奈何不得你?”
在劉徹眼裡,劉榮這簡直就是在自尋死路。
挑釁皇帝的威權?
劉榮該不會真以爲他是不死之身了吧?
整個中國歷史上,從未有人能夠在羞辱和挑釁了一個皇帝后,還能活下去的人!
天子一怒,流血漂櫓,伏屍百萬。
這可不僅僅是小說家言!
沉思片刻後,劉徹就召來一個侍中,吩咐對方:“去請蒙王入宮……”
蒙王劉非,自從受封之後,就一直逗留長安。
沒辦法,燕薊之戰,牽扯了國家大量的精力。
等到戰爭結束,後續的撤軍、收尾和重建工作,也使得漢室顧不得幫劉非移封。
這個事情就這麼拖着,估計要到大朝議以後,國家纔有可能騰出手來,幫其移封。
在長安,劉非最大的愛好,就是去武苑聽講,或者在茂陵城外看賽馬、馬球比賽。
特別是馬球比賽,他是現在漢室最狂熱的馬球賽事粉絲。
來了長安,接觸到馬球比賽後,這位帝國的諸侯王,就沒有落下過任何一場馬球比賽。
人們甚至可以常常在賽場的貴賓觀禮席上看到這位帝國的大王,天子的弟弟歡呼雀躍的模樣。
由是,劉非成爲了漢室諸王之中最親民的代表。
他的知名度和好評度,甚至幾可與宗室中的模範,楚元王父子相提並論。
沒辦法,他天天在人們眼前晃來晃去……想不熟悉他都難!
而他只需要稍微演一下,做做樣子,就可以人民生出好感。
所以,劉徹派出去的使者,沒費什麼力氣,就找到了正在賽馬場裡觀看比賽的劉非。
兩個時辰後,在夜幕降臨之前,劉非就出現在了劉徹面前。
一見面,劉非就發現了,皇帝哥哥似乎有些悶悶不樂,眼睛更是有些發紅,彷彿流過眼淚一般。
這讓他心裡大驚。
這個世界上,能夠讓皇帝大兄,當今天子傷心和淚流的事情,已經不多了。
特別是數年前,故安候去世後,已經很少看到或者說聽說天子傷心流淚了。
所以,劉非馬上就收斂自己的心神,小心翼翼的拜道:“臣弟非拜見吾皇!”
“蒙王來了啊……”聽得皇帝哥哥柔聲一嘆:“來朕面前坐吧……”
劉非受寵若驚,連忙拜道:“臣弟豈敢!”
但整個人的身體卻不受控制的跑到了皇帝哥哥面前,乖乖坐下來——開什麼玩笑,這種能夠更皇帝哥哥拉近距離與感情的事情,只有傻瓜纔不做!
“陛下……”坐到皇帝哥哥面前,近距離觀察過後,劉非還真發現了天子臉上的淚痕,這讓他更吃驚,也更急切——他急切的想要知道,皇帝哥哥爲何傷心!
劉非又不傻,他自知道,這是一個絕佳的接近和拉近皇帝哥哥與自己之間感情和關係的機會。
於是,劉非拜道:“陛下因何傷心呢?”
“朕沒有傷心……”劉徹卻是倔強的搖了搖頭,說道:“只是有些感嘆而已……”
作爲演技派,劉徹此刻的臉上情緒,真是飽滿到了極點,淒涼之中,帶着些許的悲嘆,悲嘆裡卻又包含着一絲絲的憤恨和無奈。
讓劉非看的,真是心裡如同貓抓了一樣。
在這個時間線上,由於先帝,也就是劉非和劉徹共同的老爹,並沒有來得及對自己的親弟弟樑王玩出那一手過河拆橋,順便挖坑埋人。
特別是,現在樑王與劉徹之間的叔侄感情,可謂是典範。
大漢天子拼了命的各種補償‘爲國家和社稷立下大功的皇叔’,又是封鎮樑王諸子,有了好處,更是絕不忘記拉皇叔一起分享。
這個事情,連樑王劉武自己都信以爲真。
更別提其他人了。
所以呢,沒有經過這個事情教育的劉家諸侯王們,對皇帝和自己之間的感情聯繫,還是看的很重的。
誰都想自己成爲樑王第二。
哪怕做不了樑王,也不要做淮南厲王。
所以,劉非立刻就大着膽子說道:“陛下,臣弟雖然不才,但年已十八,臣弟雖無孟賁之勇,藺相如之智,廉頗之勇,然亦願爲陛下效死!誠如陛下詔書所言: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二人同心,其臭如蘭!”
潛臺詞自然無非就是——皇帝哥哥皇帝哥哥!弟弟我最乖了,有什麼事情,交給弟弟我去辦吧!保證做好!
劉徹感慨了兩聲,裝出一副痛苦的模樣,將一張奏疏,遞給了劉非,沉痛的道:“臣弟看看,這淮南的所作所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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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非接過那奏疏一看,立刻就只感覺,一股氣血直衝大腦,整個世界都跟撕裂了一般。
他馬上就捧着那奏疏,痛哭流涕起來,說道:“父皇宗廟,竟受如此大辱!”
對劉非來說,他比劉徹更在意,更需要,更依賴於已故的仁宗孝景皇帝,他的父親的保護和照顧。
原因很簡單,沒有仁宗孝景皇帝的地位。
那麼,包括他在內的所有兄弟,統統都將失去稱孤道寡的資格。
他的權力,他的財富,他的所有一切,都將立刻如夢幻泡影一般破碎!
甚至,就連他的妃嬪妻兒,也將化作泡影。
是以,當他看到劉榮在淮南國,居然侵佔仁宗宗廟的土地,他的反應也就很正常了。
劉榮的行爲,在某種程度上,就像大宗族裡的庶長子,將祖宗的宗祀的牆給推倒了一樣。
他傷害和侮辱的是所有的兄弟姐妹的切身利益和權益。
劉非幾乎是立刻就咚咚咚的磕頭,拜道:“臣弟請命,請爲陛下使者,前往淮南,稽查和督辦此案!”
他擡起頭,咬着牙齒,看着劉徹,斬釘截鐵,充滿了殺氣的道:“斷不能讓淮南肆意妄爲,凌辱先帝!”
無疑,現在在劉非心裡,他已經將劉榮開除出了兄弟的行列。
沒辦法,劉榮與他本來就關係不好。 WWW ✿тт kān ✿¢O
如今,劉榮居然膽敢侵佔先帝的宗廟土地。
這等於是一巴掌,直接扇在了包括劉非在內的所有仁宗子嗣的臉上。
火辣辣的,疼的厲害。
更嚴重的是——倘若劉非不能立刻端正立場,與之劃清界限。
那麼,在天下人眼裡——你爹的宗廟的土地都被你哥哥侵佔了,你居然無動於衷?是不是你也想這麼幹啊!!你這個不孝子!
劉徹卻是幽幽一嘆,道:“淮南終究先帝長子,朕之長兄,朕實不忍致法於王!”
這就是劉徹和劉非的區別。
作爲皇帝,作爲劉氏皇族的宗主,劉徹還可以轉圜,還可以忍讓。
但劉非、劉餘、劉閼、劉勝、劉端等諸兄弟,甚至包括現在還完全不懂事的劉彘、劉舜都是完全沒有退路的。
他們只能選擇,乾死劉榮,以此來維護和確立自己確實是仁宗孝景皇帝的孝順兒子的地位。
“陛下!”劉非懇求道:“淮南忤逆無道,驕縱日兇,天下所共睹,人神所共見!今陛下以爲,淮南先帝長子,陛下長兄,陛下不忍致法於王……而臣弟不能認同!”
“淮南今日可侵先帝宗廟,來日自可傷太宗、高廟之安寧!”
“今陛下不忍,臣以爲,日後恐將有管蔡之亂!”
說着,劉非就不斷磕頭,腦袋都磕破了,血流如注,卻依然不敢也不肯停止。
但劉徹卻是知道,僅憑現在的這個罪名和罪證,是弄不死劉榮的。
甚至,根本傷不到劉榮!
可能,他將此事公之於衆後,輿論會沸沸揚揚,朝野會物議洶洶。
尤其是自詡以仁宗孝景皇帝忠臣自居的那一幫人,更會跳起來,喊打喊殺。
但終究,到了最後,屠刀舉起的那一刻。
同樣上這羣人,會前仆後繼,此起彼伏的唱上一曲救王之歌。
道理很簡單——劉榮確實做了了不得的大錯。
但……
他到底是先帝的長子,皇帝的哥哥啊!
怎麼能殺他?
必須保下來!
這既是保護先帝長子,也是維護天子的名聲。
弟弟殺哥哥?哪怕哥哥犯下了滔天一般的大罪,也不該責罰嘛!
舜尚且不殺企圖謀害他性命的弟弟,天子怎麼可以隨便誅殺和怪罪自己的哥哥?
倫理上,沒有人能接受!
若只是輿論,劉徹還可以不在乎。
但問題是——天下人都是這麼認爲和覺得的。
哪怕是民間的一個庶民,一個老農,也會反對天子誅殺自己的哥哥。
更何況,東宮兩位太后,特別是太皇太后,必然會阻止。
歷史上,劉榮侵佔太宗宗廟被迫自殺,竇太后就責怪劉徹的老爹:帝殺吾孫,還利用自己的威權,賜死了逼死劉榮的郅都。
是以,劉徹知道,自己若想借這個事情弄死劉榮。
根本不可能!
既然如此,劉徹自也不會用這個事情來搞劉榮。
但他也不是那種能忍得下這口氣的人。
劉榮想死?
劉徹自會成全他。
會看着他一步步自己作死,一步步走向滅亡!
正如那句話:天欲使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
劉徹感慨兩聲,扶起已經磕頭磕得鮮血淋漓的劉非,嘆道:“朕悔不過使蒙王知此事……”
他將劉非扶着坐下,然後取來傷藥,親自爲劉非敷上,動作非常熟練,讓劉非感覺有些奇怪:“陛下是如何會的包紮傷口?這未央宮溫室殿之中,又是如何有的傷藥?”
但他來不及想太多,腦門的血不斷流出,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和思維能力。
加之,耳邊傳來天子的叮囑:“此事,蒙王就不要去告訴其他人了,朕讓人去責備和教育一下淮南就好了……”
天子拿着紗布,將他的傷口包紮起來,嘆着道:“終究,朕與淮南,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啊!手足之情,骨肉之情,縱使淮南不念,朕不能不念!”
“且,淮南如此,想必是因朕德薄,不能教其所致……”
“朕當齋戒沐浴,素服以避正殿,告罪於仁廟,請求父皇寬恕……”
一副友愛哥哥,關懷弟弟,願意爲了兄弟,而情願自己受罪,自己受委屈,自己吃苦的仁厚兄長形象立刻就在劉非心裡樹立了起來。
劉非都被感動得稀里嘩啦,哭着說道:“陛下仁厚無雙,只是臣弟恐怕淮南未必領情啊!”
劉徹拍着劉非的肩膀,語重心長的道:“昔者,舜不曾去想弟弟象會不會領情,一心一意,爲了弟弟考慮,朕雖然才德不及舜之萬一,猶願從之!”
劉非被這一碗雞湯一灌,整個人都糊里糊塗裡,只覺得皇帝哥哥真是太偉大了!
爲什麼我以前不能發現呢?
這天下,真是合該皇帝哥哥來坐啊。
於是心悅誠服,五體投地,當即頓首說道:“陛下厚恩,不忍罪淮南,然臣弟弗忍,當告諸兄弟姊妹,以示漢賊不兩立!”
“唉!”劉徹嘆了口氣:“這就是朕爲何後悔將此事告知蒙王的緣故啊!此事傳出去,知道的人,知道朕的心意,不知道的卻以爲朕乃是要敗壞淮南的名聲呢!”
………
而在屏風後面,一位史官,在默默的奮筆疾書,記錄這今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