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二十八章 海上與陸地上的戰爭(3)

國王接見奈梅亨市長的時候,還是一天最早的時候,也就是黎明時分,房間裡還需要點上蠟燭來保持亮度,因爲國王時不時地就要查看文書,翻閱密信,等他們解決了奈梅亨的市長,又用了豐盛的早餐,離開城市的時候大概是十點鐘左右,正是一天裡令人愉快的時候,陽光明媚而不刺眼,夏天的新綠殘留到今天,在金色的光線下呈現出黃色貓眼石般的色澤,一些樹葉已經變成了橙紅色或是橘色,還有一些則顏色變深,猶如黑色,另外一些則顏色發淺,猶如被打了一層薄霜,河畔邊水草豐美,蘆葦升出了灰白色的穗子,可惜現在不是春夏,喇叭水仙與鷲尾花都過了花期,只能夠見到一些不起眼的零碎花堆,誰也不知道它們的名字,或是習性。

相對的,秋天是果實們展示自己的時候,覆盆子、刺莓、越橘、醋栗、桑果……它們從半透明的青色,到藍色,藍紫色,紫色,深黑色,也有鮮紅色和乳白色的,一簇簇地出現在人們的視野裡,它們是那樣的肥美多汁,以至於即便有人類不斷地經過,一些靈巧的小鳥和花栗鼠也會大膽地攀爬在枝條上,儘可能地將自己的肚子和腮幫塞得滿滿地。

更大膽的還有野山羊,兔子,鹿,除了漿果之外,它們還是來河邊喝水的。

因爲今天國王不是來狩獵的,即便隨行的大臣與隨從都攜帶了武器,幾個年輕人更是躍躍欲試,也將打獵的慾望按捺了下來,他們心中十分遺憾,過了今天,他們對阿諾姆的戰鬥就要開始了,火炮與火槍,以及人們的吶喊聲會趕走這裡所有的野獸,就連蛇和老鼠也不例外。等到他們繼續前行,這些人也看出來了,國王今天是來視察陣地的,國王的馬匹在一座隆起的丘陵上停下,只有王弟菲利普與蒂雷納子爵被允許跟隨上前,他們的馬匹分別駐足在國王的左右兩側,微微靠後一步。

從這座隆出地面大約有二十尺的丘陵往下看去,可以看到面對阿納姆的陣地,阿納姆是一座建於1233年的新城,也正是因爲是新城,它的城牆與工事反而比奈梅亨更先進和穩固,但無論是在壕溝裡走來走去的士兵,還是在丘陵上觀望的將領們,都沒有露出爲難的神色,就像是一個人策馬在大道上奔馳時,偶爾遇到一個凸起的小石塊那樣,他不會以爲自己遇到了一座難以逾越的高牆。

一個人朝國王等人跑過來的時候,國王的火槍手們都戒備起來,他們環繞在丘陵下,就像是王座腳下的獵犬那樣,雖看上去都是懶洋洋,若無其事的,但一有異樣,他們就立即拱起脊背,露出了獠牙——只是還沒等到那個人通報姓名,路易就擡擡手,讓火槍手們允許他通過,來人正是塞巴斯蒂安.沃邦,他還是上尉,不過誰都知道,他在佛蘭德爾與荷蘭的戰役中功勳卓著,又是一個極端的保王黨,所以國王對他信任異常,現在雖然沒有立刻拔擢,但等到戰事結束,他們回到巴黎的時候,這小子必然會飛黃騰達。

沃邦上尉當然不會忽略這個讓他倍感榮寵的細節,他在距離國王還有十來步的時候就開始迫不及待地行禮,在人們的印象中,像是沃邦這樣擅長堡壘、工事與水利建設這樣的人,應該相當古板和內向,事實卻並非如此,他有些時候浮誇到連路易都有點吃不消——像是現在,就算是巴黎最俏皮的風流人物也不會像他這樣,幾十尺的距離,他是一路翻飛着帽子,以各種各樣的方式鞠躬,按肩,碰胸,就差摩膝蓋、點腳……過來的,菲利普吃吃發笑,國王瞪了他一眼。

“萬分榮幸!”沃邦高聲叫嚷道:“我的陛下,萬分榮幸!您是來看望您的士兵麼?”

“我只是想來散散心,”路易說:“但如果不妨礙,我很願意去見見我的士兵。”他這麼說,是因爲在戰場上,很少有將領或是軍官會歡迎一個與戰事無關的人在他們身邊晃來晃去,尤其是路易身爲國王陛下,身份高貴而特殊,他在場很有可能會讓人覺得受到了無謂的束縛,但沃邦是什麼人?他還在孔代親王麾下的時候,就毫不猶豫地站到了國王這一邊,蒂雷納子爵又在如何對待國王這方面給他上了一課,必須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沃邦上尉的戰場秀幾乎都成爲一個約定俗成的節目了。

他可以說是將戰場視作了一出宏大而真實的劇目,而國王與隨從的大臣就是他的觀衆,他是編劇,也是指揮,雖然有時候也需要和別人合作,但他必然會竭盡全力,讓國王欣賞到最華美壯觀的演出——他抓住了國王的馬繮,充當了引導人,將國王的馬帶下丘陵,蒂雷納子爵與奧爾良公爵緊隨在後,其他人——這時候就要看他們對自己的認知有多麼正確了,大臣和隨從猶豫着,最後勇敢地跟上來的人只有寥寥幾個。

荷蘭地形最大的特點就是平坦,它的國土大多都在海平面三尺之下,整個國家只有一座山脈,也就是瓦爾斯堡山,高度還不足九百尺,而這座山脈正在阿納姆的北方,阿納姆與奈梅亨之間依然是一片平原,只有少數起伏的丘陵,因此沃邦的陣地幾乎沒有任何掩蔽和遮擋,除了沃邦新造的矮牆與堡壘,他牽着國王的馬走向壕溝間的平地,因爲還未開戰,所以壕溝上方每隔一段距離就搭着木板,以便搬運彈藥、食物與其他補給的人們行走。

“向國王致意!”沃邦暫時取代了邦唐的位置,他這樣喊道,一些埋頭做事,沒能注意到他們的士兵也擡起頭來了,一見到國王,他們就高高興興地鞠躬,搖晃帽子和呼喊“萬歲”,他們在面對國王的時候,比一些普通的外省官員都要活潑一些——因爲這裡的大部分士兵,都是新軍,也就是國王的凡爾賽軍,他們可以說是在國王仁慈與恩惠下成長起來的,爲了國王他們不惜獻出自己的生命與榮譽。

路易對待他們也十分溫和,若是讓奈梅亨市長旁觀,他可能會認爲這個國王與他早上見到的那個暴君完全是兩個人——在看到一個顯然是來送食物的士兵時,國王下了馬,走到兩隻巨大的木桶前觀看,沃邦上尉立刻打開了蓋子,一個是還溫熱着的奶油湯,一個是淡酒,“還有其他的呢?”路易問。

“還有面包和肉乾,每個士兵還能拿到兩個蘋果。”沃邦上尉說。

“今天晚上另外加一道燉豬肉。”在士兵們的小小歡呼聲中,路易最後看了一眼他們——這是戰爭,所以站在這裡的人,不算明早匆匆分發的土豆,今晚的一餐很有可能是他們的最後一餐。

之後國王又看了火炮,彈藥儲備與馬匹。

毫無疑問,所有的準備都是充足而又妥當的,盧瓦斯侯爵從佛蘭德爾地區不但收取了可觀的呢絨作爲賦稅,又讓佛蘭德爾人以勞役的模式完成了道路與定點倉庫的修繕工作,還將幾乎所有的馬匹,與三分之一的牛,騾子和驢全都徵收了,既是爲了讓那些佛蘭德爾人安分一些,也是爲了滿足國王的大軍對補給的需求,有巫師對路易說,通過渡鴉的眼睛,這些牛馬以及它們運載的貨物,簡直就如同一道黑色的河流那樣驚人。

這些輜重數量讓國王的士兵們安心,也讓國王的敵人們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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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納姆一樣有着屬於自己的小政府,這座政府在變故發生之前,由gonhe黨人掌控,現在橙帶黨人佔據了主要的發言權,荷蘭的民衆已經厭倦了議員們的誇誇其談,敷衍怠慢,橙帶黨人的激進,還有對威廉三世的懷念——沒錯,對很多人來說,死人才是最完美無缺的聖人,讓阿納姆的民衆陷入了一種奇異的狂熱中,在法國軍隊進入奈梅亨的時候,他們就囚禁了市政廳的所有成員,橙帶黨人成爲了他們的首領,在一種無法言喻的古怪氣氛中,議員們的財產,與市民們自願奉獻的財產,都被用來僱傭士兵,建立軍隊。

也許會有人要問,在這時候,這個地方,阿納姆又怎麼僱傭得到士兵呢?事實上是可以的,那些手工匠人,小商人和學生們,他們或是爲了“正義”而來,或是爲了自己的家園,又或是恐懼被一個獨裁者統治,更多的,是被一天十個荷蘭盾的價錢誘惑,而且若是能夠將法國人阻擋在外,他們甚至還能得到更多的賞賜。

這座城市就這樣建立起了一支一千人的軍隊,幸運的是,因爲阿納姆是一座新城,不但城牆高大,堡壘林立,議員們的家族也尚未在這裡建立起不可動搖的權威,他們暗藏的槍械、火炮與火藥都被搬了出來,運送到城牆上。

戰鬥一如既往地在早晨開始,而奏響這一樂章的只有火炮,震耳欲聾的炮聲此起彼伏,煙霧陣陣,與真正的晨霧混合在一起,沃邦上尉已經習慣並且愛上了那種硫磺與泥土混合在一起的氣味,人類的鮮血與shenyin暫時還未到來,因爲所有攻城戰的初始都意旨摧毀敵人的堡壘與城牆,這樣的炮擊,有節奏地持續了一個小時,阿納姆城的還擊確實有,但根本無法與法國人的火炮相比。

沃邦上尉大略估算了一下彈藥的存量,又舉起望遠鏡查看了一下火炮轟擊的成績,就下令讓火炮向前,火炮支架下方的磚石被取出,泥土被挖開,輪子被重新裝起來——原先這將會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情,但自從國王的學士們發明了一種便攜的起重裝置之後,士兵們的動作就快多了,火炮被覆蓋上硬牛皮,由士兵們推着和拉着在壕溝裡往前走——正如之前描述過的,沃邦上尉的三道壕溝都是連接在一起的,最窄也能夠容許一部二十四磅的火炮在裡面移動,士兵們將火炮向前移動了一道壕溝後,就重新把它架設起來,重新調整準星與方向。

而沃邦上尉的工兵們也已將新的壕溝推進到距離城牆只有數百尺的地方,到了這裡,城牆上的火炮已經能夠威脅到工兵們了,他們在木頭製作,覆蓋鐵皮的車蓋下一邊挖掘,一邊祈禱,有不幸的人被擊倒,士兵們把他們擡出來,有些人一看就沒了生機,就把他們整齊地排列在後方的陣地上,另外一些人只是受了傷,就有套着白色圍裙,戴着白色頭巾的醫護人員接手。

從這裡沃邦上尉都能聽到呼呼的,炮彈出膛的聲音了,國王曾再三告誡他不能如此魯莽,但對於任何一個將領來說,要獲得勝利只有如此——當人們在戰後,在地圖上,在沙盤上重新推演這場戰鬥的時候,他們當然可以居高臨下,從容地分析與考量,但真正的戰場,就算是沃邦,蒂雷納子爵又或是孔代親王的戰場,都是一片混亂,尤其是火炮發揮了作用,輪到火槍上場的時候——在陸陸續續的炮聲中,火槍的聲音變得密集而響亮,阿納姆的士兵們與國王的士兵們又並非涇渭分明的兩條河流,在面對面的戰鬥開始之後,他們都是混雜在一起的,雖然國王的新軍因爲接受過訓練,懂得如何儘可能地保持小股兵力上的優勢,但戰場的局勢總是千變萬化,誰也不能保證自己在痛苦與死亡中依然保持冷靜。

如果不是身在其中,一個將領或是軍官所發出的所有命令都可以說是毫無作用的,因爲就在傳令官跑到你這裡,又跑回去的這段時間裡,也許情況就變化過好幾次了——最好的方式還是由他們身先士卒,士兵們會緊緊地跟着他們,他們要像是利劍那樣直接擊穿敵人的防線,無論是軀體上的,還是精神上的——沃邦上尉從斷裂的矮牆後一躍而出,一邊高聲呼喊“法蘭西萬歲!”一邊將投出裝滿火藥的小瓦罐,瓦罐還未落地就爆炸了,呼嘯而來的碎片切開了阿納姆士兵的身體,還有沃邦的臉,也讓國王的士兵們看到了他,他們馬上衝了過來,跟隨他一路衝向那道簡陋的街區工事。

這道工事後的敵人不是死了,就是逃走了,還有一些正在鮮血中嚎啕,沃邦首先越過堆積在一起的箱子,他正想要說些什麼,眼角就瞥見了一點明亮的火光,出於本能與經驗,他猛然撲倒在地,有什麼就在他身邊爆炸,灼熱的氣浪將他身後的箱子盡數推開,空氣驟然間變得稀薄,沃邦什麼也聽不見,眼前一片血紅。

幾分鐘後,他被拉了起來,被灌了一口苦澀的藥水,他的視野頓時變得明亮起來了。

“怎麼回事?”他問。

一個士兵,確切點說,國王安排在沃邦上尉身邊的巫師收起藥瓶:“他們點燃了彈藥箱。”

“這裡還有他們的人呢。”沃邦上尉說,不過他馬上說:“顯然他們並不在乎。”

“是不在乎,”那個巫師說:“小心,這裡好像有一些狂熱的‘啓明者’。”

“那是什麼?”沃邦說,“算了,現在的情況如何了?”

“您自己去看吧。”巫師說:“您的士兵十分英勇。”

“國王的士兵。”沃邦說,而後他馬上投入到了又一場戰鬥中,巫師沒說錯,即便沃邦倒下了,國王的士兵們依然可以依照軍銜高低來確定自己應該被誰指揮,最小的士官可以指揮十個士兵,若是遇到了其他隊伍,只需要看軍銜,就能確定指揮權應該在誰手裡,沃邦即便短暫缺席,士兵們也仍舊在另一個少尉的指揮下繼續勇猛上前。

沃邦上尉率領着士兵們一直打到了烏塞爾河邊,烏塞爾河是萊茵河的下游支流,恰好將阿納姆一分爲二,他們面對的就是這條上帝賜予的護城河,而在護城河上,原本有着一條寬闊的白色石橋,但現在……就算沃邦上尉看到了怎樣的工事,甚至堡壘都不會感到奇怪,但猜猜他看到了什麼?

看到了一個新教教士,他身後是一羣身着黑色衣裝的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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