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個時辰之後,父親終於醒來了。他迷茫的睜開眼睛,四下的望着,眼神散而不聚,似乎什麼都看不到的樣子。
“父皇!父皇!”我叫着。
“陛下!陛下!”皇后吳氏也叫着。
孔明揮手再喚太醫。太醫把手放在父親的脈博上。
良久,父親眨了眨眼,好久,目光終於有了焦點。他把目光投向了我:“阿斗。”
“兒臣在,兒臣在啊,父皇。”
“我方纔,有沒有做過什麼?沒有傷到你吧?”
“沒有,父皇,什麼事都沒有,您只是突然暈倒了。”父親似乎是記得的,而且他的情形比我想象的要好,但我哪裡敢說實話。
吳氏道:“怎麼沒有事。內侍說太子惹您生氣了,氣得您用劍刺他。唉,就算太子不好,你還有兩個兒子,幹嘛生那麼大的氣……”我有些吃驚的望向吳氏,不明白她爲什麼這樣說話。
父親卻猛的坐起:“那個內侍呢?那個內侍。我記得我動劍了。”說話間他就起身向外,怎麼攔都攔不住,他喘着氣,眼珠子似乎要突出眶外,每一步似乎都要了他的性命。他讓人扶着他,拖着傷腿來到個那內侍屍首旁邊,放聲大哭。在厚葬了那個內侍之後,他讓人把所有兵器都搬離了他的下處。他開始自我隔離。他把所有的朝政都交託到孔明手中。除了我與孔明,他不再見任何人——包指吳氏。
他痛苦的自語,他絕望的呻吟,他仰天長嘯:“我怎麼會老了!怎麼會就這樣老了!造化無情,蒼天無心。老卻英雄,只如等閒事爾!”
他在臥室裡養病。有時會把我叫到臥室裡,讓我坐在那幅巨大的地圖之下,然後看着我和地圖發呆,時間長了涎水流下來,亮晶晶拖得老長,他自己卻不知道。
他虛握着拳頭:“天下,天下……”
有時他會對我說:“鬥兒。我好難受啊,你知道麼?你懂得麼?”
有時他會對我說:“鬥兒,你快點成親吧,生個兒子,我想看着孫子了。”
父親,真得老了!他居然忘記了我已成親。
他問我:“鬥兒,你怕我麼?不要怕我,其實,我最不想讓自己地兒子怕了。這輩子,我傷害的最多的就是自己的妻兒。現在我老了。想顧一顧自己的家了,可你都不給我一點家的感覺麼?別叫我父皇。如同你兒時那樣,叫我一聲爹爹吧。”
他向我伸出手來,那手瘦瘦的,皮膚是鬆馳的,上面帶着斑痕。
我遲疑着。終於把自己地手遞了過去。
第三天,父親對我說道:“兒子,爲父不能再持掌季漢了,乘着自己還明白。我要把季漢交到你的手裡。”
我吃驚的擡頭,然後跪倒在地,連連叩首:“父皇,萬萬不可。父皇雖然略有小恙,好好調養一段時間。自可痊癒,萬不可生此念。況兒臣年幼德薄,絕計難當此任。”
“起來。我現在是以一個父親的身份說話,你不用胡亂擔心。我都這個樣子了,難道還霸着位子,禍害季漢不成?爲父一生心血,又怎能毀於我的手中?”
“父皇。”
“你不要說話,聽我說。我其實並不想這麼早把季漢交到你的手上,但是,我卻沒有辦法。我老了,糊塗的厲害,與其做一個倒行逆施,胡作非爲,讓後人恥笑的君主,還不如早早交出權力,樂得自在。我前些日殺了內侍,不知什麼時候就會犯下類似之錯,史筆如刀,我一生請名,難道就毀在此時?你不掌大位,就不僅僅是對不起季漢,更是對不住爲父對你的期望了。”
我含淚點頭。
“不過,你要想接權,要答應我三件事。
“第一,你要答應我,擊敗曹丕和孫權,莫墮了你爹爹一生的名聲。”
“是。”我應着。
“第二,你要答應我,在任何情況下,不要懷疑孔明,他是季漢地支柱和保證,季漢的興盛,繫於他一身。還記得我說過地無爲而治麼?兒子,在孔明這樣的屬下,你可以無爲而治的。”
“嗯,我知道了。”
“第三,你要答應我,在任何情況下,不要傷害你的兄弟。天家沒有親情,但是,老了的時候你會發現,沒有親情地人,會是多麼的孤寂啊。”
“放心吧,父親。兒子知道什麼是親情了,日後也絕不會再做出傷害親情的事來。”
“好了,你去吧。喚孔明、張飛、馬超三人進來,我有話對他們說。”
“是。”我悄悄退出來。由於形勢的危急,父親病倒地消息被嚴格的控制住了,除了幾個近侍和孔明諸人,連星彩都不知道此事。皇后與我兩個弟弟自然是不能瞞的,他們也來到殿口等着。我向吳氏行禮道:“參見母后。”
吳氏道:“罷了,你父皇還好?怎麼就病得連我都不想見了?”
她的口氣還是淡淡的,但不難聽出其中地責怪。我不想頂撞於她,只道:“父皇自大病那一場之後,身體就一直不太好,這次曹丕來攻,太過勞累,才病倒的。這也怪我,沒有照顧好父親。”
聽我主動承認沒照顧好父親,吳氏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是不安的向殿中望。她是大家的女子,講究一個穩定和端莊,此時雖然急切的想知道殿中正在發生什麼,但沒父親的話,卻不敢進去。前幾日她當我面的那句暗示父親的話,讓我知道她心中有所期盼。畢竟我不是她的兒子,她有些想頭也無可厚非。只是。她不清楚父親心裡在想什麼,也沒有想過自己地實力。季漢天下,並不是只*血緣就能延續下去的。
我的兩個弟弟劉永和劉理畢竟還小,沒那麼多的心事,也不會想什麼帝位,他們只是本能的感到有些不安,四眼黑黝黝的眼睛,一會兒望望他們的母親。一會兒望望我。
良久,孔明三人終於出來了。他們向我拜倒:“參見陛下。”
“你們在說什麼!”饒是吳氏有沉穩的名字,此時也不由尖聲叫起來。
“太后。”孔明從容而清晰地說道,吳氏聽孔明叫她太后而不皇后,不由身子一抖,孔明接着道,“陛下已決定將帝位傳與太子,避位爲太上皇。請太后入見。”
吳氏面對孔明三人,也不敢多言,匆匆入殿去了。不一會兒。隱隱聽是殿中吳氏的哭聲,突然有一高聲:“陛下欲置我母子於何地也?”接着聲音低了下去。
我不由大感尷尬。在歷史上從來沒聽說過吳氏太后與我有過任何的芥蒂。難道是我在宮中的行事,讓她感到不安了麼?想想我曾拒絕她探視父親的病,也曾因父親不接回孫尚香轉而娶她一直以來對她心存怨意,不由也是感到微微慚愧。算了,不與她計較了。她其實也是個可憐的女子。
父親說得對,天家沒有親情,可是沒有親情的人,是最孤寂的。
劉永擡頭問我:“哥哥。我娘怎麼哭了?父皇怎麼了?”
我輕撫他的頭:“沒什麼,母后和父皇在說話。什麼事都沒有的。哥哥也會照顧你們地。”劉永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劉理卻道:“我纔不要你照顧,我有孃親照顧呢。”
這時父親讓大家都進去。父親道:“我其實,很早就想把位子傳給阿斗了。但一直想等一等,把季漢搞得再好一點。等來等去,卻等到這個最艱難地時候。我那天,幾乎把阿斗殺了。我已不再是我,我已不能掌管這個江山。所以決定傳位。你們都是我的肱股和家人,所以把你們叫來,言明此事。此後朝中諸事,皆由阿斗與丞相、翼德、孟起共同商議決斷。孔明,阿斗年輕,翼德與孟起皆是武將,朝中之事,你多費些心。由於曹魏來攻,爲免引發內變,此事不宜對外傳揚,待擊退曹丕,再行召告天下。”
父親的聲音很平靜,父親的思路很有條理,父親的語氣不容置疑。衆人屏息凝神靜聽着,他地迴音在殿中悠悠的迴盪,中間夾雜着吳氏的幾聲抽泣。
我伏在地上,心中發酸。不知爲什麼,從前一直想得到父親那個位子,可此時得到了,卻又感到不忍。父親其實並不如我從前想的那樣無情,特別是今年以來,他在一心爲我着想。他地一生都是爲了天下,所有的作爲都是爲着那一個核心的。我小時候經常不喜歡他,甚至怨恨他,但是我的性格卻越來越象他。以至現在我想起他的生平,都是充滿同情,包括拋棄妻子,包括摔我,覺得那些做爲再自然不過。
季漢地重擔,已經落到我的肩上了。此刻,我沒有激動,沒有興奮,也沒有恐怖或感慨,頭腦裡反而一片清明。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知道當前的重點是什麼,我輕輕的,在父親伸向我的手上握了一下,告訴他我的決心。
“你們都出去吧,今日之後,我不再參與政務。阿斗,打敗曹丕,否則,一切都只是空談。”父親放開我的手,輕輕揮了揮,然後閉上了眼睛。
“是,兒臣告退。”
宮門重重的關閉了。
一個屬於父親的時代關閉了。
歷史的風煙,老卻了英雄,凝固了傳說。而新的時代,卻要我去開創。
我站在門前,向宮門再次叩下頭去。然後起身,帶着孔明、張飛,馬超迴歸政廳,再不回頭。
無論我有沒有作好準備,我都要去面對曹丕掀起的暴雨狂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