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秋在亡命奔逃,此時已經不辯東南西北了,同行的五個夥伴,此時已經都變成了死人,只有他運氣好,雖然中了一箭,但卻沒有傷到要害,胯下馬兒也爭氣得很,一路駝着他狂奔而逃,當天色完全黑下來時,身後追蹤的馬蹄聲再也沒有聽到,他再確認自己已經的確擺脫追兵了。
從累得口葉白沫的戰馬上躍下來,整個人都痠軟無力,呈大字展開,癱倒在星空之下,不停地喘着粗氣。白日裡的驚險一幕再次浮現在眼前。
他們一行六人,是這一次第一軍派出來繪製地圖若干個小隊中的一支,但他們走得太遠了,慕秋估摸着,他們起碼已經深入近兩百里左右。
事實證明,這是一次極其錯誤的選擇,慕秋痛苦地揪着自己的頭髮,是自己害死了同行的夥伴。
慕秋是一名來自琅琊郡的匠戶子弟,在琅琊郡時,他們世世代代都是匠戶,永遠不得擺脫,從他懂事之時就開始,自己的人生就是隨着父親學習家傳的手藝,然後成爲衆多匠戶中的一員,然後娶一個同樣是匠戶出身的女了,生兒育女,重複父親這一生的流程。
這樣的人生,毫無期盼,毫無希望。但是他也毫無辦法。
轉機就在他絕望之時出現,他們作爲葉菁兒的嫁妝,被送給了徵東將軍高遠,對沒有人身自由的匠戶來說,這樣的送來送去,他們早已習慣,無外乎就是換一個地方,換一個主人而已,只不過這一次走得太遠了一些,從氣候宜人的琅琊郡,來到了苦寒的北地。
匠戶心中不願意,但也毫無辦法。反抗的結果,很有可能便是家破人亡,性命不存。誰也不曾想到,正是這一次的轉送,改變了數萬匠人的命運。
抵達目的地不久,他們就迎來了一個讓他們震憾,也讓他們不敢相信的消息,確切的說,不是消息,而是公告。徵東將軍高遠取消了他們的匠戶戶藉,從此以後,他們將成爲自由民。
自由,對於匠戶來說,是世世代代都渴望的東西,但當他來得太突然的時候,仍然讓人不敢置信。
但隨後徵東府一系列的動作,讓他們切切實實地感受到,自由的確來了。
徵東府給他們每家每戶造好了房子。分配了田地,配給了牲畜,匠戶們雖然仍然要編隊去做工,但上工的第一天。工坊裡的負責人便明確告知他們,每一天,他們將得到的報酬數目。如果不想幹了,要提前一個月通知工坊。總之,來去自由。
在徵東府,沒有強迫。只有自願。
一個接着一個讓人目不暇接的震驚接鍾而止,分給他們的田地,將會免去三年的稅收,土地是免費分給他們的,但房屋,牲畜卻是要付錢的,這些錢要在三年之內償還給徵東府。在慕秋看來,這些東西的價錢實在是太便宜了,要知道,在琅琊郡,一頭牛起碼要五兩銀子才能購得,但在積石城,他們只需要付出一兩銀子即可。而分給他們的房子所需要付出的價錢,在慕秋看來,幾乎就是白送,恐怕連材料也買不到。
積石城,到處都是賺錢的機會,去工坊裡做工,價格最高,有一技之長的匠戶,特別是鐵匠,木匠,石匠,他們所得的報酬,使他們可以在一年之內就將這些欠帳還清。如果不會什麼特別的技術,便是去城裡工地上做活,所得的報酬也不菲。
如果腦子靈活一些,還能做一些小生意兒的話,那收入就更可觀了。
來自琅琊郡的數萬匠戶們,一下子就忘掉了他們的故鄉,而將積石城當成了他們的家。世世代代的苦難,讓這些匠戶們迸發出了極大的熱情,他們拼命的工作,拼命的賺錢,家裡但凡能動的人,都行動了起來。
男人們去工坊,婦人們去忙活農田,即便是老人,孩子,也可以去敲小石頭,這不需要什麼技術,只消拿着小錘,將一個個的石頭敲着石籽,一天所得,就足夠一個人一天的生活費了。
這些匠戶們,沒有用到一年,便還清了所有的欠帳,現在,他們每賺一分一釐,都是屬於他們自己的。
所有的匠戶們看到了希望。
相比於家中長輩們掙錢的勁頭十足,慕秋卻有自己的想法,來到積石城的時候,他剛剛滿十八歲,是家裡的硬勞動力,獲得自由身之後,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隨着父親去工坊上工,而上跑到了積石城中的徵兵處,報名當兵。
慕秋家裡幾乎都是木匠,長年找木料,揮斧頭,拉大鋸,使得慕秋看起來十分孔武有力,特別是兩支粗壯的胳膊,更是讓徵兵處的軍官們眼前一亮,沒有費任何口舌,慕秋便成爲了徵東軍的一員。
他是瞞着家裡人去報名的,但當他穿着簇新的軍服,拿着預支的第一個月的軍餉回到家中的時候,家人雖然吃驚,卻也沒有反對。因爲徵東軍士兵的軍餉實在夠高,比他父親拼命幹一個月還要高。只有母親默默流淚,對於母親來說,當兵便意味着要上戰場,上戰場便意味着可能送命。
慕秋想到的不是這些,他看到的是那些軍官們的威武,他也想成爲這樣的軍官。
“我會成爲一個軍官,我會讓你們以我爲榮,我會光宗耀祖,成爲慕家世世代代第一個官兒的。”慕秋自豪地對父母發出了豪言壯語。
身入軍營,便再也不能隨意回家,一個月能回家一趟,就算不錯了,對於慕秋而言,軍營的生活是極有樂趣的,哪怕是在新兵營中,每天進行枯燥的隊列練習,他也樂此不疲。
他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了他的新事業當中。
因爲表現優異,從新兵營出來,他便成了一個十人小隊的隊長,餉錢也因此漲了一些。
每月一次的回家,帶回去的餉錢都會讓父親十分高興,只有母親,每一次看到他,都會用充滿憂鬱的眼睛看着他,每一次離家,都會惹來母親的眼淚。雖然知道母親是因爲愛他,擔心他,但慕秋卻還是很不高興,他將回家的次數,變成了每兩個月回去一次。
戰爭說來就來了,殘酷的積石城保衛戰打響,訓練了半年的新兵第一次踏上了戰場,舉起了刀槍。慕秋第一次殺人。
這一仗,讓慕秋見識到了戰爭的殘酷,人命如草芥,他統轄下的十個弟兄,在不到三天之內,便盡數倒在了他的身邊,而慕秋因爲超出一般人的身體素質和力量,卻毫髮無損的活了下來。
從第一次殺人,到最後毫無感覺如同在家裡砍削木頭一般將敵人弄死,慕秋從一個新兵,完全蛻變成了一個合格的老兵。
他不再像剛上戰場之上那樣興奮,而是學會了抓緊一切時間休息,恢復體力,他可以躺在血泊之中,在戰鬥的極短間隙之睡着,也能在敵人發起進攻的那一霎那一躍而起,精神百倍,他學會了坐在敵人的屍體之上,看着戰友的遺體,大口中吞嚥食物而毫不反胃.
一場戰爭,讓慕秋真正長大成人.
積石城之戰以徵東軍大獲全勝而告終,倖存下來的慕秋成爲了兵曹,編入了北方野戰集團軍第一軍,在隨着許原前往河套平原之後,因爲他出衆的素質被許原所看終,調入了許原的親衛營.
雖然由統帶五十人的兵曹,再度成爲統率一個十人小分隊,但慕秋知道,這是他騰飛的起點,當他再從親兵營出去的時候,就將成爲一個真正的軍官了.這種機會,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得到的.
這一次作爲哨探渡河,慕秋自動請櫻,帶了五個弟兄一路前行,繪製北岸的地圖.最初幾日,除了飛鳥走獸,他們一個人也不曾看到,但隨着他們逐步深入,開始看到了東胡人的營帳.
小股的東胡人開始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之中,同伴曾提議返回,但慕秋卻想立下更大的功勞,在他的堅持下,六人小分飛晝伏夜出,直到昨天,他們被東胡人發現.
一場激戰下來,同行的五個夥伴盡皆喪身,只有他隻身得脫,不過現在,他卻迷路了.
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慕秋終於緩過了一口氣,戰馬吃夠了青草,走到他的身邊,不停地用嘴拱着他的身子,慕秋強撐着站了起來,從馬鞍旁的袋子裡掏出一把豆子,喂戰馬吃了下去,又從另一側的袋子中掏出一個硬饃,就着皮囊裡的清水,勉強吃下去了一點,力氣稍稍回覆了一些.
現在是要想辦法回到大營去了,擡頭仰望天空,卻是連一顆星星也無,漆黑一片,根本辯不出路途,咬了咬牙,他牽起戰馬,隨意選擇了一個方向,便向前走去.
站在這裡被動地等,永遠不如行動起來,這是他在新兵隊中時候,教官告訴他的一條準則.
向前去.慕秋牽着戰馬,跌跌撞撞地在黑暗之中前行,馬力是需要珍惜的,他能在自己逃亡的時候,給自己最大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