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將周邊飄逸的雲彩映得通紅,有風自遠方來,將這些紅雲聚到一處,恍如一片血海,漸漸地將那輪殘陽淹沒。
最後的那一抹紅光落在行進在河谷之中的一支千餘人的隊伍,他們一個個傷痕累累,看起來是如此的疲憊,幾乎是拖着雙腳在地上向前挪動,整個隊伍,除了廖廖數匹戰馬之外,其它的人都是艱難地步行,而他們身上的盔甲,已經盡數扔去,因爲沉重的盔甲會拖累他們逃命的速度。
出發之時,一萬遼西郡兵躊躇滿志,信心滿滿的踏上戰場,戰事初起之時,也的確如同預料之中的一樣,勢如破竹,雖然在中期開始遭遇到強烈的抵抗,但他們仍然頑強的一步步將戰線向前推進,最終抵達戰前的預定目標邏些,而在此時,中路軍已經接近和林了。
以張叔寶的性子,本來便要立即挺進和林,但遼西郡的右軍將領黃得勝與前軍將領路鴻卻攔住了他,這兩人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將,現在戰場之上的格局,讓兩人感到極度的不安,兩人都是追隨着張守約參加過無數次的與東胡人的戰爭,百戰而回的老兵,這種不安讓他們直覺到威險,在兩人的勸阻之下,張叔寶在邏些多呆了幾天。
正是這幾天的等待,讓張叔寶現在還能出現在這條河溝裡。在他們的身後,出現了大量的東胡騎兵,這些東胡騎兵原本以爲張叔寶應當向和林進發,這讓他們的佈置出現了一些仳露,這批由東胡數箇中小部落組成的聯軍,在彼此之間的聯繫和統一指揮之上不太流暢,稍有遲疑。經驗豐富的路鴻與黃得勝兩個,已是帶着張叔寶從縫隙之中殺了出來。
雖然突出了重圍,但接下來的追殺,卻是完全陷入到了對方的節奏之中,沒有補給。沒有援兵,一萬餘遼西郡兵越打越少,最終能完全擺脫追兵的便只有這千餘人了。
之所以選擇這條路,便是因爲這裡山巒起伏,最大限度的能限制對方騎兵的作用,放緩對手的追擊速度。的確,當他們進入這道河谷之後,一直緊追不捨的東胡騎兵越來越少了。
河谷的盡頭,是方圓萬畝的昭湖,看到那一汪碧油油的綠水,這千餘殘兵敗將齊聲歡呼起來。沉重的腳步一下子變得鬆快起來,河谷在這裡流入昭湖,然後沿着山勢,拐了一個九十度的大彎,再次折向遠方。這條河,再向前百里,途中彙集了數條支流之後。重新回到了遼東大地,東胡人將他稱作沱沱河。沱沱河再向前,流入草原,被匈奴人稱作遼河。
翻過昭湖邊上,迎面而立的碧秀峰,便將進入遼西境內,就是赤馬縣地域了。所有的人到此,都是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噩夢一般的東征,終於要結束了。相比於永遠無法再回到故鄉的袍澤,倖存者,是既喜又悲。
衆人嚎叫着,歡呼着,向着不遠處的碧秀峰衝過去。翻過這座山峰,便回家了。
張叔寶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回望身後那道於他而言,長長的屈辱之路,咬緊了嘴脣,“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東胡人,我張叔寶一定會回來的。”
路鴻受了傷,頭上包着厚厚的布條,但扔掩不住血跡向外滲出,他已經遠離軍伍多年,武藝其實已經比當年退步了不少,這一次能夠逃出來,憑藉的完全是早年前的百戰而回的經驗,每每能提前嗅出危險的味道。但年紀畢竟大了,到了這裡,已經是精疲力竭,家已經近在眼前,一直提着的一口氣更是鬆了下來,趴在馬上,委頓不堪。相比而言,黃得勝卻是要剽悍許多,身上又多了幾條傷疤,盔甲早就丟掉了,一根長長的布條勒在腰間,上面的血跡早已變成紫黑。此時的他,看見碧秀峰,雖有喜色,但更多的則是焦灼,不住回首翹望。
他的兒子黃湛,帶着僅餘的百餘騎兵,在後面斷後,阻擋那些想上來撿便宜的東胡小部兵馬。
“老黃放心吧,黃湛曾跟着高遠千里突襲榆林,逃亡千里,也活着回來了,他有經驗,那剩下來的一百多騎兵,也大都是跟着高遠去過榆林的哪些人吧?”趴在馬上的路鴻知道黃得勝在擔心什麼,有氣無力的安慰道。
遼西郡兵的兩千騎兵,還能活着回來的,便只有當初張叔寶與黃得勝兩人從本軍這中抽調出來的騎兵,這些騎兵跟隨着高遠與東胡周旋數月,經驗極其豐富,在如此險惡的戰場之上,經驗,成了他們屢次化險爲夷的法寶。
“但願如此,上一次,他們是跟着高遠,這一次,黃湛可是獨自斷後啊,他沒有獨自指揮作戰的經驗啊!”
“經驗,都是在一次次險死還生之中積累出來的,放心吧,黃湛那小子,不是早夭之相。將來定然大富大貴,你出征之前,不是還請相師給他看過相麼!”路鴻稍稍停直了身子,輕笑起來。
說到這個,黃得勝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是沙場宿將,殺人如麻,如果是自己,對這些相士是嗤之以鼻的,但是爲了兒子,他難得的相信了一次。
兇狠如閻羅的黃得勝,爲了兒子也會露出這般弱態,這讓路鴻一路恥笑了他很久。
可憐天下父母心啊,路鴻此時不由想起了遠在秦國的兒子路超,他,過得還好麼?
“弟兄們,加把勁啊,翻過了碧秀峰,我們就回家了!”張叔寶大聲吆喝着,替士兵們鼓着勁,這一次雖然大敗而回,但卻不是因爲他的原因,而是整個大燕國都出了問題,相比於周淵整支中路軍被包了餃子,他還能帶回千餘人,已經算是了不起了,回到遼西,重新招兵買馬,有這千餘經歷過生死的老兵作爲骨架。一支嶄新的遼西軍將再次出現,而且會更勝從前。
有了涅磐重生的遼西軍,再加上徵東軍高遠,一定能報回這一次的一箭之仇,沙場作戰。輸一次十次也不怕,只要最後一次贏了,那就是贏了。
雖然看自己這一邊的形式,高遠的左路軍定然也是身陷危局當中,但是自己都能殺出來,高遠的左路軍。就一定不會有問題,這一次東胡軍的主要目的,便是圍殲中路周淵,自己這邊來的不是東胡精銳,那高遠那邊,也肯定不會是東胡的宮衛軍。只要不是宮衛軍,高遠便一定有機會。
即將歸家的誘惑,讓這批精疲力竭的隊伍,鼓起了最後的一絲氣力,沿着山間道路,奮勇向前。
林間很安靜,除了己方士兵呼哧呼哧的喘氣聲。極其安靜,路鴻心裡有些發毛,總覺得有哪裡不對,他直起了身子,睜圓了雙眼,打量着四周。
“怎麼啦,老路?”
“得勝,你有沒有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能有什麼不對?”黃得勝搖搖頭,“這裡是碧秀峰了。翻過山,就是赤馬縣,難不成東胡人還能跑到我們前邊去,如果真是這樣,我們能逃回這裡嗎?半路上就收拾我們了!”
路鴻深深了吸了口氣。“我還是覺得不對,好像少了什麼東西?少了什麼呢?”他擡起頭,四處張望,突然看見,天空高處,有一隻蒼鷹在翱翔,看到這隻蒼鷹,路鴻身子大振,他終於知道少了什麼東西了!
鳥!他們這麼多人在林間穿行,居然沒有驚起一隻飛鳥,沒有碰到一隻走獸,這碧秀峰平素根本就沒有什麼人來,樹林茂密,怎麼會連一隻鳥都沒有?只有一個原因,這裡,早就有人,這些先到的人,將這些鳥都驚走了。
“小心!”他大聲嘶吼起來。
隨着他的嘶吼之聲,林間突然響起了利箭的破空之音,無數利箭自隊伍兩邊的林間暴風驟雨般射將出來,猝不及防的這些疲兵,根本就不曾想到,家就在眼前的時候,會遇到如此凌厲的伏擊,他們的身上,加一件遮掃的盔甲也沒有,利箭入體,慘叫連連,霎那之間,便一批批的倒下。
路鴻在大吼的同時,已是側身倒向馬的一側,黃得勝怒吼一聲,一個飛撲,將身側目瞪口呆的張叔寶撲下馬來,緊緊地壓在他的身上,他們三人的馬,亦在這一時間,被射成了刺蝟一般,黃得勝因爲撲張叔寶這一下,稍稍耽擱了一點點時間,背上立時便多了三支羽箭。
“怎麼會這樣?”被壓在身下的張叔寶,絕望的大叫起來,“東胡人怎麼會抄到了我們的前頭?”
路鴻抽出刀來,伏在地上,聽着嗖嗖的箭雨從頭上冒過,偏轉頭,他吼道:“得勝,得勝,你還活着嗎?二公子呢,受傷了沒有?”
“還不得死!”能聽得出,黃得勝的聲音之中透着極大的痛楚。“二公了沒事。老路,怎麼回事?”
路鴻從地上撿起一支羽箭,拿到眼前,只是一看,一顆心便沉到了谷底。
這不是東胡人慣用的羽箭,而是遼西所獨有的制式羽箭。
“不是東胡人,是遼西軍!”路鴻大叫起來。
一隊隊的士兵從林間衝了出來,揮舞着刀槍,毫不留情地將被圍的士兵砍翻在地。
“中軍,是中軍!”從地上爬起來的張叔寶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正凶神惡煞揮舞着刀槍,屠戮着自己兄弟的,竟然是遼西郡兵的中軍。
“所有人,一個不留!”一個聲音響起,那是張灼,他們三人,都非常熟悉他的聲音。
張叔寶站了起來,路鴻站了起來,黃得勝背上插着三支羽箭,也艱難地以刀柱地,站了起來,他們三人呆楞楞地看着自林間而出的張灼,眼中滿是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