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老實人性格里都有一些“軸”的,陳平安的軸勁兒就是體現在“重諾”這一點上,言必信,行必果,也是聖賢書裡的君子做派,所以他真的冒雨穿過竹林去城裡買藥了。
不過雨越下越大,儘管陳平安身上披着茅草編成的蓑衣,但是臉上就遮不住了,雨水順着髮髻緩緩的流下,模糊着前方視線。
“這條路,剛剛好像走過吧。”
周圍沒有一丁點亮光,宛如一團濃稠得化不開的墨水,正在奔跑的陳平安突然發現自己迷路了。
“沙沙沙,唰唰唰,嗒嗒嗒······”
竹林裡到處都是奇怪的聲音,也許是雨水打在竹葉上,也許是風呼嘯而過,也許是······
“嗚呼~”
又是一陣冷颼颼的雨絲飄過,渾身溼透的陳平安莫名打個寒顫。
“鬼神之爲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
“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
“子不語怪力亂神······”
陳平安突然有些害怕,一邊背誦聖賢書爲自己壯膽,一邊悶着頭往前跑,他和人交流時結結巴巴,誦讀時卻特別的順暢。
不過還挺有作用的,沒多久陳平安就沒那麼害怕了,而且跑着跑着他只覺得視野裡“倏”的一空,一座草屋憑空出現在眼前。
草屋的門口敞開着,只是屋裡黑洞洞的什麼都看不清。
“以前怎麼沒見過這個草屋。”
陳平安心裡有些疑惑,不過竹林中有草屋並不稀奇,鎮上的獵戶爲了捕捉獵物,經常會整夜蹲守,所以這很可能是他們搭建的。
“要不······先在這裡避一下雨,然後辨認出正確方向,總好過這樣胡亂奔跑。”
陳平安打定了主意後,對着黑漆漆的草屋門口問道:“有人,有人在嗎?”
沒有任何迴應,看着像是沒人的樣子。
不過即便這樣,這個老實的少年依然對着空屋子解釋道:“我是平安鎮的陳平安,本打算去城裡抓藥,然後······然後就迷路了,所以想借屋暫避風雨,如果不慎踩髒了地面,天晴後我會專門過來打掃乾淨的。”
“嘩啦啦,嘩啦啦······”
除了雨水,依舊沒有任何迴應。
“那就叨擾了。”
陳平安又對着空屋施了一禮,然後才肯踏過門檻。
也就在這個時候,在這嘈嘈切切的雨勢中,似乎有一個人在說話。
“這個人,好呆噢~”
聲音婉轉悅耳,猶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一般的清脆。
······
陳平安自然是沒有聽見的,他進屋後就來到一處拐角坐下,並且蜷縮着泥濘的雙腿,儘量不弄溼更多的地方。
他一邊盼着雨小,一邊看着雨滴重重落下砸在地面上,清澈的水珠四散飛濺,似乎還蠻有趣的樣子。
可是沒過多久,他突然嗅道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逢年過節的時候,平安鎮上有些女人也會塗抹胭脂水粉,陳平安對香味並不陌生,但是這個味道好像比那些胭脂俗粉要好聞一萬倍。
不過,還沒等陳平安思考這股清香到底是來自哪裡,在草屋伸手不見五指的的最深處,一個身影突然憑空出現,悄悄的向陳平安走來。
與其說是“走”,更不如說是“飄”,因爲她的雙腳都沒有沾着地面,而且速度很快,轉瞬就到了陳平安身後,緊接着擡起手臂,對着陳平安肩膀就呼嘯落了下去。
這一切,陳平安都沒有察覺。
不過,即將觸碰到陳平安肩膀的時候,那隻手臂卻突然停了下來,轉而在陳平安肩膀上輕輕的、輕輕的拍了一下。
“你是誰呀?”
這個聲音,和剛纔評價陳平安“好呆”的是同一個人。
不過陳平安卻嚇了一跳,他本以爲屋裡是沒有主人的,所以連忙站起身道歉。
“對······對不起,我······我以爲主人不在家的······”
陳平安只管紅着臉解釋,頭也不敢擡。
“噗嗤~”
大概是陳平安的窘態太過好笑,主人居然沒忍住笑了一聲。
陳平安有些納悶的擡起頭,頓時愣住了。
眼前的居然是一名少女,年紀約莫十三、四歲的樣子,身着翠綠色的薄衫,雙眉彎彎,明亮的眼睛燦若繁星,小巧的嘴脣如新剝菱角,面龐清麗脫俗,烏黑的髮絲束成兩個可愛的圓髻,顯得活潑而靈動。
陳平安何曾見過這般漂亮的少女,他怔怔的看了半晌,直到想起“非禮勿視”的聖賢名言,這纔再次紅着臉,慚愧難安的低下腦袋。
少女倒是沒有這般容易害羞,不過她也沒有出聲,只是好奇的打量着陳平安。
她是個美人胚子,哪怕是思考的模樣也很漂亮,歪着小腦袋,鼓着小臉蛋,還用青蔥似的食指“啵,啵,啵”一下一下敲擊着自己粉嫩的臉頰。
屋裡慢慢安靜下來,外面的雨也好像小了一點,不過濺起的水花依然引起了一串又一串的漣漪。
“撲通~”
直到池塘裡蓮蓬被積盛的雨水打翻,這纔打破了持久的靜謐。
“你剛纔說了你的名字······”
少女問道:“可是我沒有聽清,你能再說一遍嗎?”
“我叫······我叫陳平安。”
陳平安老老實實的回答道。
“陳平安······”
少女默唸兩聲,她年紀小,再加上一直被長輩呵護的很好,想到什麼就會說什麼,不禁脫口而出道:“你名字叫平安,那就一定會平安嗎?這名字起得,不好不好。”
“陳平安”乃是老夫子起的名字,陳平安對這個將自己撿回來養大的老夫子非常尊重,別人怎麼可以詆譭呢?
“那,那你叫什麼名字啊?”
陳平安甕聲甕氣的問道。
“我叫寧······”
少女剛要說話,黑暗中突然又有人輕咳一下,不過這聲音居然越過了陳平安,只有少女能夠感應到。
“我叫甜九兒,爹爹伯伯姨姨她們都是這樣叫我的。”
少女脆生生的回道,她沒有撒謊,自己小名的確叫甜九兒。
“哼!”
這是來自老實人的反擊了,陳平安悶悶的說道:“酒都是辣的,哪有甜的酒啊!這名字起得,不好不好。”
陳平安模仿着甜九兒的句式,但是也不知道爲什麼,同樣的一句話,他說出來總有一股“憨味”。
“啊?甜的酒?”
甜九兒聽了先是一愣,等到反應過來以後,突然不可抑止的笑了起來。
“鵝鵝鵝······”
少女的笑聲好像黃鶯一樣婉轉,搭配着淅淅瀝瀝的雨聲,愈發動聽悅耳。
“有,有什麼好笑的!”
陳平安覺得自己好像被這樣一個小丫頭欺負了,也不顧外面雨還沒有完全停下來,直接衝了出去。
甜九兒並沒有阻攔,仍然捧腹笑着,這好像是自己這段日子以來最開心的時候了。
直到草屋的暗處又緩緩走出一個人影,她身材窈窕細長,似乎是一個成年女性,而且面上蒙着黑色細紗,看不清容貌。
她盯着陳平安在雨中的身影,輕聲說道:“九兒,應該殺了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