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將至。
夕陽拉長的影子, 逐漸抽離回去,門被風吹得微微晃動,就連窗紙都發出“瑟瑟”的響聲, 他就立在這日光將盡未盡的時候, 笑容依舊羞澀。
只是那雙眸子好亮, 也許是天上的星不小心落入了他的眼。
他不動。
明珠也不動。
他不說話。
明珠也閉緊了嘴。
任夜色籠罩下來, 將他們包圍在濃郁的黑暗中, 兩個人似乎都被定在了原地。蒼穹如墨,一顆顆升起的星,就像點綴在黑色幕布上的寶石, 頑皮地衝他們眨着眼睛。
“喂”,明珠板着臉, 喊他。
“嗯?”, 若隱微笑, 答。
“你不走了?”。
“不走了”。
“你是傻瓜麼?”。
“也許是吧”。
“不是也許,是確定, 一定,肯定是。沒有人會放着上神之位不做,偏偏跑回來做個沒有法力的凡人”。
“姑娘說得對。若隱也認識這麼個傻瓜。不過聽他說,做個沒有法力,會老會死的凡人, 他很快樂”。
“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啊!”, 明珠嘆氣。
“是奇怪”, 若隱也在嘆氣。
明珠眨眼睛, 嫣然道:“最近你越來越像個人了”。
若隱垂下眸子, 低低道:“難道以前不是?”。
明珠故意“唉”了聲,道:“以前不像人, 九虛山教出來的弟子,都是沒有七情六/欲的,完美的不像有血有肉的人。可一旦有了情,那空殼就被填滿了,就變得豐/滿起來”。
“豐/滿?”,若隱忽然紅了臉,明珠壞笑道:“哦!原來你這個小道士心思壞得很。你說,你想到哪裡去了?”。
“沒,若隱沒想什麼”,他頭更加低垂。
“孟小呆,你是不是決定就這樣站在門外了?一直站下去?”,明珠一雙眼滴溜溜在若隱身上轉,以手掩口,打了個哈欠,道:“天色已晚,本公主要休息了,閒雜人等該上哪上哪去吧”。
“哦”,若隱轉身要走。
明珠跺腳,喚住他,恨恨道:“我說閒雜人等,而你”,那話音到了後來,早已低不可聞,可若隱依舊呆呆地立在原地。
明珠作勢關門,他卻快步上前,手抵着門,道:“我,我”。
“我什麼?”,明珠問他。
“我”他突然變得結巴起來。
“不說我可關門了,孟小呆”,明珠道。
“我說”。
“說什麼?”。
“若隱不是閒雜人等”。
“那你是誰?是我的什麼人?”。
“若隱是,若隱是”,他呼吸急促,一張臉漲的通紅,憋了半響,眼見着額上已有了汗,偏偏說不出來。
“說不出就算了”,明珠轉身,他一把拉住了她手,明珠再問:“你是我的誰?我是你的誰?”,他攥着她的手更用力些,嘴脣蠕動,就是吐不出一言半句來。明珠只有嘆氣,美目流轉,柔聲道:“你這個呆子”。甩開了他的手,卻順勢大開了房門。
他怔怔的立在原地,明珠笑道:“孟小呆,是不是今夜的月亮特別圓?”。
“嗯?”,他愣住。
“要不然你怎麼那麼喜歡站在外面看月亮?!”。
“……”。
燭映小軒窗,隱隱可聽到屋子裡人聲。
“明珠,難道你不想知道若隱爲什麼能動了麼?”。
“不想”。
“爲什麼?”。
“因爲你若要告訴我,早就該說了,如今不說,一定是有苦衷,我又何必逼你”。
“明珠!”。
“不要太感動哦!喂喂,千萬別流眼淚,千萬別用這種崇拜的眼神看我,本公主一向如此明事理的”。
“明珠……”。
“咦,你臉好紅啊!你在想什麼?”。
“……”。
“天色不早了,不如我們早點休息吧”。
“這,明珠姑娘,我,若隱,我……”。
“你結巴什麼?想到哪去了!我是說你休息你的,我休息我的。本公主雖然一項不拘小節,可這是原則問題。一日未成親,一日就不能同/牀”。
“哦”,若隱這才長吁了口氣,卻又覺得心底隱隱的,有些失落。
他這是怎麼了?!
只覺得離她越近,呼吸就越困難,身體裡有躁動的情緒,哪怕她只是無意的碰觸了他一下,他全身的血液也會上涌,拼命衝到頭頂來。
一彎上弦月高掛在夜空中,悠悠盪盪的,灑下清輝來。
月華如水,窗子大開,大開的窗後立着個黑色的身影。
要不是偶爾吹過的風,帶起了他的衣袂,根本就分不清哪裡是夜色,哪個是他。他似乎早已與黑夜融爲一體。他如今正虛弱的靠着窗,臉上沒有面具。
一道新傷添在那張臉上,傷口已結了痂,在月光下看來很是觸目驚心,可他的目光卻是癡迷,定定地望着某處,似乎靈魂早已飄離了這具空殼般的身體。
他背後的翅膀已經不見,那對翅膀本就像個幽靈般,隨時出現,卻又在他一次次的死去活來中,以爲自己可以永遠解脫的時候,離開。
“你在想什麼?”,身後傳來的聲音很年輕,充滿了活力。不用回頭蕭燃也知道,這一定是那個少年鬼王熾。
他懶得回頭,也懶得說話。
“我就說你沒有血,也能挺過去,果然是這樣”,少年又道。
“那又如何?我挺不挺過去,或者死不死,都毫無意義”,蕭燃終於開口,道。
“那不一樣啊!你活着纔有希望。我若是你,一定衝到明珠面前,然後對她說出自己也是莫染”,少年道。
“你還是沒弄明白”,蕭燃嘆氣,手摸進懷裡,掏出枚珠子,無意識的把玩着,幽幽道:“聽說孟若隱抽筋斷骨了?”。
“你知道了?”,少年問。
“我倒情願不知道”,蕭燃苦笑。
“所以你不敢去找明珠?在精靈道你明明說要明珠留着命等你說個秘密的,那秘密一定就是你的身份,可如今你卻猶豫了,難道是爲了孟若隱?”,少年手環在胸前,問道。
“是!孟若隱如今什麼都沒有了。熾,你不會明白,一個從小修行的人,突然沒了修行會多痛苦。他如今脫離了九虛山,他和明珠是我一手撮合的,眼下走到了這一步,我怎麼能再去破壞他們?!”。
“可在精靈道……”。少年歪頭,不解的再次提起,蕭燃卻搖頭道:“精靈道的事只是權宜之計,以明珠的個性,如果我不那麼說,她一定不會走”。
“真的只是權益之計?”,少年尾音揚起。
“真的”,蕭燃斬釘截鐵般說道。
“那就算我瞎摻和好了”,少年悶悶的,不再理蕭燃,一個人徑自離開。
蕭燃目光重又眺望遠方,手裡的珠子在他的掌心中,似乎也有了生命。他垂下眸光看那枚珠子,忽然一展身形,掠到窗外。
青石板鋪成的地面上,皆是如水般的白月光,踏着月色,蕭燃小心的,不願踩碎那一地皎潔。尋着一塊沒鋪石板的地面,蕭燃蹲下/身子來,癡癡地看了半響那珠子,然後輕手輕腳的,挖地上的土。
不多時那土地已被他挖出了個一尺多深的小洞來,他虔誠的將那枚珠子放進洞中,再將新土覆蓋回去。他的動作很慢,彷彿每一次撥土,都在做一件天下間最偉大的事一般。
平整了土,他卻不做任何標記,又呆呆地看了良久,方站起身來。
輕輕地咳了幾聲,此處是九虛山,凡事都要小心。蕭燃覺得很奇妙,沒想到一向勢不兩立的仙魔之間,居然能這樣和平相處。
他不相信以靈虛真人的功力,會感應不到他的魔氣,可靈虛真人爲何不揭穿?他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再看一眼埋了珠子的地方,雨卻在此刻淅淅瀝瀝下了起來。
任雨水順着臉頰滑落,蕭燃仰起頭來,閉上眼睛。這也許是一夜的雨,也許明日天放晴的時候,山上的仙花仙草會多上許多,青石板的路上那積下的雨水,將很快被陽光曬乾,這新土也會如舊土一般,看不出痕跡。
山上在下雨,山下呢?十里,不過隔了十里,卻是隔了千重山,萬重水。
卻是,咫尺天涯。
蕭燃的渾身都開始顫抖,他的手抖得就像秋風中的落葉,從懷裡再掏出枚珠子,將那珠子貼在臉頰上,不捨離開。
他全身本已抖個不停,偏偏那珠子一拿出來,顫抖就停了,貪婪的感受了一會珠子的溫度,那是種冰涼,卻又真實的溫度,蕭燃一雙清冷的眼,目光變得迷惘而散亂,他將方填平了的坑挖開,再將這枚珠子也放進去,讓它們肩並肩挨在一塊,再次平整了土,蕭燃似乎種了一粒種子般,癡癡地盯着那新坑半響,方起身離開。
直到他離去,走得遠了,躲在暗處的少年方出來,幾步到了那埋着珠子的地方,撥開土,愣住,這土坑裡只是兩枚普通的珍珠,看樣子也不是什麼稀世珍寶。爲什麼蕭燃的態度,那麼鄭重?
“嗚嗚,白玉子,我受不了了”,更暗的角落,躲着兩位老者,一人穿玄色袍子,一人着白袍。
“玄雲子,我比你還難受呢!你說他爲什麼埋珠子?”。
“我不知道啊!我怎麼會知道。嗚嗚”。玄雲子道。
“聽人說過種花種草,可我白玉子還是第一次見人種珠子呢”。
“是啊是啊,我也沒見過,白玉子,你說這珠子會不會也發芽開花?”。
“這你得問那癡情的傻小子蕭燃,我怎麼會知道。一個雲霞小丫頭和那臭小子花城已經快要我老命了,我哪還有心思管別人”。
“不是吧,在精靈道,你可是比誰都義憤填膺啊”。玄雲子道。
“那你的意思是?幫?”白玉子問道。
“對,幫!而且這忙必須幫!”。玄雲子重重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