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
衆人聞言俱都陷入了沉默。
聽了劉據這番話,他們方纔猛然意識到。
原來他們的思想還始終停留在第一層,而劉據的眼光卻早已拔高到了第二層,眼界在與其他西域小國的外交事宜之上,在爲下一步征服提前鋪墊。
還有那句“我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這話聽起來可不像是個皇子,更像是遠在未央宮內運籌帷幄的那位。
“殿下心繫我等使者安危,末將感激涕零!”
蘇武顯得比任何人都要感動,忍不住起身向劉據施禮敬拜,卻還是有些擔憂的勸道,
“可此舉終歸會對殿下的名聲產生不利影響,無論是傳回朝中,還是在西域諸國,都將爲殿下引來置喙,到頭來受益的是我等使者,是我們這些參戰的將領,是大漢之國祚,唯殿下一人揹負罵名……再懇請殿下三思!”
“未必便全是罵名,讓箭矢再飛一會。”
劉據依舊笑道。
“什麼意思?”
衆人面面相覷,他們又怎會懂得“申遺”的含金量?
“王道爲恩,霸道爲威,恩威並施,方成大業。”
劉據看得出來這些將領沒有那些建章騎好忽悠,繼續貫徹自己的“以謀服人”策略,向他們透露出了更多的心思,
“經過此戰諸位應該可以看出些許端倪纔是。”
“殺奇布楚是威,揚言屠城是威。”
“那麼我最終沒有屠城,這對樓蘭國的臣民來說便是不殺之恩。”
“換言之,原本我們發兵攻伐樓蘭,無論結果如何在樓蘭臣民眼中都是入侵的外族,入侵者於被入侵者而言,有的只會是仇恨與畏懼,哪怕約法三章,依舊長久難以消弭。”
“但經過此事,面臨過死亡的威脅,在仇恨與畏懼之間,便可在一些人心中無中生有出一絲恩情。”
“再有約法三章,我軍破城之後不毀壞王城重地,不屠戮百姓性命,不掠奪百姓財物,在這一絲恩情的影響下,樓蘭臣民將更願意接受和了解我們,而這恩情便如同一顆種子,已在悄無聲息間生根發芽,消弭對我們的敵視與仇恨。”
“此事放在西域諸國身上亦是相同的道理。”
“沿途這些國家或多或少都有劫持殺害漢使的行爲,若依我在此戰中的態度,這些國家的國王亦只有死路一條。”
“在這之前,我大漢使者與這些國家外交,除了發兵征伐,便只能獻禮交善,並無其他算籌。”
“但經過此事之後,我大漢使者與其外交時,手中便憑空多了一支算籌,而且是干係這些國家國王身家性命的算籌。”
“殺他們是威,不殺他們是恩,憑空多出來的恩。”
“如此無中生有,霸道中有王道,王道中有霸道,怎會是弊大於利,我揹負的又怎會全是罵名?”
“就算有些置喙,我也願稱之爲敬畏,你們覺得呢?”
“呃……”
衆人聞言又是一片沉默,全都蹙着眉頭在思量劉據的話。
不得不承認,這“無中生有”的手段的確是高啊!
世上原本沒有恩情,把刀高高舉起,卻在即將落在其脖頸上時停手,用刀背在其屁股上輕輕拍了一下,恩情不就來了麼?
慢着!
這手段爲何如此熟悉?
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這不是帝王慣用的御人之道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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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據竟考慮的如此深遠,用這樣的御人之道來御西域諸國?
聽到這番話之前,他們還以爲自己在第一層,劉據在第二層……可現在看來,劉據早就站在了第三層俯瞰他們,俯瞰整個西域!
再慢着!
沉思之間,司馬遷忽然又意識到了什麼,看向劉據的目光也比其他人更多了一抹驚疑:
“殿下此舉恐怕不只是無中生有,還暗含了離間之計吧?”
“殿下只殺國王,命丞相取而代之,他日若漢軍再兵臨他國城下,便不只是其他臣民不願爲國王陪葬的事,亦有他國丞相或大將是否想取而代之的事。”
“經過此事,國王與本國臣民的利益已經完全分割開來,很難同仇敵愾。”
“這亦可令大漢征伐其他西域小國時,不戰而屈人之兵!”
“殿下既能無中生有,必定也早已想到了這個關節吧?”
還有高手?
趙破奴等人聞言眼睛又睜大了一些,看向劉據和司馬遷的目光又隨之發生了改變。
劉據居然不只是在第三層,而是在更高的第四層?!
這究竟是個什麼妖孽,尚且如此年輕,便有如此深謀遠慮?
他若是自此留在西域不走,假以時日,這地方豈不是要徹底變天,西域這些小國拿什麼與本就武德充沛的大漢抗爭?!
這一刻,趙破奴等人頓時覺得劉據此前那先征服周邊的山國、尉犁國和焉耆國,再謀圖姑師過的方略還是太過保守了,他完全有能力圖謀更多!
不過現在回想起來,劉據最開始說提出的似乎也並不只是山國、尉犁國和焉耆國,而是那個同心橢圓,是圈裡的國家都得挨踢的“圈踢方略”……
這……我們若是跟着劉據實現了“圈踢方略”,這功勞豈不蓋世千古?
所以劉據也不是再第四層,而是在比第四層還要更高的第五層!
正當衆人看向劉據的目光越來越古怪的時候。
劉據卻只是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示意郭振從懷中掏出一卷提前寫好的簡牘和一方迭好的絹帛,放在衆人面前的案几上之後,方纔繼續道:
“咱們還是先來說說如何向我父皇傳遞捷報的事吧。”
“這場戰事的經過和結果如實稟報便是,諸位的功勞皆不會辱沒,亦不必隱瞞我的所作所爲。”
“而我父皇得知此戰如此順利,傷亡如此輕微,定會命我們繼續攻打姑師,免去來回折返的損耗,因此一時半會諸位也不用想班師還朝的事了。”
“只是有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希望諸位在捷報中配合於我。”
“我已在這封捷報中寫明,樓蘭國百姓以奴隸居多,受奇布楚壓迫已久,漢軍攻入城內約法三章之後,王侯以下皆失聲慟哭,稱漢軍爲王師,視我父皇爲父母,數千人血書請求我父皇在此處屯田駐軍,恩澤樓蘭。”
“這便是血書。”
劉據抖開那方絹帛,上面果然是一封用樓蘭佉盧文書寫出來的血書,而且還散發着刺鼻的血腥味……
屯田駐軍的地方已經選好了,就是奇布楚此前控制的王田。
但真要正式屯田駐軍,無論是物資、錢財和軍民都離不開劉徹的支持和批准,至少目前劉據還沒有能力擅作主張。
“這……”
看着這封不知何時準備好的血書,衆人神色更加古怪。
這又是在第幾層,咋就看不到頂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