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推開了塵封的往事一般,隨着那木門的一聲嘆息,明珠早已徵住,只覺得心底有某一處不願提及的地方,忽然以一種急急的速度,被翻開。
木門後是碧藍的水。
滿滿的,緩緩流動的水,盪漾在明珠面前,水面上撒着金光,可以清晰看到,水裡有魚。
各種美麗的魚在水中自由的穿梭,熟悉的海岸線,明珠曾從那裡逃出來,明珠強忍着眼中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小心翼翼地踏進屋子。
怕驚走了如水的時光,怕忘了流逝的記憶,明珠每走一步,都覺得有小小的、鈍鈍的刀子,在自己心上割。
可以清晰聽到浪花拍岸的聲音,可以看到泛着白的海水,到了她的腳邊,再退回去,拖曳着綿長的尾音,在半空中飄蕩。甚至可以聽到龍母隱隱的、幽幽的哭聲。
這裡,是東海吧?
阿孃!
明珠已跪在了地上,溼了的沙灘上有殘留的貝殼,還有一節將斷未斷的繩子。
岸上還有篝火,火堆上烤着什麼東西,正散發出陣陣誘人的香氣。
明珠記得自己在那個月朗星稀的晚上,曾經逃到岸邊,遇到了鬼王熾,後來的鬥法日子裡,明珠從沒有一刻不想着逃離東海,逃離這個囚禁了自己夢的地方。
可如今終於逃出來了,真的離開了東海,明珠卻忽然感到了徹骨的痛。
從踏出東海開始,她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伸出手來,看陽光穿過手指,在沙灘上投下影子來,脫下鞋子,她讓腳掌再感受一次熟悉的,故土的味道。
海水腥腥鹹鹹,明珠從出生開始,就想要到外面的世界,過一種天高任我遊的日子。
終於走了的時候,才知道,有些記憶真的是一生的財富。
那曾經讓她厭惡的東海,此刻親切的令往事,一一浮現。
龍君對她的慈愛與失望,龍母對她的愛與寵溺,哥哥姐姐對她的處處謙讓,盜定海珠,淹死沿岸百姓無數,鎖困龍臺,依稀在睡夢中見到龍母哭腫的眼。
明珠讓自己五體投地的緊緊貼合着岸上的泥沙,她想要再聞一聞曾經想要逃離的味道。
她想要再回到東海,可她知道,這不過是精靈道,不過是雲霞給她的一場夢而已。
不知從何而來的笛聲悠悠,飄蕩在精靈道,在空氣中縈繞纏綿。
明珠赤着腳走出去,循着那笛聲,穿過小橋流水,繞過九曲迴廊。只覺得那笛聲似遠似近,若有若無,像是久別重逢的情人低聲細語,又似乎只是傷了心的癡情人在輕訴着一曲離殤。
天上已有月。
月如鉤。
一個身着月華色衣衫的男子立在桃樹下,月華如水,他卻如夢似幻。
他的手裡有笛,翠色的碧玉笛。
他的長睫在月光下看起來像是兩把蒲扇,忽閃忽閃的要把誰的魂兒勾去。
飛舞的十指,在碧玉笛上彈跳,這一曲悠悠盪盪的笛音,吹落了滿樹桃花瓣。一朵剛剛脫離了枝頭的桃花,努力在風中、笛聲中打着滾,浮沉。
明珠伸出手,那桃花就已抄在手中。
桃花依然豔麗,卻過早的離了枝頭。可它畢竟極致的絢爛過,桃花若有知,也會覺得不枉此生。
我們又何必爲它感嘆!
將桃花瓣放開,令它可以繼續未知的旅途,明珠伸手一拂,空曠的地,白雲之上已多了一把古琴。
琴在雲上。人在琴前。
席地而坐,明珠深吸口氣,用心的彈奏一曲。
她曾爲了莫染,那個自己還是龍蛋時就許下心願,長大了做他娘子的人,去努力學琴。她曾在雨中一首接一首的彈奏,只爲了等一個不知能不能等到的人。
他曾爲她遮風擋雨,他曾放開她的手,頭也不回的跳下崖去。
如今這銀月如鉤,如今這白雲悠悠,想是終於可以和他了了前世的願,今生得以琴瑟和鳴……
若隱本是覺得心中鬱郁,最近事情一波接着一波,令他平靜的心湖起伏不定。
師父沒教過他,如何拒絕一個女子的示愛。
師父更沒有教過他,如何才能令心重新平靜。《道德經》已經念得滾瓜爛熟,可心底那些迅速氾濫的小蟲,卻令他輾轉難眠。
隱隱的,似乎已睡了,可卻忽然驚醒。依稀看到一雙靈動的眼。
就算閉着眼,那張笑靨如花的臉也在面前,待伸出手去,卻又沒了蹤影。爲自己斟一杯茶,卻猛地覺得有人在耳邊輕聲細語,於是撒了茶,燙了手。站起身來卻又一腳踢翻了凳子。
他從沒這樣不知所措過。
這是什麼?
他怎知,如何才能不動情!
夜色總是會令人無端端思緒紛雜,他只想走出那間到處都晃動着那個人兒的屋子,可擡起頭來,那月也變成了她笑彎的眼。
我的第一個願望是——孟若隱愛上明珠,很愛很愛,非常愛!
捂住耳朵,緊閉雙眼,用力再用力的晃頭,他希望把那如此霸道、以不可控制的速度攻城奪地的傢伙趕出腦海,趕出心房。
“我不會放開你的手!絕不會!”耳邊又響起那人的聲音來,脆脆甜甜,溫柔中偏帶着一絲堅定。
煩亂的在院子裡踱步,卻踩碎了許許多多嬌小的影子,回眸間,眼中有着要命的執着。
這間房子,這個小院是雲霞爲他和蕭燃安排。可他不知道蕭燃去了哪裡。他只知道,自己得了種要命的病。
這種病不會死,卻比死還要難受。這種病不是雲霞爲他製造的幻境,而是因爲他的心底。長滿了密密的蟲。
聽說,那種撩人的,抓心撓肝的蟲,叫愛。
從寬大的袖子裡掏出碧玉笛,將它放在脣邊,卻忽然想起了白日裡她將手指放在他脣上,溫熱卻又微涼,他甚至不知道到底是溫熱?還是微涼?
心一悸,若隱忙手指跳動,想吹奏一曲《靜心忘憂咒》,可吹着吹着,居然平緩的音調裡多了說不出道不明的情。
眼角的餘光卻偏瞥見,那個魂牽夢縈,不停出現的影子。不!不是影子!是真真實實一個人,赤着腳,被月光送到面前。
一雙忽閃的靈動眼睛,看了一會他,終於令他這弄笛高手也走了音。然後她就坐下來,面前已多了把琴。
叮咚一聲,如流水潺潺,這琴音一合,若隱只覺得再也握不住手裡的笛。
他垂下眼,不敢四處看,綿長的氣息也突然斷成兩截,一節飄得入了雲,一節沉得落了地。
假裝鎮定地收了笛音,將碧玉笛放入袖中:“你還沒睡?”,他第一次主動開口問她。
明顯看到她眼中一閃而過的失望之色。怎麼了?是不是因爲收了音?是不是因爲走了調?還是因爲今夜這白月光?
“睡不着”,她站起身來,嘟起嘴聳聳肩。
“是不習慣?”,若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說什麼。
他只是想要打破這要命的感覺,和她面對面久了,就會有一種奇異的衝動。想要告訴她,第一個願望,真的要實現了。
“還好。我只是擔心月圓之前,我們能不能想到辦法”,明珠看一眼面前那人。
他有一張莫染的臉,可爲什麼沒有莫染給我的熟悉感?
爲什麼和他合奏一曲,卻沒了想要的期待與幸福?
“我也在擔心,所以睡不着”若隱不敢擡頭,就連呼吸都覺得斷斷續續起來,天知道他擔心的到底是什麼。
他想,他說了謊。
“你說究竟什麼事纔會令雲霞感動?”,明珠託着腮,她很認真的想這個問題。
“我也不知道,也許同爲女子,你更瞭解她的心思”。若隱思緒飄忽,他一向思維敏捷,可如今卻似乎忘了該如何去分析一個棘手的問題。
明珠忽然靠近他一點,令他呼吸一頓,緊張的汗水瞬間溼透了重衫。
“憑着我的直覺,我覺得她與花城之間,一定有段秘密。也許當年那個負心人就是花城?對!一定是這樣的!爲什麼我們不去問一下花城呢?”,明珠像是忽然發現了驚天秘密一樣,喜得一把抓了若隱的手。
若隱身子一僵,即使如今這樣的月光下,也能清晰看出,他臉上騰起的兩團酡紅。
猛見不遠處的黑暗中,緩步走出黑袍的蕭燃來。他依然戴着面具,可一雙本是冰與火同時升騰的眼中,此刻只剩下徹骨的寒意。
明珠竟在那樣的目光下不由自主的放開手,她似乎很怕他的眼睛。
那樣的一雙眼,憤怒、嫉妒時,真的好像莫染。
“我們在說,想要找花城問一下,也許他和雲霞公主是認識的。我們可以多瞭解一點雲霞的過去。”,明珠諾諾的,不知爲何自己名正言順的和轉世莫染在一起,卻在每次面對蕭燃時,心底就會涌上濃郁的愧疚與背叛感來。
蕭燃的黑袍在風中起伏,他一雙眼似乎在明珠身上流連,可當明珠看向他時,立刻收了目光,冷冷道:“也許花城就是那個傷了雲霞心的人”。
“你怎麼知道?”,明珠瞪大了眼睛。這種默契,真是要命。
“這很容易看出來,何況我們本不用瞎猜”,蕭燃聲音依舊冰冷。見明珠垂下眼簾,他的目光中立刻又涌上了柔情。
他強迫自己目光重又冰冷,輕擊掌,只見他的身後已遲疑着腳步,走出一個人來。
這男子,正是十丈崖裡,那謊話連篇的花城。
今夜,註定會很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