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陳平安和邱岸返回藥園以後,再加上羅三爺和羅婆婆,人手就更加充足了。
他們根據小蘿蔔喜歡陰溼環境的特性,在河堤邊的一處土洞裡,終於把1850號小蘿蔔和3762號小蘿蔔找到了。
此時,天也已經快亮了,陳平安在上清派的第二個晚上,居然是在徹夜無眠中度過的。
不過這件事也有個好處,羅三爺認識了陳平安這個新入門的外室弟子。
在陳平安負責的這片藥園裡,一共有三股勢力,分別爲“蘿蔔幫”、“丹蔘幫”,還有就是以花蕊夫人爲首的“藥花幫”。
羅三爺輩分高資歷高,在他的影響下,那些蘿蔔後輩都比較支持陳平安的工作。
“藥花幫”的姐姐們雖然喜歡調戲陳平安,但是平時關係也不錯,沒有給陳平安搗過亂。
唯一對陳平安有意見的就是“丹蔘幫”了,因爲陳平安和蘿蔔幫走得太近,而丹五爺和羅三爺又是老冤家,自然也遷怒到了陳平安。
不過陳平安在邱岸的教導下,很快就已經成爲一名合格的藥園園丁,挑剔的丹五爺幾次想找茬,結果都沒找到機會。
一天晚上,在丹蔘幫的洞府裡,丹五爺的兒子勸道:“爹,我看那陳平安挺不錯的,前幾天我讓他給洞裡鋪點乾草,陳平安還特意把乾草曬了一下,咱們何必去找他麻煩啊……”
“我是故意找茬的嗎?”
丹五爺捋着鬍鬚反問道:“你就感覺不到啊,陳平安對蘿蔔明顯比對咱們丹蔘更好一點,他有一面小鼓,每次只有逗弄小蘿蔔的時候纔拿出來,但是一來到咱們這裡就把小鼓藏起來了。”
那面小鼓就是顧橫波臨終前贈送的黃皮漁鼓,其實就是個小玩意,只不過左右搖擺的時候,“咚咚咚”的聲音能夠安撫小動物和未開智的植物。
陳平安發現了以後,經常拿出黃皮漁鼓逗弄那些小蘿蔔。
丹五爺兒子還是很講道理的,說道:“您整天只想着挑刺,人家躲避還來不及,又怎麼敢親近呢。”
“那我不管!”
丹五爺瞪眼說道:“要是陳平安也像徐沅武慶堂那樣,啥事都不管,我反而懶得搭理了,但他既然做事,那態度就不能有偏差。”
“哎~”
丹五爺兒子也不知道說什麼了,勤懇做事的陳平安,反而沒落到好處。
“現在陳平安有小邱有關照,也沒啥機會。”
丹五爺說道:“不過我聽說小邱要走了,那時我們再出手,讓陳平安知道什麼叫‘一碗水端平’!”
丹五爺兒子雖然不同意,但他只是兒子,反對也沒有用,只能等着到時候暗中保護一下,不讓陳平安吃太多苦頭了。
······
一個月轉瞬即過,邱岸也到了要離開藥園的時候。
徐沅、武慶堂、晏傳江、榮澎、莫溪清等人就是送到了閣樓門口,說一聲“後會有期”就算完了。
不過陳平安感念這一個月以來,邱師兄對自己照顧頗多,所以一直送他到搭乘仙鶴的崖壁之上,這才停住腳步。
“平安。”
邱岸也不叫“小師弟”了,大概在他心中,上清派外室弟子的師兄弟感情更像是“同僚關係”,“平安”纔是朋友之間的稱呼。
“送君千里,終有一別,你回去吧,但是······”
邱岸認真的說道:“三年後你離開藥園了,一定要去大趙找我,我在家等你!”
邱岸說完就搭乘一隻仙鶴下山了,陳平安又是翻山越嶺的回去,等到了藥園的時候,已經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
陳平安藉着淡淡的月光走向閣樓,哪知走到一半的時候,腳底下好像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突然失去重心摔在了地上。
與此同時,一大堆早就埋伏好的小丹蔘高呼着衝過來,他們跳到陳平安身上,鑽進陳平安懷裡,甚至爬入陳平安的靴子裡,陳平安感覺整個人都被無數個小丹蔘覆蓋着。
要是別人面對這樣的情況,早就一使勁甩飛了幾個,或者一使勁踩死幾個,先讓自己脫離這種境況再說。
不過陳平安知道這些都是一個個生命,所以他並沒有那樣做,只是一邊閉目搖頭,一邊屏着嘴巴不讓小丹蔘跳到自己嘴裡。
不過,陳平安越是擔心傷到小丹蔘,他們越是鬧得很起勁,好在這些小丹蔘似乎得到過交代,並沒有擊打陳平安,只是搶了他身上所有的東西。
等到陳平安好不容易站起來的時候,那些小丹蔘早就跑掉了,同時自己懷裡的黃皮漁鼓、還有九兒留下的那根玉簪,也全部都消失了。
“丹蔘幫”發動襲擊時鬧出的動靜頗大,“蘿蔔幫”和“藥花幫”也察覺到了,他們過來看到一身狼藉的陳平安,還有丹蔘留下的味道,頓時就明白是怎麼回事。
護短的花蕊夫人立刻火冒三丈:“平安是我見過最乖最勤勞的一個外室弟子,丹五不去教訓那些不做事的人,反而來欺負一個老實孩子,那個老東西想做什麼?”
溫柔的靈芝花徐娘子伸出小手,想替陳平安擦擦臉上的灰塵。
陳平安顧忌男女有別,稍微往後縮了一下,徐娘子又好氣又好笑的說道:“擦擦灰塵怕什麼?”
羅三爺也很夠義氣,直接就對一個兒子吩咐道:“召集家族裡的所有蘿蔔,丹五這次要是不道歉,我們就把他趕出這一片藥園!”
大概不管在哪裡,“老實人被欺負”都是能引起極大憤慨的一件事,尤其陳平安這些時日還一直兢兢業業的爲藥園工作。
最後,不僅是“蘿蔔幫”和“藥花幫”這兩羣人,只要是被陳平安用心照顧過的植物精怪,他們全部聯合起來到了丹蔘幫的洞府門口。
“丹五,出來!”
羅三爺洪亮的聲音穿透大門,直接傳到了裡面。
“爹!”
丹五爺的兒子聽到了,又驚又怕的埋怨道:“我都說了讓你別去欺負陳平安,您就是不聽,現在可怎麼辦?”
丹五也沒想到事情會鬧得這麼大,他只是簡單教訓一下陳平安,沒想到有這麼多願意幫忙出頭的閒人。
不過丹五也不願意認慫,這時候認慫了,以後可就混不下去了。
打開洞府大門後,丹五負手緩緩走出來,惡狠狠掃了一圈羅三爺和花蕊夫人,這才淡淡的說道:“你等大半夜的圍住我洞府,意欲何爲?”
丹五爺不愧是這片藥園的“綠林話事人”之一,他這種不慌不忙的模樣,倒是真的唬住了一批圍觀羣衆。
不過,花蕊夫人和羅三爺可是一點不怕的。
“丹五!”
花蕊夫人徑直問道:“你爲何讓你的子孫去欺負陳平安,他有什麼對不起你們的地方嗎?”
“丹五,你趕緊道歉。”
羅三爺馬上幫腔道:“不然的話,我們就把你這洞府拆了,讓你全家流落在外!”
“你敢!”
丹五聽了雖然也有些心慌,但嘴巴依然很硬,他又把目光轉向陳平安,發現他雖然灰頭土臉,但是沒受什麼傷,終於鬆了一口氣。
“你們至於這樣興師動衆嗎?”
丹五假裝不滿的說道:“這只是我家小兒輩和陳平安玩耍而已,要是真想欺負他,陳平安還能完好無損的站在你們面前嗎?”
“你可真不要臉啊,丹五。”
羅三爺啐了一口說道:“你就是算準了陳平安老實不會還手,這纔敢偷襲人家,你怎麼不去偷襲武慶堂呢,信不信他一生氣,當場把你的子子孫孫都給踩死了?”
真倒是實話,丹五被當面戳穿了心思,也是不太自然的說道:“武慶堂只是一個外室弟子,他敢那樣做的話,門規又豈能容他?”
“哼!”
羅三爺冷哼一聲:“閒話少說,現在你只有一條路可走,立刻和陳平安道歉,不然我們饒不了你!”
“爲這種小事道歉?沒門!”
丹五根本不答應,如果陳平安是上清派的真傳弟子,哪怕是磕頭認錯都沒有問題。
不過話又說回來,陳平安是真傳弟子的話,丹五也壓根不敢招惹。
所以現在的情況是,一方咄咄逼人要給陳平安出頭,另一方梗着脖子就是不答應,不過因爲羅三爺和花蕊夫人聯合起來了,所以丹五爺的氣勢越來越無弱。
有些小丹蔘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們躲在洞府裡,看着圍住大門的這羣不速之客,臉上都是驚恐和害怕。
陳平安於心不忍,正要開口說話的時候,徐娘子攔住了他。
“平安小哥兒,你要想清楚了。”
徐娘子輕聲說道:“這次我們聯合起來,說不定能把整個丹蔘幫趕走的,如果你心軟放過,下次可能就沒這個機會了。”
陳平安聽完沉默了一下,最終還是說道:“就算有錯也不至於被趕出去,這裡畢竟是他們的家,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誰又想離開自己的家鄉呢。”
徐娘子愣了一下,陳平安的語氣裡,居然流露出對家鄉的無比懷念。
他不是自願來上清派的嗎?
“丹五爺。”
陳平安突然出聲。
陳平安是當事人和受害者,所以他這邊一開口,丹五爺以爲陳平安也要發難,立刻警惕的問道:“你想做什麼?”
“我什麼都不想做。”
陳平安伸出手:“你把搶走的東西還給我就好了。”
“就這樣?”
丹五爺眨了眨小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就是這樣!”
陳平安又認真的重複了一遍。
“好!”
丹五爺生怕陳平安反悔,立刻吩咐兒子把東西搬過來。
“哎,這小子······”
羅三爺在一旁長吁短嘆,這是多好的機會啊,正好可以把丹五從這一片藥園裡趕走啊,只可惜陳平安纔是受害者,心又太軟,輕易就原諒了丹蔘幫。
花蕊夫人倒是沒這麼大反應,這一個月的相處中,她早就發現陳平安是個善良重諾的少年,所以有這樣的決定,也算是意料之中吧。
沒過多久,幾個小丹蔘拖着一面小鼓過來,正是那面黃皮漁鼓。
不過,大家也都發現了,黃皮漁鼓的鼓皮被劃破了,露出黑漆漆的一個口子。
“這,這······”
丹五爺也很納悶,他只是命令搶回這面小鼓,沒打算毀壞啊。
“也許是拖動時,被路上的石子劃破的······”
丹五爺汗顏的說道。
陳平安看着破損的小鼓,心裡一陣難過。
這是顧橫波臨終前贈送給的,自己每次搖擺的時候,總能想起蕭摩柯和顧橫波夫婦堅貞瀟灑的愛情。
沒想到在這裡被損壞了,陳平安默默的接過黃皮漁鼓,又悶悶的問道:“還有一根玉簪呢。”
“玉簪?”
丹五爺愣了一下,他只記得讓子孫搶回小鼓,不知道還有玉簪啊。
“丹五,你別裝糊塗!”
羅三爺喝道:“難不成陳平安還能訛你東西不成?”
“我真的不清楚啊。”
丹五爺知道此時賭咒發誓都沒有用,只得把參與襲擊的小丹蔘找過來,一問之下才明白,當時陳平安懷裡的確有根尖尖長長的東西,後來亂哄哄的也不知道丟在哪裡了。
陳平安連忙跑回去尋找,玉簪對陳平安來說非常重要,這一個月裡不知道多少個夜晚,他就是握着這根玉簪才能睡着的。
但是陳平安找了很久,最後“蘿蔔幫”、“藥花幫”和“丹蔘幫”一起過來幫忙,都不知道那根玉簪滾到哪裡了。
這個時候的陳平安,感覺特別的失落和委屈。
他本來就不知道爲何會拜入上清派,既想家又想九兒,還有一種被長輩朱姬姑姑“丟棄”的迷茫。
白天的時候,藥園唯一的朋友邱岸也離開了。
另外,自己做事一向很認真,也不知道是怎麼得罪了丹五爺,他要縱容丹蔘幫來欺負自己。
現在,小鼓壞了,玉簪也丟了······
這些因素匯聚在一起,這個以前從沒出過平安鎮的少年,終於掉下了在上清派的第一滴眼淚。
陳平安這樣一哭,不管是羅三爺,還是丹五爺,他們才反應過來陳平安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真的還是個孩子。
“好了,你別哭了。”
羅三爺“吧嗒吧嗒”的走過來,嘆了口氣說道:“玉簪可以明天再找,至於小鼓的話,我去問一問別人,看能不能修好吧。”
“問誰?”
丹五爺先是一愣,然後瞬間反應過來了:“可是老薛?”
“不是他還能是誰!”
羅三爺拽了拽陳平安的褲腳,示意他跟上自己的腳步,並且還安慰道:“老薛很厲害的,我們每次受傷都是找他醫治,幫你修個小鼓應該問題不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