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死了個普通聖人弟子,相對於今日這般大戰,已算不得什麼大事,但不知怎麼,在場衆仙都有些心悸。
許是這太白金星出手時,太過輕描淡寫;
又或是殺得太過突然,沒有任何徵兆,也沒有半點回旋的餘地。
那隻通天教主賜下的穿心鎖,竟有如此威能。
李長壽宛若剛剛無事發生,帶着淡淡的笑意,繼續問:
“各位覺得,我此前提議如何?”
西方教衆仙敢怒,而不敢言。
有幾名聖人親傳目光看向廣成子,但廣成子此時,已是閉目養神,不再開口多言。
單從雙方非正式結盟的角度而言,闡教今日能出面保下他們,已是仁至義盡。
而他們此時能活,也不過是因背後站着兩位聖人……
不,不對。
此時截教不殺他們,更重要的是因,他們要被天道誓言束縛,本身對截教再無威脅。
今後西方教要報仇雪恨,只能聖人親自下場。
這也就天道誓言無法約束聖人,不然今日,怕又是另一番情形了。
“怎麼。”
李長壽含笑問:“各位可是沒了主心骨,爲何無一人能答話?”
“唉……”
那西方教接引弟子迦葉,緩緩吐了口氣,壓住自身傷勢,起身向前走出兩步,對李長壽拱拱手,嘴邊依然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只是這微笑,頗爲苦澀。
他緩聲道:
“今日我靈山遭受之劫,非旁人之過,實靈山合該有之劫。
今日我靈山遭受之難,非旁人施加,實靈山本應有之難。
今日我靈山遭受之苦,非旁人給予,實靈山命內有之苦。
老師與師叔,爲興盛西方勞苦奔波,所行無過,所做無錯。
錯因,不過遠古上古洪荒以強爲尊,強對弱之剝削無人言說過錯,而今天道推天庭、建秩序,以護弱爲名,削生靈強者。
今日道門來犯,也只是以強壓弱罷了。
上古諸大教,龍鳳巫妖諸大族,皆尊強弱之秩,我西方教不及巫妖殘暴,不及龍鳳自大,敗因皆是無強之過。
那道門,是否也違背了天道之意?
那道門,在此次大劫中,當真得以保存?
截教教運無寶可鎮,到底是因爲你們業障太多,還是因,你們不得天道所喜?”
迦葉言罷,嘴角笑意更爲濃郁,凝視着李長壽。
煙霧繚繞,天地縹緲。
不少道門仙人想出聲駁斥迦葉的話語,但話到嘴邊,卻覺得迦葉所說,也自有一番道理。
截教不少仙人,此時全然沒了覆滅西方、革除大患後的歡欣鼓舞,反而陷入了某種糾結,一個個眉頭緊皺。
李長壽心底微微一嘆。
這西方教能人也是有的,接引的親傳弟子都非善茬。
只可惜,此時迦葉心態已亂、失卻了分寸,繞了半圈得出一個道門也將被天道葬下的結論。
此時在道門弟子聽來,着實沒有什麼說服力,更像是在泄憤、發狠一般。
更增幾分悲涼之意。
迦葉道:“太白星君可有辯駁?”
“沒有,道友說的很有道理。”
李長壽緩緩點頭,“就道友這般理論,對我們天庭開展後期工作,有很好的警醒作用。
西方教可還有什麼可說的?”
迦葉面色有些冷峻,西方教衆弟子面色依舊那般如死灰。
李長壽好整以暇地等了一陣,笑道:“既如此,各位不如就開始立誓吧。”
西方教衆盡默然。
李長壽等了一陣,嘴邊笑意漸漸退卻,皺眉看着這些似乎是想拖時間的西方教教衆,拂塵微微甩動。
一抹玉色流光自雲霄袖中飛出,在李長壽背後,化出數百丈高玉像之影;
玉像手臂擡起,對準了靈山大殿。
李長壽嗓音傳來,依然是那般悠閒:“是否立天道誓言?”
天地間一片寂靜。
李長壽點點頭,背後玉像那無神的雙目突然綻出紫紅色光亮,天地間靈氣再次翻涌,玉像背部再次出現一條條七彩斑斕的靈氣長河……
雲霄仙子注視着李長壽的紙道人,略有些欲言又止。
這些事,本該她去做的。
“立……”
迦葉有些痛苦地閉上雙眸,“我們立大道誓言!”
李長壽拂塵甩動,背後玉像當即停止聚集靈力。
一張布帛,自李長壽紙道人袖中飛出,朝着靈山大殿而去。
李長壽又恢復成了眯眼笑的模樣,站在衆仙之中,卻彷彿不存、不立、不與人知。
他靜靜感受着,天地間的大劫之力消退了大概二成。
此時一具專門懸停在天涯海角之外的紙道人,用望氣之法眺望洪荒五部洲,見那把大劫之劍已是縮小了兩圈。
這就是西方教……做出的傑出貢獻。
李長壽的紙道人拿着小本本不斷計算,最後得出了一個讓他略感還能接受的數字。
按今日靈山之戰折損的高手數量,對應大劫之力消退幅度計算,大劫之力完全消散,需截教、闡教直接死六成‘總實力’。
所謂的總實力,其實是一個模糊的數值。
具體含義,就是死一個大羅頂死十個金仙之意,每個生靈個體,代表的生靈之力不同。
六成,其實也可接受了。
這個數值,原本是逼近八成的,代表着截教一方差不多全滅,或者闡教全滅、截教死傷大半。
若是向前追溯,還是因西方教準提聖人,在自己打殺陸壓時,沒忍住的那一掌,給了自己將西方教拉入封神大劫的機會。
這次的天道誓言出奇的短。
畢竟要綜合考慮,若是立誓花費時間太長,準提或是接引殺回來了,豈不是功虧一簣?
隨着天際一道悶雷,靈山大殿內漸漸沒了誦讀誓言之聲。
李長壽將那布帛收回,對着靈山大殿做了個道揖,正色道:
“多謝各位給貧道這般薄面,自今日起,只要西方教遵守誓言、不對我道門出手,我人教弟子李長庚,自不會再算計各位。
當然,各位還請遵循天道秩序,莫要做什麼歹惡之事。
天道注視你我。”
言罷,李長壽背後的玉像化作一束流光,縮回了雲霄掌心,在截教仙人們那滿是羨慕的目光中,被雲霄收回了袖中。
殿內衆西方教弟子默然無語,開啓了一層簡單的大陣,似是不願再多說半句。
“快意,”呂嶽揹着手,那張老臉上寫滿了輕鬆,“今日,當真快意!”
截教仙紛紛開口發表一些戰後宣言,氣勢高漲、互相團結。
闡教仙已有退意,廣成子對李長壽拱拱手,轉身就要離去……
“廣成子師兄。”
李長壽溫聲喊住廣成子,衆闡教仙也停下身形。
場中焦點再次回到了李長壽的紙道人身上。
廣成子笑道:“長庚師弟可還有其他指教?”
“指教不敢當,只是有幾句話語,要給師兄叮囑,自然,也要給金靈師姐叮囑。”
李長壽故意露出幾分苦笑,對着廣成子和金靈拱拱手,苦口婆心地言說道:
“師兄,師姐,下次若是再有這般事,可莫要喊住我了。
我現如今是天庭仙神,離着天道太近,又是大劫主劫之人。
按天道之意,我本該對西方、截教、闡教一視同仁,今日能直接針對西方教,也算是光明正大拉了偏架,主要還是因西方教打鐵不夠自身硬,問題太多。
但今後……
大劫已是道門內部自家事,我偏袒哪邊都不妥當,只能暫時將天庭仙神的立場,優於道門弟子的立場。
還請各位師兄師姐多多體諒,多多體諒。”
李長壽對着四面八方連連做道揖。
闡、截兩教仙人大多還禮,也有人出聲勸李長壽不必擔心。
金靈聖母那兇巴巴的漂亮臉蛋上總算露出了少許笑意,笑道:
“長庚師弟你不必擔心,自今日後,我截教仙自不會在洪荒亂走,會主動避開與闡教的衆‘道友’的衝突。”
道友二字,咬的頗重。
廣成子也道:“大劫之下,凡事都有變數,前路未必只有殺機。”
言罷,廣成子對金靈聖母做了個道揖。
闡教羣仙各有所感慨,在十二金仙表率之下,齊齊對截教仙做道揖行禮。
截教一方,雲霄先行還禮,大半截教仙也稀稀拉拉地各自還禮,頗不整齊。
李長壽見狀笑了笑,擡手將縮在靈山大殿正下方的某隻青毛大狗攝到身旁,翻身騎了上去,道了句:
“小神去也。”
那諦聽抖擻精神,忍下此前的惶恐,趾高氣昂、擡頭挺胸,腳下生出道道青色火焰,馱着李長壽朝天邊而去。
看這老神仙背影,輕輕嫋嫋、虛虛幻幻,其上似有萬千道韻,又似只是一個普通老者。
金靈聖母做了個手勢,截教仙化作道道流光,在天際帶出一條長河,朝南贍部洲而去。
廣成子說了句走吧,闡教衆仙原路回返,這一趟卻是白跑了。
待衆仙各自歸去,一股青藍色的真炎突然在那半截靈山各處燃起,專燒那些殘魂、屍身,便是大羅金仙的屍身碎塊,都能被這真炎迅速燃盡。
青炎越來越多,天地間傳來慟哭之聲,方圓十萬裡一片肅殺。
各方洪荒高手見此情形,大多唏噓不已。
這自上古至今,在洪荒做下衆多惡事,因兩聖護持而一度成爲兇獸妖獸藏匿之所的靈山,就如此被平了。
此時兩位西方教聖人還未回返,不知其蹤跡,也不知他們回來看到這般靈山,會不會直接發狂,掀起聖人大戰。
估計,是不會的。
細數西方教過往輝煌,上古本是籍籍無名,妖族敗落、人族大興後,因人族俗世規模越來越大,西方教得了賺香火功德之法。
開始收錄兇獸妖獸,爲其洗清業障,爲自身所用;
開始憑香火神國以及自身教義,立下一個又一個香火神國,鞏固自身教運。
到他們決定吞併龍族之前,已是達到了勢力的頂峰。
雖然明面勢力不敢與道門對碰,但暗中蒐羅的‘大軍’頗爲可怖。
那,他們又是如何轉衰?
縱觀歲月之軸,能見有一明顯的印記。
東海海眼被破。
李長壽棋差一招,玉帝純功德金身化身跳海眼堵住海眼,龍族歸心天庭,西方教與天庭被推到了對立面。
西方教的狂妄,天庭開局的微弱,讓他們做出了後續一系列致命的判斷——
【天庭大興與西方大興衝突,必須壓制天庭大興。】
再有之前,西方教的思路便是這般——
【道門若不讓開路,我西方如何大興?如何得來大運道?】
以及藏在最深的鞭策——
【西方教聖人是憑宏願成聖,若西方不能大興,自身有可能被天道壓制。】
這三條,就是西方教一去不復返的‘源動力’。
但如果再仔細向回眺望,能見西方教這一路上,遇到了一連串的絆,絆子上刻着一個明晃晃的名。
海神、水神、太白金星、太清弟子李長庚。
運籌帷幄之地藏敗於他手;
暗藏機鋒的虛菩提遇他就折;
喊着開心就好的彌勒,被他逼到靈山覆滅之戰,連面都不敢露。
砸西方教山門,破西方教大興運道,數次讓西方教聖人放下自身麪皮,以至於到後面西方教聖人的麪皮成了笑話,威嚴無存……
如果一切能重來,西方教定會有老道站出來,聲嘶力竭、苦口婆心,對那時意氣風發的地藏,大吼一聲:
‘你說你惹他幹嘛!’
……
半日後,幽冥輪迴塔。
諦聽趴在側旁屏風下,地藏面容灰暗地坐在窗臺後,李長壽的紙道人站在輪迴塔頂層的書櫥旁,端着一本西方教經文津津有味地品讀着。
諦聽那雙大眼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心底不由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
‘啊,主人若是仙子該多好。’
“爲何不懲處我?”
地藏低喃着,“靈山十不存九,西方再無崛起之機,李長壽,當真是你贏了。”
李長壽的紙道人頭也不擡地回了句:“此時談輸贏還爲時過早,你那兩位老師未必沒算到這一幕。”
地藏默然無語,閉目緩緩一嘆。
“那你爲何不趁機將我這輪迴塔之主的帽子去掉?如此也可斷西方教氣運根基。”
“你是六道輪迴的補充,我若因此事動你,自是公報私仇了。”
李長壽笑了笑,將手中經文放回書櫥中,手指‘黏’來了另一本。
肆意偷窺西方教修行法。
李長壽笑道:“而且你去靈山,本就在我預料之中;你也算有良心,比起你那大師兄好了不知多少。
這次事就算了,生靈之常情,我回頭在玉帝陛下面前替你求求情,也就免了你這次懲處。”
地藏沉默不語,眼底劃過少許思索,過了一陣方纔輕聲問:
“闡截之爭,是否已無可挽回?”
“嗯,”李長壽笑意收斂了起來,將手中經文放回原位,施施然走到地藏身旁,隨意坐了下去。
李長壽雙目微微閉合,淡然道:“無論我做什麼,都抵抗不了天道之力。
道門早已達到頂峰,向後只有衰落一途。
最可悲的是,放眼洪荒,天道無法給道門安排一個敵人,只能讓道門內部自相殘殺。
西方,燃燈,還有你我,都不過是天道削弱生靈之力的棋子罷了。”
“你還有均衡大道。”
“這都是後話,”李長壽問道:“自身之道也是生靈自身的一部分,生靈,當真能與天地抗衡?”
地藏思索一二,言道:“應是不能。”
“是啊,不能。”
李長壽喃喃一句,倚靠着窗下的牆壁,閉上雙眼,像是睡着了一般。
地藏扭頭凝視着李長壽的身形,緩緩嘆了口氣,目中恨意漸漸消散。
各自有各自立場罷了,其實也不存什麼怨恨。
若暫時忘掉互爲對手之事,這傢伙一路走來,也頗不容易吧。
地藏略微出了會兒神。
片刻後,他板起面容,冷聲問:
“你可是要在此地睡一覺?再修行修行?我這輪迴塔不歡迎你這!”
“小點聲,又不是聽不到!”
李長壽咬牙回他,睜眼道:“正跟我家雲聊天,好不容易起了點氛圍,你吵吵什麼!”
地藏:……
“哼!沉迷美色!”
“我願意。”
李長壽嘴角一撇,“諦聽變個少女,給你主人跳個舞看看。”
諦聽頓時狗臉連帶着毛髮通紅,支支吾吾半天,施展了化形術……
“對了,”李長壽皺眉看向諦聽。
這傢伙,雌還是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