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下的東海水, 泛着溫柔的暖意,令人躁動的心也平靜下來。
這裡沒有喧囂,前面那緩緩走遠的身影, 似乎已沉浸在這難得的平靜中。
明珠追上他, 和他並肩走在一起, 他的臉上沒有面具, 一雙眼裡卻充滿了痛苦之色。
他要走到哪裡去?他在想什麼?明珠跟着他, 沿着東海漫長的海岸線,走着走着,耳邊已可聽到哭聲。
那哭聲悲慟欲絕, 一個青春正好的女子,懷裡抱着個方牙牙學語的嬰孩, 散亂的發上插着一朵白菊, 她跪在海邊, 一邊哭,一邊拿起身前放着的紙錢, 投進火盆裡。
火盆裡已有許多紙灰,蕭燃卻已停在這婦人面前。
“阿秀?你是不是叫阿秀?”,蕭燃問。
“你是誰?”,那婦人依舊在哭,擡起眼來看一眼蕭燃, 目光呆呆的, 懷裡的嬰孩小手抓着她散亂的髮絲, 她卻毫無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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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來贖/罪的”, 蕭燃聲音低沉暗啞, 那婦人一驚,一雙眼再次看向他, 本是呆呆地目光已變得凌厲。
“你的夫君是叫大牛,對麼?今天是他的百日忌,他死於那場天災中”,蕭燃道。
“不是天災!是人禍!”,那婦人目眥欲裂,恨得咬牙,大聲道:“不是天災!都是東海三公主!那條任性的龍惹的禍!是她親手造的孽!是她殺了我夫君!”。
她悲泣道:“我們只是尋常百姓,我們每年都會拜海神,拜龍君,可爲什麼還要殺了我夫君?龍族不是應該掌管東海水的麼?爲什麼令東海水氾濫?爲什麼淹死那麼多人?!”,她一把抓住蕭燃那質量上乘的袍子,憤怒地吼道:“我知道你也不是普通人,你們吃得好穿得好,這些我們都比不了,可你們怎麼能不管我們的死活?”。
“阿秀”,蕭燃身子僵住,任由那婦人扯着他衣襟,那婦人目光卻已柔和下去,她溫柔地看着懷裡的孩子,幽幽道:“這是我和大牛的孩子,他遲早會長大,我要告訴他,東海水族是他的殺父仇人!只要他活着,就會找東海三公主報仇!如果他報不了仇,那麼他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也要找她報仇!”。
她的手緊緊地抓着蕭燃衣襟,彷彿那衣襟已成了東海三公主,那個欠了她一條命的龍族。
蕭燃輕輕拿開她的手,他手展開,掌心裡已多了滿滿一小捧極好的珠子,他道:“這些是東珠,足夠你們母子生活下去”。
那婦人定定地看着他手裡的東珠,拿起一顆,笑道:“這東西很值錢吧?”。
“是”,蕭燃道。
“比金子還值錢?”,她又問。
“對”,蕭燃道。
“這一顆是不是就夠我們娘倆好好的活着?”,她的聲音已開始顫抖。
“我知道,給你們多少銀子,都補償不了”,蕭燃澀澀道。
那婦人用力將那顆價值連城的東珠摔在蕭燃臉上,恨聲道:“拿走你的東西,滾回東海去吧!你是東海三公主的說客?那是活生生一條人命啊!你以爲就拿着這些珠子,能換回來麼?嗯?它能陪着我說話?能在下雪的時候,早起爲我們娘倆劈柴生火?”。
“我知道你不會接受,可孩子要活,而你們眼下卻沒有生存的能力。而且我還有一樣東西,補償給你”,蕭燃緩緩道。
“什麼都補償不了!”,那婦人抱緊了孩子,轉身就走。
“如果用我的命呢?”,蕭燃平靜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婦人站住,豁然回身看向蕭燃,蕭燃手裡已多了一把刀。
鋒利的刀,刀刃在陽光下閃着寒光。
“這把刀給你,你是殺是剮,都隨你”,蕭燃手握刀刃,鮮血順着掌心流下來,滴落在海灘上,在陽光下觸目驚心。
“多少刀都行,只要你原諒明珠”,蕭燃道。
婦人定定地看着那刀,刀柄遞向她,她用力握緊刀柄,猛的將那把刀從蕭燃掌心抽出,帶出了一路的血水。
“不要!”,一旁看着的明珠大喊,可她的喊聲沒有人能聽得到,她急忙衝到那婦人跟前,去奪刀,可自己的身體卻穿過婦人身體,明珠無力的跌坐到地上,突然就覺得欲哭無淚。
“我要報仇!”,婦人瞪大了一雙眼,用力將那把刀刺向蕭燃,刀刃完全沒入肉中,只留下刀柄以及緊握着那刀柄的手,抖個不停。
“爲了公平,我不會用法力修復,也不會護住心脈,如果這樣真的可以解除你心裡的恨,我願意你多刺幾刀”,蕭燃看着那婦人的眼睛,那婦人瘋了般從他傷口拔出刀來,血立刻噴涌而出。
可刀卻落了地,婦人也癱倒在地,喃喃道:“沒有用,就算我殺了你,也不解氣!我本以爲這樣會很解氣,可根本就沒有用”。她痛苦的擡起眼簾,一張臉上滿是血淚,“其實,我已經知道了,東海三公主爲了補償,求那個什麼天帝,讓她用每一年的扒皮撥鱗來換枉死之人的重生”。她低聲道:“昨夜我還見過大牛的魂魄,他告訴我他將在死後十八年重生,到時就會回來找我”。
她突然站起來,再次抓住蕭燃衣襟,聲聲道:“這些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大牛真的能回來?十八年沒關係,二十八年也行,我只想他能回來!”。
“是,十八年”,蕭燃面色蒼白,血不停地流下來,他即使只是說幾個簡單的字,都要喘息很久。
“蕭燃!”跌坐在地上的明珠,無比的恨自己此刻那被隱形的身體,但她知道,這一切一定只是留在蕭燃心底的記憶。任她如今做如何努力,都改變不了已經發生過的事情。
她突然就明白了那個當年一直不肯原諒自己的阿秀,爲什麼原諒了自己,雖然彼時她已被鎖在困龍臺裡,可當她第一次經受扒皮撥鱗的時候,分明聽到東海岸傳來隱隱的,誦經聲。
東海水忽然就捲起巨浪來,岸上的蕭燃面色蒼白,目光卻安寧平靜,明珠聽到他說:“冤冤相報何時了,我願意用這條爛命,這具殘破的宿體,化解百姓的怨”。
他聲音低沉而癡迷,擡起頭來,癡癡地望着東海,幽幽道:“我願化作東海水,日夜圍繞在你身邊”……
東海水澄清澈亮,透過水晶宮重重屋脊,隱形的明珠已到了困龍臺。
困龍臺裡鎖着當年的自己,明珠看着那地上坐着的,癡癡的人,覺得很奇妙。
“明珠,你可千萬別犯傻!快趁着眼下天帝旨意沒來,改變主意吧!”,隱形的明珠聽到二姐的聲音帶着說不出的焦急,隨着那匆匆的腳步,二姐急急進來,滿臉心疼地看向地上坐着的妹子。
“如今莫染死都死了,就算你再怎麼難受也換不回他的命。而且東海的事不全怪你,你還只是個孩子啊!金簪斷裂的事情還沒有查清楚,你怎麼就傻乎乎的自動送上門去?傻妹子,扒皮撥鱗可不是說說那麼簡單,你知道咱們龍族,這身龍鱗多重要?那可是生生的死去活來的痛啊”,二姐真恨不得抽這傻妹子幾個耳刮子,可她依舊坐在地上,半響方吐出幾個字來:“二姐,我已經決定了”。
“傻妹子,咱們神族的命才金貴!即使你錯了,可人的命和咱比起來,值幾錢銀子?”。
“二姐,無論是人是神,在生命面前,都同等重要,沒有貴賤之分。何況我真的錯了,以前我不懂,可自從莫染跳崖,我終於明白了那種失去親人的痛。我失去了莫染,她們也失去了丈夫,孩子,如今我只是扒皮撥鱗,就能換她們的親人早日重生,值了”。
正說話間,已見一天神分水進了東海困龍臺,手持諭旨,到了明珠面前,宣旨道:“九天神帝念在明珠悔悟之心甚成,特許明珠以扒皮撥鱗換衆人重生,只是三界六道規矩不能打破,故以十八年爲限,十八年後一衆枉死之人,將獲重生”。
那天神言罷,看怪物般看向明珠,嘆氣道:“東海三公主,接旨吧”。
“明珠接旨”,明珠忙跪倒在地,鄭重的雙手托住了諭旨,長呼口氣,似乎放了心。
“東海三公主,那就行刑吧”,那天神手裡拿着一把撥鱗匕首,冷聲道。
“是”,明珠看一眼那明晃晃的匕首,應了聲,化作原形,卻是一條十分漂亮的白龍。
細密的鱗片貼合着皮肉,在貼滿了困龍臺的水晶下反射出炫目的光華來,頭上的軟角微微向內收着,明珠爪子抓緊困龍臺的水晶地面,大聲道:“明珠已準備好了,天神請行刑”。
當冰涼的刀子撬開鱗片一角的時候,那種痛卻是無法用言語形容,隱身的明珠看着從前的自己,正經受酷刑,看着那鱗片一片片帶着血,落在水晶盤子裡,二姐早已哭花了臉。
她當年只是一直在忍着痛,沒看到困龍臺外的龍母與龍君,原來當年他們並不是對她灰了心,他們一直都陪着她渡過那漫長的扒皮撥鱗。
隱形的明珠想,自己如果現在有真實的身體,一定會流淚,可這虛無的自己,正在蕭燃的記憶中游走。
這扒皮撥鱗,爲什麼會在蕭燃的記憶中?
正疑惑的明珠忙四下尋找,終於發現在那些緩緩流動的東海水中,有一道模糊的影子,他的目光一直追隨着那匕首的起起落落,正承受酷刑的明珠每尖聲叫一次,他那混在東海水中的身影,就會劇烈的顫一次。
當年,他真的化成了東海水,在她痛苦的時候,悄悄的陪着她。
他一直在她身邊。
莫染!隱形的明珠衝着那混在東海水中的蕭燃大喊。他是莫染!原來,不止若隱爲自己付出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