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阿斗
在馬上一放一縱,一放一縱,兩條腿在鞍上磨着,時間久了,已然痛的有些吃不住勁。從早上離開荊州,此時看看太陽快下山了,我又累又餓,在馬上打着晃。旁邊姜維根本沒有變化,也是,他出生在羌族境內,打小在馬背上過來的,聽說在馬上睡覺都不會有事。可就算不與他比,旁邊卻還有一個比我小的王睿在,這小子居然也咬牙堅持着,並且一直在用眼看着我。
我只好咬牙繼續忍着。
可是……這兩條腿……不成了,實在不成了,哪怕是被王睿笑話,我也支持不住了,明明有馬車,爲什麼要比這個呢?
由於我那個叫劉升之的哥哥,我們決定前往漢中一趟。其實這本是諸葛喬的提議,可是他們另外兩個竟也一連聲的贊同,甚至年歲大一些的姜維也不例外。我自然想不到他們離家來到這裡,就象關入籠中的小鳥,早悶得受不了,想飛出去轉轉。但是,偷偷去探自己的哥哥,實在不好聽。我才一猶豫,小王睿就拿那十二分看不起的眼神兒斜我,說我是暖房裡的花兒,大樹底下的草兒,經不得風吹雨打。我一急,哪管什麼少主不少主,能外出不能外出,漢中到底是個什麼地方,會不會遇到危險,反正做好了打算,去就是了。
碰巧先生知道了,他居然並不攔阻,說道:“去吧。家裡我給你們瞞着。”
護衛統領趙正趙子昂知到這件事,一下子發怒了,怒得幾乎要發狂,找到先生理論。先生卻笑:“孔明三個錦囊,保你主上平安前去猛虎如雲的江東。如今只是偷去漢中,又有你等保護,何憂張魯一守戶之犬?”
趙正不知怎麼就給先生說服了,並且親自部署,與我們一同前往。
本來我是要與諸葛喬一樣坐車的,可是王睿卻笑我不能騎馬,不由得讓我火冒三丈。
比就比!一句話說出,我就成了現今這樣騎“虎”難下的樣子。
我用手摸摸自己的後腰,酸得厲害。
“不成了吧,不成就說話!”王睿尖刻的聲音傳來。這個小東西!
“誰不成了,再騎三天我也沒事!”雖然口不對心,但是我的口氣卻很強。
在家裡,趙正象個護雛的老母雞,可是一乘馬出城,立時意氣風發,往來馳騁,呼嘯連連,似乎是說不出的痛快,興起之時還和姜維比起了馬術,這不是給王睿做榜樣麼?還是我的護衛,居然看不出我的痛楚,到底男人粗心啊,要是孫尚香……想到這裡我不由一怔。
孫尚香,這個不象母親倒象姐姐的人,她現在江東可好。
這樣一想,我的思念不由岑岑的飄舞開來,以至於王睿下面刺激我的話我都沒注意。
諸葛喬在後面車上探出頭來,叫道:“快點打尖吧,我餓壞了。”我心裡開心得恨不得親諸葛喬一口。卻見他向我一笑,原來這話是替我說的,果真是個聰明人。
趙正看看太陽,叫起來:“呀,怪我怪我,今天行真慢,看樣子到不了前面那處小鎮了,如果少主不願夜行,我們只能在前面那片密林休息了。”
我已經累得受不了,當然不願夜行,但有些擔心,問:“密林裡不會有惡人吧?”
趙正笑:“還在荊州境內,哪有惡人敢來行兇?”
我看看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行了百里也沒什麼人煙的地方,不由暗歎,荊州境內,也是如此荒涼麼?
水境先生曾說過,這些年天下大亂,人口銳減。黃巾起義時全國人口約爲5007萬,經過黃巾起義和三國混戰,赤壁大戰後的全國人口僅存爲140萬。黃巾起義是公元184年,赤壁是公元208年,短短二十餘年,人口已不足原來的3%。三國英雄的威名,真正是建立在累累的屍骨之上的。曹操有詩描寫當時情景:“馬前懸人頭,車後載婦女”、“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餘一,念之斷人腸”。這詩句正與我眼前所見完全相同。
三國無義戰,果然是三國無義戰麼?
那麼,我的所做所爲,真得是正確的麼?
不論如何,我已經沒有回頭的路了。
下得馬來,感覺全身都痛,兩條腿站不住。回頭看王睿,卻見他也在打着晃,不由相視大笑起來。
現在既無熱水,又乏熱食,就着水低喝幾口涼水,再啃點肉乾,便算是一餐了。古時行路,便是艱苦如此,好在我現在也沒什麼報怨,更何況所有行動都是因爲我。
夜裡林間溼溼的,我們幾個裹緊身上的皮裘,各種小蟲來回亂舞亂叮,王睿氣惱的啪啪拍打着,雖然光線極暗,但藉着從林梢灑下的月光,還是可以看到他細嫩的皮膚上已起了很明顯出疙瘩。雖然蚊子也叮在我身上,我卻似乎沒什麼感覺,甚至也並不癢,氣得王睿說我是榆木疙瘩成精。
趙正已經呼呼睡去,他後半夜才當值。值班的護衛依然警醒的望着四周。趙正雖然有時候管得多了一些,但其實爲人方正忠誠,本領也好,是一員不可多得的將領,不然也不會被派來保護自己。
我雖然累死了,卻不知爲什麼睡不着,從來沒有過這樣夜宿的經歷,而且今夜的月亮讓我有一種特別的思緒波動。
我輕輕坐起。
旁邊姜維眼睛立即一眯,然後他側側身,又復睡去。好警覺的人啊!
值夜的護衛輕聲道:“少主。”
我向他擺了擺手。
然後站起身來,擡頭看天。月光如水,輕輕的流動着。幾十年前那個夜晚,初挑大旗的父親在平原縣幾乎喪命,黃巾軍離開之後,他才從死人堆中爬起,多處受傷,左臂中箭,血如泉涌,讓他一陣陣昡暈,一陣陣步履蹣跚。活下去的信念讓他咬着牙走了下去,一直回城。那時的天空,也有着這樣的一輪月色麼?那一個死裡逃生的夜,又留給他怎樣的感觸和希冀?一樣的夜色,卻無法讓我去觸摸那月下的人的思緒。
父親的想法,幾乎是無人能夠摸清的。在他慈善的面孔之下,人們很難找到他的真實想法,越離他近得人,這種感觸便會越深。我知道,曾經的那段歷史裡,他曾爲我順利繼位而誅殺了我的義兄劉封。而如今,在找到他的嫡長子之後,他會對我如何?
或許我是想得太多了,但是我卻無法不想。這些年裡,我的思維方式越來越象一個孩子,越來越融入自己的角色,甚至很難象曾經的那樣,將自己置身事外進行客觀冷靜的分析了。
歷史的巨輪已發生變動,這種變動是輕微的,但是它還是改變了,或許我一個人的力量不夠,但現在的我,已不是孤單的一個人。
我回頭又看我身邊的這幾個人。
姜維擁着披風,閉着雙目,眉宇間還是那種冷峭和驕傲,但這種傲在被孔明先生打磨之後,漸漸開展內斂。現在的姜維,已不是初來時的姜維,傲得連見我都不肯低頭。此時的他,甚至可以放下身段,與一個普通的平民或士子來交談。這就是成熟麼?我看着這個日後自己最得力的大將,心中無限感慨,北定中原,可就靠他了。說起傲,關雲長的傲在這個時代是最出名的,他的厚待平民兵士,卻看不起士大夫階層或知識分子,也正因爲如此,他纔會對着孫權的使者說出虎女不嫁犬子的話來,也直接導致他的敗亡。我來到這個時代,雖然在與他相見時,沒少提起相關的話題,但是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事實上就此事,父親和孔明等諸人也提點過無數次,但都不見效果,可見當真是本性難移了。
諸葛喬突然打個小噴嚏,我心頭一凜,他的身體可算不上好,別在這裡感冒,回頭再交待到這裡。一想到他會二十來歲去世,我就擔心受怕,於是輕輕走過去,把身上披的玄狐大氅披在他的身上,又把王睿滾到一邊衣服爲他披上。這個小王睿,白天不安定,晚上睡覺也這樣不老實,可就是這樣一個人,架樓船順江而下,一舉結束了三國的局面,這是多麼奇妙的一個世界啊。
我感嘆着,一回頭,姜維已坐了起來,看着比矮他兩個頭的我,很明顯的眼中流露出一種感動。
我走過去,說:“早些睡吧。”
他拍拍我的肩,把我拉到他身邊:“一起睡吧。”
我點點頭偎在他懷裡,似乎聞到一股子小牛犢子的味道,閉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我身上蓋着姜維的披風,還有自己的玄狐大氅。我一愣,就要起來,卻見到諸葛喬坐在身邊。他向我點頭微笑:“你這麼小點兒,居然還會照顧別人。”
我作出大方的樣子笑道:“這沒什麼?”正要說一番收買人心的話,卻聽諸葛喬續道:“可你幹什麼把姜維的身上的披風全搶過來,害得姜維凍了半夜啊?”
我一愣,偷偷望向前面馬上的姜維,卻見他正與趙正說笑。我半晌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