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桌子,墨辭書突然探過半個身子,把自己寬大的手掌蓋在了簡漾的頭上。
真的是“蓋”。
他的手掌太大,一壓上簡漾的頭,就可以覆住她的整個天靈蓋。
看起來活像是要把她的天靈蓋擰下來……
墨辭書說:“不要怕,我保護你。”
簡漾愣了愣。
看着墨辭書認真的神情,她忽然想起一個人。
那年涼州初定。
黑雲壓城,瓢潑大雨。
沉甸甸的鎧甲沾了水,是平時的兩倍重。
她騎着一匹紅鬃烈馬,趕往城西清剿殘餘亂匪。
窮途末路的亂匪不肯放過一個百姓。
刀光劍影中,一對夫婦拼死推給她一個消瘦的少年,口含鮮血求她庇佑。
百餘人死在那一場屠戮裡,只那一位少年被她從血泊中送上戰馬,死搶了出來。
爲了救那位少年,她身中三刀。其中一刀,落在了她的盆腹,從此她不能再生小孩。
逃出生天後,那少年總也不說話。
只是一味地跟着她。
他不惹事。
但行軍到哪兒,他都死死地跟。
後來那少年曾被她罵走。她說男兒頂天立地,當有自己的凌雲之志,成日跟在別人的身後,他這一輩子都不會有抱負。
其實她那時很怕,怕自己好不容易從亂匪手裡救出來的少年,因爲跟着他們行軍,最後再慘死在某個亂匪手中。
她怕那少年的爹孃九泉之下不得瞑目。
那對夫婦望向她如救世主一般的眼神,她至今都還歷歷在目。
幾天後,她再去附近巡兵,那少年果然已走。
她一直都以爲那少年應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直到半年後徵兵,她在新兵的陣營裡再次看到了那張熟悉的面容。
僅僅半年未見,那少年就已經長得與她比肩一般高。
她讓少年去找自己的志向,他便選擇了從軍,又回到了她目之所及之處。
她在短暫的錯愕後勃然大怒,將他叫到了軍帳裡,說要讓冊籍之人將他從軍營裡剔除。
那少年第一次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牽住她滿是傷痕老繭的手,輕輕地握了握。
她摸過很多冰冷堅硬的利器,卻是第一次被人這樣輕柔地握住右手。
少年將她的手慰在自己的臉龐,喑啞地說:“阿芙。”
他好委屈。
他說:“我想你。”
她叫紀芙。
她登時一愣。
那隻手不管握住哪一件兵器,她都能於十招之內冷靜地取人性命,卻在被這少年握住貼向臉龐的一瞬間,她緊張地慌了。
她慌忙地抽回手,背過身去問道:“你在胡說什麼!”
少年的愛情來得比干柴烈火還要炙熱,他不怕她的迴避,不怕她的厭惡。他只是想待在她身邊,遠遠地再看看她。
他低頭說:“我知道你想要的是大業的安定,是四海昇平。你隨時可以去守護你的一方百姓,大業安定。你保護你想要的一切。然後,我保護你。”
那時他的年歲尚且稚嫩,她已憑一身戰績揚名四方。
青稚少年卻敢揚言要保護她。
那對宋刻來說,應是他能許下的最大的誓言了吧。
她終是動了惻隱之心,沒把他趕出軍隊。
後來那少年在她的一手指導下迅速成長,短短兩年之內,就從一個新兵升成了足以與她共同出生入死的副將。
每每鏖戰危險之時,宋刻總是能第一時間察覺到她身邊的危險,然後與她配合使出那一記迴旋槍。強悍無匹,縱身殺敵。
他少年時光許下的諾言,他真的做到了。
但後來,一些不好的流言也流進了她的耳裡。
一些人開始覺得宋刻的晉升不是因爲功勳戰績,而是因爲和她之間有不明不白的關係。
每當深夜宋刻同自己一同在大帳裡商討軍情,就會有流言傳出,說他們在行苟且。
那些二流子士兵最常說的兩句話就是“女人麼,總有寂寞的時候”,“宋將軍長得白嫩,最適合幹牀上魅惑人的活了”。
她是將軍,別人提及這類事情的時候多半迴避着她。
如今她都能不時聽到這類流言了,可見在這個流言在傳進自己耳裡之前,宋刻又一個人聽到了多少髒污。
後來,因他們二人走得近,軍中非議愈來愈甚。
那些流言終是成了他們分開的理由。
再後來,宋刻就離開了軍營。
他受皇上提攜,一人獨帶起了一支軍隊。
別人以爲宋刻是因爲受不了非議才選擇離開。
但只有她知道,宋刻是爲了向所有人證明,他足以匹配自己。
當他的能力越來越大,他也開始希冀有一天能夠替自己完成平定四海的夙願。
他希望當四海昇平的時候,自己能放下長槍,到一個無人非議的地方簡單生活。哪怕那個和自己一起生活的人不是他,他也覺得很好。
那個少年,從始至終要的就只是她的安逸而已。
只是他的晚年,又是否安逸?
她死後來到了這裡,宋刻又去了哪裡?
她開始明白,你必須學會接受有的人從你的生命裡出現過,卻又會很快消失了。
他們未必從你生命裡帶走點什麼,或是教會你什麼道理。
但是他們會化作照片,文字,甚至是某一種你印象深刻的味道,伺機在某一個你不注意的瞬間,以碎片的樣子再次涌入你的記憶裡。
當年的宋刻如是,如今的墨辭書,會不會也是這個樣子?
“簡漾……”
“簡漾?”
墨辭書的聲音再次將她喚回現實。
簡漾一怔:“嗯?”
墨辭書:“在想什麼,很出神的樣子。”
簡漾低下頭,試圖掩住自己眼底的落寞。
“沒什麼啊…”簡漾趴在桌上,蔫蔫道:“只是有些餓了,這裡上菜好慢啊。”
她虛晃地打着馬虎眼,只是她的動作太遲,那些她不想被墨辭書察覺的情緒,還是盡數落到了他的眼裡,被他記在了心裡。
墨辭書的心驀然一痛。
他的眸子黯了黯。
她在思念什麼?
在自己沒能找到她的那些時光裡,她又有過什麼不能放下的記憶。
是不是這一次他又和前世一樣,滿身榮耀盡附鎧甲,卻歸來已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