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不對,不對!老胡,你演得不是那個意思。”
江文喊了“卡”。
話語很直接,沒有像之前的誇獎式噁心人。
作爲導演,不管是罵人還是夸人,都爲了演員能演好,“罵人”與“夸人”都是實現目的的方法。
而現在,他有更好的方法了。
“少爺,上!”
江文大手一揮。
片場裡的秦慕楚一臉黑線。
我就在胡銘旁邊呢,往哪兒上?
而且總感覺老江同志這麼喊,是在罵他。
看着已經從監視器旁走開,悠哉悠哉擱一旁抽菸的江文,已經忍了一星期的秦慕楚爆發了:
“你是導演我是導演?機位也不找,道具也不管,也不給演員講戲,天天就往監視器前面一站,喊‘過’喊‘卡’,這導演誰不能當?”
他扭頭看向抱着手倚着門框,笑眯眯看着現場的周蘊:
“蘊姐,回頭把次郎抱來,我給監視器面安個寶寶椅,《子彈》導演他來當!”
“哈哈哈哈~~”
片場頓時爆發一陣響亮的笑聲。
周蘊也笑彎了腰,應和道:
“好,回頭我就打電話讓媽把次郎送來。”
秦慕楚是給老江氣壞了。
他來《子彈》的第二天,周閏發也到了。
剛進組,和演員、導演都不怎麼來電,沒有融入《子彈》的節奏,拍攝效果很不好。
周閏發被老江誇得菊花就沒鬆過,加上之前老江又給他寫了封“情書”,發哥嚴重懷疑江文是gay。
這拍攝就僵在這兒了。
最終秦慕楚看不下去了,深入淺出地給發哥講了遍戲,幫助他找準方向。
江文本來還想看樂子。
怎麼的,老子都不行,你行?
可沒想到,經過秦慕楚一番疏導,周閏發還真就找對了感覺。
原本可能需要個把星期才能磨合好,被秦慕楚縮短到了十來分鐘。
大家這纔想起,秦慕楚年輕的外表下,還是個不比他爹名氣小的大導。
江文一看這樣,別說了,以後講戲都交給伱小子了。
而後逐漸過分。
這機位要不你也看看?
道具的事得幫爹分分憂吧?
“此言差矣!”
江文同志對秦慕楚的爆發一點不慌,慢悠悠地吸了口煙,吐出一個瀟灑的菸圈,胸脯拍得“啪啪”響,豪氣地道:
“你做的我都記在心裡,回頭電影大賣,給你包個大紅包!要多少給多少!”
“哈哈哈哈哈~”
又是一陣笑聲。
紅包是劇組獎勵員工的一衆方式沒錯。
可秦慕楚就是老闆啊。
這給他發紅包,不就是等於把他的錢塞紅包紙裡,再還給他嗎?
“黃四郎真應該讓你來演!”
秦慕楚咬牙說了句,無奈地嘆了口氣,轉身走到監視器前,回看剛剛的拍攝。
雖然剛剛他就站在演員旁邊,可他也在演戲,不可能一直盯着演員看他的表演。
胡銘也立刻跟上。
拍戲這麼些天,《子彈》的演員們都被秦慕楚講過戲,也瞭解他講戲的習慣——喜歡對着監視器,一點一點指給演員看,剛剛哪裡有問題,應該怎麼演。
不止他,現場的很多演員都圍到監視器後。
聽秦慕楚說戲,總能給他們一些對角色更深的理解,能啓發他們想出更好的表演方式。
誇張點說,就像……大師講道似的。
因此大家都不願錯過。
快速回看一遍,很快秦慕楚就發現了問題所在。
讓開半個身位,對着旁邊的瘦小男人說道:
“胡老師,咱們看這裡。”
胡老師,即胡銘,也就是《子彈》裡賣涼粉的老闆,這位也不是無名之輩,之前拍過馮大鐵的《集結號》,是個實力派。
聞言,他立刻點頭,
”秦導,您說。”
秦慕楚把畫面暫停,
“你看,這裡你被踢出來,說‘就是吃了兩碗,只給了一碗的錢’,你最後有往我二叔那看的意思。
這不要,因爲你心裡清楚是怎麼回事,你知道真相是什麼,你這麼一看,會給我個錯覺——不服氣,就像小孩被家長冤枉,會不服氣地向家長那兒看一眼一樣。”
周圍人想了想,還真有點那麼個意思。
不過胡銘還是說道:
“其實這一看我是這麼想的,我和你武智衝是一幫的,幫着你害人,你怎麼還踢我踢的這麼狠。”
胡銘很大方的說出心中的想法,這些天相處,都知道秦慕楚不介意和演員討論甚至爭辯。
“不不不,這就是咱們理解上有偏差了。”
秦慕楚連連搖手,坐直身子,看着胡銘道:
“你既不是黃老爺那幫,也不是張麻子這幫,你這個角色是沒有善惡之分的,因爲你沒資格選擇善惡。
你是善還是惡,取決於這兩個誰更強,就像……嗚嗚嗚。”
秦慕楚正說着嘴突然被人捂住,回頭一看,是老baby。
“行了,到這兒就夠了,直接說怎麼演。”
秦慕楚愣了下,很快反應過來。
這戲,有些話不能說得那麼深,這周圍人多眼雜的,還有那麼多攝影機。
他也不廢話,跳到下一個有問題的片段:
“胡老師,這裡,說‘兩碗’的時候你要堅定,這是“惡”的你佔上風,再之後,你要演出一種崩塌感,因爲,代表‘善’的你在愧疚。”
胡銘點點頭,若有所思。
……
“守義,在座所有的鄉親都會爲你和你家裡人做主,大聲說,幾碗?”
陳昆扮演得胡萬施施然地坐在那,手上拿着能夠主宰人生死的槍。
短暫的沉默後,被人揪在手上的賣涼粉老闆,幾度掙扎,最終眼神無比堅定:
“兩碗!”
話一說出,他彷彿耗盡了力氣,精神徹底倒塌,整個人癱軟在地上,像是一團任人揉捏的爛泥。
完美!
無論是陳昆的陰狠毒辣,還是賣腸粉老闆的無奈惶恐,最終不得不助惡迫善的無力,都演繹得淋漓精緻。
片場的氣氛凝聚到了一個頂點,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監視器前,江文目光炯炯,死死地盯着裡面的畫面。
到秦慕楚了。
前面兩人鋪墊得那麼好,現在就該“六子”表演,他必須得“爆”,才能壓住前面兩個人的戲。
面對已經露出笑容,享受勝利喜悅的陳昆。
秦慕楚原本對於孫守義說謊的憤怒突然平靜了,像是一剎那想通了什麼,他鬆開抓着孫守義的手。
“你是一個惡人。”
出乎所有人的預料,秦慕楚並沒有聲嘶力竭,大聲喊出來,用宣泄的情感壓住陳昆。
他只是盯着陳昆,聲音平靜,但又厚重、中氣十足。
就像是已經到了極限卻仍然不斷充氣膨脹的氣球。
沒炸,可卻讓人膽顫。
秦慕楚忽然拔出匕首,表情變得很奇怪。
似笑非笑,又包含着怒與釋然。
“比惡是吧,我特碼比你還惡!”
“噗嗤”一聲,刀捅進了肚子,血包如同小噴泉一般瞬間滋開。
江文看着監視器的目光一閃,臉上遏制不住的露出激動神情,手掌舉起,像是想要鼓掌,可又生生憋了回去。
不一樣,很不一樣。
秦慕楚演得六子,比他想象得要多了一些東西。
他想的六子只是個愣頭青,一直被胡萬等人牽着走,一步步死亡,到死還讓人看到底幾碗粉,一直沒明白。
可秦慕楚的六子明白了。
他懂了,甚至已經預料到一些事。
他糾結的是幾碗粉,也不再是幾碗粉。
“別走,一碗粉,一碗粉!”
突然,一陣喊聲把江文從思緒中喚醒。
秦慕楚滿手獻血,端着一碗血粉對着離去人大呼。
瑪德,怎麼走神一會兒就快演完了?
江文罵了句,聽着秦慕楚的喊聲,這是……改詞了?
這詞改的……
……
“嘛呢?現在連喊‘卡’和‘過’都不會了,是吧?”
秦慕楚忍不住了,躺地上對着發呆的江文喊道。
拍戲有一種說法,叫只要導演不喊卡,演員就繼續往下演。
這叫敬業。
可這不是秦慕楚不敬業,他都在地上躺半天,血包都流乾了。
被嚇暈過去那大爺估計都要睡着了,連陳昆都已經齣戲,表情有些尷尬,可江文還沒喊“卡”。
“哦哦,卡卡。”
江文面露尷尬。
剛剛想着秦慕楚改那兩句臺詞的秒處,又走神了。
“來來來,副導演頂上,化妝師來給我補妝。”
江文連忙招呼,離開監視器。
接下來該他登場了。
“快點吧,你這麼磨嘰,沒等見最後一面,我就死了!”
秦慕楚仍然保持着之前倒地的姿勢不動,就是怕動了後拍攝出來會穿幫。
不一會兒,江文畫好了妝就位。
“各部門準備,開拍!”
……
拍完戲,秦慕楚蹲在場邊,沒有去看監視器。
剛剛幾場戲耗了大量的感情和精力,得緩緩。
“抽根?”
一根菸遞了過來,秦慕楚歪頭一看,是陳昆。
“昆哥,我不會。”
秦慕楚笑着把煙推了回去。
陳昆沉默一下,有心想糾正秦慕楚的稱呼,可秦慕楚又沒有喊錯。
論身份地位,他肯定當不起秦慕楚一聲“哥”。
但兩人老師都是崔老師,年齡差又擺在這兒,而且“昆哥”還是秦慕楚主動喊的,他也不好拒絕。
不過總感覺秦慕楚叫自己昆哥時眼神有些奇怪。
不去思考這些事,把煙點燃,陳昆說道:
“拍完這戲你就殺青了吧?”
“這邊的殺青了,回頭劇組還得到懷柔那邊拍,我還有零散幾個鏡頭。”
秦慕楚想了想說道,接着又笑着補充了句:
“不過咱倆是沒有對手戲了。”
陳昆目露遺憾。
遇到好的演員,是可以被帶動的,他剛剛就有種被帶動的感覺,超出了他平時的水平。
“這戲拍得爽,可惜你是導演,不怎麼拍戲,不然真想跟你多演幾場對手戲。”
秦慕楚哈哈一笑,沒有說話。
……
衛生間。
秦慕楚脫了戲服,對着大鏡子,在洗手池洗着嘴上的血漿,又沾了點水,把肚子上的血漿擦去。
這玩意黏糊糊的,沾身上特別難受。
突然,衛生間裡走進來一人。
“哈哈哈,好,好,有乃父風範!”
江文哈哈笑着在秦慕楚光溜溜的上身拍了拍。
“看看我後面有沒有髒。”
秦慕楚沒搭江文的茬兒,只是讓他看看後背有沒有沾上血漿。
這種淡定的表現讓滿心歡喜與自豪的江文情感無處發泄,“啪”得一劑重掌拍在秦慕楚後背:
“男子漢怕什麼髒,我和你說演技的事呢!”
秦慕楚疼得嘴角一抽,強裝淡定:
“今天發揮得一般,大概只有我巔峰時六成的功力吧。”
回頭必須得給次郎灌輸一些父慈子孝的理念!
江文眼睛一眯,攬住秦慕楚的肩膀,樂呵道:
“是,彆氣餒,到我兩成水平不錯了。”
嘿!
父子倆對視一眼,嘿嘿一笑。
確認過眼神,都是不要臉的人。
這時,外面傳來喊聲:
“你倆父子別吹了,趕緊的,車等着呢,回頭趕不上飛機了!”
“來了,來了。”
秦慕楚連忙套上自己的乾淨衣服,把髒戲服直接塞江文手裡。
“你去還一下,我先走了。”
“嘿!你踏馬……”
沒等江文罵完,秦慕楚就走到外面,見等在門口的周蘊,立刻湊上去,嘴甜的喊了句:
“蘊姐。”
“哎呀,剛剛演得真好,比你爹強多了。”
周蘊笑容滿面地摸摸秦慕楚的臉頰,挽着他的手。
她從不吝嗇在誇獎自己弟弟的同時貶低一下自己丈夫。
“放屁,最多隻有我三成功力。”
江文捧着堆髒衣服出來,揮手招來個場務,把衣服給他。
同時不經意地伸出一隻手,在老婆面前晃了晃。
周蘊好笑地看了眼江文,另一隻手挽住了他,笑道:
“也不知道剛剛誰都看傻了,被小秦演技鎮住?”
“什麼鎮住,我那是奇怪他……改臺詞了。”江文嘴硬。
“有感而發,昨晚想了一下,覺得可以給六子更深一點的東西……”秦慕楚說道。
今天這場涼粉戲是六子的人生巔峰,前世張魔版的六子完全被陳昆壓下去了。
不是演技,而是扮演的角色。
胡萬把六子給壓住了。
“你這麼一改,六子贏了胡萬,輸給……”
想着秦慕楚最後喊着“是一碗,是一碗”時,眼神由火熱到冰冷,以及最後倒地時的悲哀,江文嘖嘖嘴。
又道:
“保持住這水平,下部戲我讓你當男主。”
“算了吧,我可不演。演個六子這種小配角過過癮還行,真演男主太累,有那時間不如我自己拍一部。”
秦慕楚搖搖頭。
相比於演員,他還是更喜歡當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