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剛剛的邀請也太蠢了!’
等里昂的專訪邀請被女記者斷然拒絕,只能滿臉遺憾地離開,坐上了回清理局的公共馬車後,黑山羊立刻迫不及待地從車窗玻璃裡擠了出來,先是嘰嘰喳喳地問了幾句話,隨即一臉惋惜地評價道:
‘你要是想設個陷阱逮住她的話,那直接邀請她去你家採訪,或者去萊恩家都行啊,到時候不管是艾瑪還是紅毛局長,有心算無心之下,想逮住她簡直不要太容易。
但你偏偏邀請她去清理局採訪你,那娘們兒又是亂黨又是水瓶手下,身上還重傷未愈,躲着你們都來不及,哪還敢去清理局找伱採訪?
咱跟你說,當時咱就在吊燈的玻璃裡面看着,一聽到你邀請她去清理局,那記者臉色都嚇變了,你一挪開視線就滿臉懷疑地偷瞄你,明顯已經開始懷疑你啦!’
嘰裡呱啦地說了一大通,對里昂剛剛的主動邀請,給了個蠢不可及的整體評價後,黑山羊意猶未盡地咂嘴道:
‘小子,這時候你看出來,咱有多重要了吧?
剛剛要是咱能出來,偷着提醒你一下,你也不至於驚動她,現在有了這麼一遭,今後再想給她設陷阱就難了,多可惜!’
啊對對對,你說得都對!
斜睨了黑山羊一眼後,里昂一邊在隨身的小本子上,記錄着剛剛獲得的情報,一邊語調平靜地反問道:
“你說,有沒有這麼一種可能,我其實根本就沒想抓她?”
‘???’
“一個身份已經暴露的活間諜,要比抓在手裡的死間諜有用多了。”
里昂一邊寫着筆記,一邊頭也不擡地回答道:
“如果她和水瓶董事還有聯繫的話,就能夠通過她傳遞一些假情報,甚至有可能直接通過她,找到水瓶董事的下落,這不比抓住她有用?”
倒也是……
黑山羊琢磨了一會兒後,不由得微微點了點頭,但還是有些不服氣地道:
‘既然你不準備抓她,那不是更沒必要提清理局了嗎?你剛纔邀請她去清理局,她懷疑你是想要設陷阱抓她,明顯已經警覺起來了啊!’
“她警覺起來了纔是好事。”
想了想剛剛看到的情報,里昂的眉頭不由得微微皺了皺,停下手裡寫字的炭筆,頗感壓力地道:
“那畢竟是個一級清理員,按照局長的說法,不惜代價的情況下,艾瑪前輩那樣的精英一級清理員,有能力在一天之內摧毀大半個王都,估計只要一個照面就能殺死我。
像她這樣破壞力驚人,並且手段未知的傢伙,危險性實在太高了,傑瑞前輩的朋友們能盯住她的行蹤,但攔不住她搞破壞,局裡恐怕只有局長出手,纔有把握立刻制服她。
而局長的情況你知道的,絕對不可能放下別的工作,整天只盯着她一個人,所以只有讓她警覺起來不敢亂動,但又因爲僥倖心理不願意主動撤離,纔是最穩妥的處理辦法。”
“……”
就那麼一小會兒的功夫,你小子就已經想了這麼多?
聽完了里昂的打算後,黑山羊不由得咂了咂嘴,突然感覺這小子略微有那麼一點點陌生。
在慢慢掌握了一些力量,並且被艾瑪和紅毛娘們兒“污染”了一段時間後,現在的里昂簡直大變樣,已經不再是原本那個滿心怒火的傻小子了。
這狗東西的心比過去黑了不少,不僅開始習慣時刻給別人下套,辦事兒也越來越像清理局的那幫花花腸子,肚子裡塞滿了九曲十八彎的黑主意,拉出來的粑粑估計都是她媽帶着螺紋兒的。
‘行吧。’
帶着滿滿的惡意,朝里昂的屁股望了一眼後,黑山羊有些好奇地道:
‘那你接下來準備幹什麼?直接回清理局,等艾瑪和那個紅毛娘們回來?’
“接下來的話……”
里昂聞言思忖了一下,隨即拿着自制的炭筆,在手裡的小本子上圈了一下,有些猶豫地道:
“先回趟局裡,跟傑瑞前輩說一下情況,然後去找王女退婚。”
……
太陽落山了。
隨着陽光的褪去,戰火席捲過後的餘燼和煙塵,宛如一抹抹深灰色的顏料,在大大小小的街巷上,塗抹出一片又一片晦暗的陰影。
經過數場異常慘烈拉鋸戰後,原本繁華的城市已經被轟成了廢墟,崩裂的街道上,隔三差五便能見到殘缺的機械零件,倒塌的樓房中,大量斷裂的蒸汽管道,正有氣無力地噴吐着灰白色的刺鼻濃煙。
塵埃、濃煙、灰燼、鐵鏽、鮮血、哭號!
荒涼而又熾烈的風,狂吼着在街巷中呼嘯而過,將空氣中瀰漫着的,滿是煙火和焦土味道的混沌氣息,慘烈而又生澀地帶進鼻腔,刺激得幸存者的雙眼淚流不止,像是這座被戰爭徹底摧毀的城市,正在哀悼着自己的死亡。
這是……
認出了眼前這座明明只去過一次,但卻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破碎城市後,看上去年輕了六七歲的維羅妮卡微微一怔,隨即不由得用力咬緊了嘴脣。
這是自己的夢……眼前破碎的城市,是萊恩郡曾經的郡城,已經徹底毀於戰火的康沃爾城。
六年前的衛國戰爭裡,王國和冰原之國艾希託的機械部隊,在康沃爾城進行了足足十一輪爭奪戰,將原本繁華的康沃爾城徹底轟成白地,即便把提前出逃的人也算上,康沃爾城的居民們仍舊死傷過半。
而自己眼前的,正是第六輪拉鋸戰過後的次日,艾希託王國即將反攻,開始第七輪鏖戰前的時刻,接下來兩個小時發生的事,將會是自己這輩子最深的夢魘。
即便無比抗拒着向前走,但身在夢中的王女,卻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行動,只能隨着曾經的自己,帶着大量護衛和十名戰地醫師,向着街巷末尾的殘破工廠趕了過去。
那是一間經過了反覆轟炸的製糖廠,康沃爾出產的彩虹糖,曾經遍佈整個王國,是無數孩子夢中彩虹的模樣。
但經歷過六輪爭奪戰後,這座曾經承載着無數甜美記憶的工廠,已經被轟塌了半邊,佈滿彈孔的牆壁斷茬處,管道內還未散盡的蒸汽嘶嘶作響,四分五裂的機器殘骸到處都是。
與這破敗焦灼的場景格格不入的是,工廠的地上流滿了色澤豔麗的糖漿,而曾經堆放這些糖漿的庫房裡,正躲着數十名沒來得及撤離的市民,等待着那幾乎不可能存在的救援。
夢中的王女聽到了虛弱的呼救聲,正焦急地指揮着護衛們動手撬門,甚至親手別開了變形的門框,第一個衝了進去。
夕陽的餘暉透過殘破的窗子撒進房間,在半毀的屋子裡投下數道斑駁的光影,一個身上黏着髒兮兮糖漿的孩子,正抱着自己的娃娃,膽怯地朝着她望了過來,而那孩子的身邊,是足足三十幾名倖存者。
見到自己此行的目標後,夢中的王女不由得長出了一口氣,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而知道自己在夢中的王女,卻看着女孩兒手中,那個臉頰被擊碎了半邊,面容宛如在哀怨地微笑的娃娃,死死地咬緊了嘴脣。
“轟!”
伴隨着空氣被撕裂的呲鳴,數百發滿是鍊金燃油的炸彈,帶着慘白的的尾焰撕破了暗紅的晚霞,落在了康沃爾城的街巷上,塌了半邊的糖廠徹底化作廢墟,滿地豔麗的糖漿,則化作了一片洶涌的橙黃火海。
“不!!!”
在那鮮亮的火焰,即將徹底炸開的瞬間,睡夢中的王女猛然睜眼,騰地一下從牀上坐了起來。
然而即便成功擺脫了夢境,在那最痛苦的瞬間來臨前,掙脫了這折磨了自己六年的夢魘,但王女身上單薄的睡裙,卻依然被冷汗打得溼透,緊緊地貼在了肌膚上,讓她整個人不由得渾身發冷。
“呼……”
有些無力地倚在牀頭,劇烈地喘息了一會兒後,心跳緩緩平復下來的王女並沒有試着重新入睡,而是翻身下牀,喝了一杯已經涼透的冷水,隨即走到桌案前坐下,翻開桌上還沒批覆完的文件,默默地拿起了羽毛筆。
魘之王的詛咒。
每個王室的直系血裔,在成年後都會被噩夢糾纏一生,在無比真實的夢魘中,無數次地經歷自己最深切的遺憾和痛苦。
不過這樣也好。
批覆完手頭這張文件後,王女回過頭,看了看背後架子上微笑着的鐵皮娃娃,無言地沉默了一會兒後,再次拿起了一張新的文件。
魘之王的詛咒雖然痛苦,但也在不斷地提醒自己,讓自己沒有淡忘曾經的一切,永遠都記得自己到底該做什麼。
……
隨着王女的奮筆疾書,桌上堆積如山的文件開始慢慢減少,但燈盞裡的油膏也開始逐漸消失。
待到“噼啪”一聲輕響,燈盞中的光芒略微晃了晃,而門口也響起了侍女輕輕的呼喚聲。
“殿下?您睡了嗎?”
“還沒有。”
拿起鑷子捲了卷燈芯,將暗下去的燈盞重新撥亮後,王女一邊繼續批覆文件,一邊溫聲詢問道:
“什麼事?”
“維羅妮卡殿下……是您的親……嗯……那位里昂先生來了,您要現在見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