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面就像水波,微微晃動着,恍惚只見鏡子中有一張陌生的臉。
這就是我的新宿體?楚莫染將手貼在自己臉上,果然,鏡中那人的手也已貼在臉上。一寸寸撫着陌生的皮膚,楚莫染苦笑......想到今後可以用這具新宿體和明珠隱姓埋名,在碧波島隱居,他心中又有了些微的歡喜。
有得必然有失,有失纔會有得。看起來這次贏得不止九天神帝。
楚莫染冷笑,那三十三層雲上的九重天,他本就不稀罕。如今既成全了天帝,也成全了自己與明珠,早知如此,我就該早早解決了自己。也可以早點擺脫過去那令他憎恨的身份。
只是不知,明珠會不會在意自己這全新的樣子?
楚莫染手一點點在自己臉頰上劃過,不由暗笑自己,不該這樣小瞧明珠,明珠豈是一般女子,哪會只在乎樣貌?
他望向方纔那女子離去的方向,萬水仙?難道是她救了我?
記憶只停留在將自己三魂七魄凝成十顆小珠,藉着月華分別進入那新屍體內。還有黑白無常......再想,就覺得頭痛欲裂,記憶中似乎有一段被硬生生斬斷。楚莫染緩緩從池子裡走出,帶着那些鮮紅的液體,上了岸,留下一地觸目驚心的血紅腳印,他看向自己。如今自己倒如出生嬰孩一般,未着/片縷,心念方一動,就見身上已多了一件黑袍。
這黑袍質量上乘,袖口吞金滾銀,楚莫染蹙眉,他一向對衣物的要求不高。常常是一件樣式普通,質量也普通的青灰色袍子,如今穿上這華貴的黑袍,倒覺得渾身不自在。
這應該是個山谷?或者只是法力虛幻出來的產物?楚莫染環視四周,邊走邊看,那到處都充斥的紅,看得久了就會覺得壓抑,心口也似乎被摞上了巨石,空氣中有奇異的血腥氣。如果這是山谷,卻不見日月星辰,如果這是洞穴,卻又滿是奇花異石,無論這裡是什麼地方,彷彿永遠只有一種顏色。
血的顏色。
大概十幾步遠的地方有一張石桌,當然也是紅。桌子上放着各色美食,楚莫染想,自己應該餓了。他隨手拿起一塊糕兒,那糕兒看起來香甜誘人,楚莫染不由覺得食慾大振。將糕兒放入口中,細細咀嚼。他立刻蹲下/身子,乾嘔起來。
糕兒很香甜,可入了口他卻只想乾嘔。
他拼命的乾嘔,直嘔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卻什麼東西也吐不出。忽覺得身體裡的經脈氣血無不逆行。天旋地轉中他已跌倒在地。
像是少了什麼最重要的東西一般,楚莫染只覺得身體裡的魂魄都發狂般的要擠出這具新宿體,棄他而去。
大驚之下他忙運功,卻發現所有的力氣都似乎被掏空,他就像突然被倒空了的麻袋,渾身軟得連手都擡不起來。
“原來發作得這麼快!我還以爲至少要等到子時呢”,朦朦朧朧的只聽到方纔那女子的聲音又響起,楚莫染勉強擡眼,就見一截血紅的裙角上是一張模糊的,彷彿高高在上不可觸及的臉。
她俯下/身子來,細細看他,他的眼中已有嗜血的欲/望,將手裡的小瓶子打開塞子,令新鮮血液的味道在空氣中蔓延。她說:“喝了它,你就不會如此痛苦”。
楚莫染咬緊牙關。閉上眼睛,他明白,有些東西一旦有了第一次,就再也無法擺脫。
那是血,新鮮的血,自己不是嗜血魔,如果開了頭,以後恐怕再難控制。
“你何必固執?你如今少了一魂一魄,要不是遇到我,你恐怕早已灰飛煙滅。我不但救了你,替你打發了黑白無常,還助你將剩下的兩魂六魄居與新宿體。你說你是不是應該謝謝我?”。
楚莫染不語,只是咬緊牙關。這女子是在誘人心智,我萬萬不能着了她的道。
“你何必掙扎!雖然你眼下有了新肉/身,可我不得不告訴你一個事實,那就是你找的這具宿體實在很妙,而且簡直是相當的妙。它可以將你的魔性發揮得淋漓盡致。記得它旁邊那株剩了一半的草藥麼?那是地獄草,可以將你引下地/獄,當然,你應該明白我所說的這個地/獄是什麼意思”。
她托起他的臉來,口中嘖嘖道:“可惜了可惜了,你放着洪荒上神不做,偏要做魔,我等這一天已經太久!楚莫染,你還記得我麼?”。
楚莫染只覺得意識越來越模糊,就連眼前的人影似乎都已很遙遠,強壓下心中那躁/動的,就要不可控制的情緒,從嗓子眼裡蹦出話來:“不記得”。
“是啊,你怎麼會記得我?”,她捏着他的臉頰,強迫他睜開眼看向自己,恨聲道:“當年你在三界六道快活的時候,我還只是一個小妖,甚至未修成人形。可你既然救了我,爲什麼不遵守誓言、你說過會去幫我說情,沒想到我滿懷希望的時候你卻早沒了蹤影。你夠灑脫,可以不成仙不做神,憑着體內與生俱來的神/魔之性逍遙千載萬年,可我卻日日在蛇谷受苦受難。我每受一次酷/刑也就恨你多一分”。
“蛇谷?小妖……”楚莫染恍惚覺得,好熟悉。
“楚莫染,我定要你萬劫/不復!”,她恨得咬牙,楚莫染甚至依稀聽到,那奇異的牙關緊咬聲。
在昏迷之前,他只記得,自己似乎努力的伸出手去,喃喃重複着:“血……”。
紅花崖上紅花依舊。
崖底只剩下一具屍體,楚莫染的屍體。
破敗的屍體在陽光下看起來,有點詭異,正午的豔陽下,那同樣殘破的衣衫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卻見當初那暫時寄居了楚莫染一魂一魄的崖腰枯草在風中搖搖擺擺,似乎隨時都會被風吹得折斷了根,落下崖來。
風捲起了塵沙,漫天塵沙飛舞,在紅花崖,很少會有如此強烈的風,以及如此駭人的塵沙。
那株枯草已搖搖欲墜,就要走到生命的盡頭。
終於,在又一次的狂風起時,那枯草啪的一聲折斷了身子,在風中翻滾浮沉着,落到崖底。
還未與崖底的土地結/合,枯草中已有兩顆晶瑩渾圓的小珠子飛出,在半空中滴溜溜轉了幾圈,直直奔向楚莫染的肉身而去。
方入得體內,就聽一陣鎖鏈響,接着本是大晴的天,竟無端端飄來無數黑雲,黑雲翻滾,遮住了太陽,四野一片悽聲。昨夜被血珠追得落荒而逃的黑白無常竟去而復返。
互相對視一眼,黑白無常心中有數,這次的任務是辦砸了,不過好在還有一魂一魄,而且屍身還算完整。
祭出勾魂鎖、招魂幡,黑白無常合力將只剩一魂一魄的楚莫染凝成團極其模糊的影子,向那團模糊的影子套上鎖鏈,二人只求能瞞多久算多久,一路牽着這少了兩魂六魄的楚莫染向地府而去。
幸好又快到了三千年一度的蟠桃宴,十殿閻羅此次也收到了請柬,乾脆趁着那時,將少了魂魄的楚莫染投入輪迴道,轉世投胎,也算是給親自插手楚莫染生死的九天神帝一個交代。
黑白無常細細打算了一番,將楚莫染殘魂帶回地府,就藏在二人府邸,膽戰心驚的熬日子,卻不見十殿閻羅問起,也就多少放了點心,待到千年後的蟠桃宴,二人趁着十殿閻羅赴宴,瞞過了地府衆鬼仙,偷偷將楚莫染殘魂帶出來,就連那一碗孟婆湯都是親自監督着他喝下去,然後忙不迭的將其投入輪迴道,轉世輪迴。
黑白無常的心也算是徹底放了下來。
只是二人未料想,楚莫染這一魂一魄帶着神性,又因爲當初二位仙君爲了瞞天過海,掩飾自己的失誤,等待蟠桃宴到來的一千年中,時時用仙力維繫楚莫染殘魂不散,這殘魂一轉世就已帶了一身仙骨,未有爹孃,竟從輪迴道直接化作嬰孩模樣,落到九虛山下,被仙遊歸來的靈虛真人撿個正着。
這隻剩殘魂的嬰孩,被靈虛真人帶回九虛山,取名孟若隱,修習道法自然,交給他一身法力,只爲能憑着一身的仙骨早日飛昇成仙……
陽光有點刺眼,少年擡起手來遮住陽光,幽幽長嘆一聲:“倒是夠曲折”。
“有時候我靜下來想一想,都會覺得這一切也許只是一場夢,可笑的夢”,蕭燃夢囈般說道。
“所以被萬水仙救下的你,只有楚莫染兩魂六魄新宿/體的你,因爲少了魂魄,因爲體內與生俱來的神魔/之性,只剩下魔性,於是不得不飲血?而那重回楚莫染肉/身的一魂一魄被黑白無常帶回地府交差,於是轉世輪迴成了如今的孟若隱。可惜只剩一具空殼,卻早已沒了大半靈魂,以及所有記憶?”,少年再度摩挲光潔的下巴,只覺得繞得很,想得久了,想得深了,就會把自己繞進去。
“是。而且被黑白無常帶回地府的一魂一魄,留下了楚莫染的神性,可惜因爲太爲殘缺不全,所以今生不能成神,只帶仙/根”,蕭燃目光悠遠。他想,無論從何種角度考慮,孟若隱都是最適合明珠的人。
只是這麼想的時候,心裡就會隱隱的痛,似乎正有一雙手大力地揉/捏着自己的心,一點一點,一寸一寸。然後將那心碾成碎片,扎進身體裡每一處角落。
“好吧,我覺得我懂了。可是,你真的想一直這樣瞞下去?”,少年問。
“不然又能怎樣?我和明珠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我雖然深愛她,可卻不想令她陷入兩難之地。我和孟若隱本就是一人,偏分成兩個,這是在三界六道無論如何都不該發生的,所以我們註定只能活下來一個。既然如此,爲什麼不給明珠一個更穩妥的未來呢?爲什麼,不還給明珠一個無暇的莫染?”,蕭燃聲音極其鎮定,只是當風捲起他衣袂的時候,隱隱覺得,他的人在微微顫抖。
“不過,這些都不是目前我們該考慮的事情,我們眼下最大的困難是怎麼得到令牌。我今日都不知爲何平白和你說這些”。他苦笑,復又說道。
“也許你只是壓抑隱瞞得太久了,就要承受不住。也許你只是在說給自己聽。想要堅定你正在動搖的決心”。少年道。
蕭燃霍然回身,衝少年露出一絲笑意:“你似乎不一樣。如今我倒有點認不出這樣的鬼王熾了”。
“有什麼不一樣?”,少年心中一驚,手已不自覺地握住明珠送的那片龍鱗。
“以前的鬼王,是無情的。可如今,我看到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鬼王”,蕭燃緩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