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一場景,沈追和趙虎臉色都是難看了起來。
小男孩泫然欲泣,沈追摸了摸他的頭,換上了笑臉。
“別哭,我們不會打你,也不會要你的銀兩,但是信要留下,拿着這錢速速回家,莫要再去城外了。”
“嗯。”小男孩連連點頭。
待到那小男孩離開,沈追看了看這手裡的幾封信,一個個拆開來,不一會,就遞給了趙虎。
“總共七封,全是縣衙裡的人,三班六房,從後天三階到後天九階都有,照那孩子的描述,送信者不止他一人,恐怕這縣衙裡數得上號的人,都收到了這威逼利誘的信件。”
“哼,雕蟲小技。這些大家族,來來去去就是這些老套的手段。”趙虎面露不屑。
“最老套的通常也最管用。”沈追道。“而且楊家不同於李家,楊家雖然也橫行鄉里,但卻極講信譽。開出去的價碼從來就不會反悔,恐怕不少人會心動。”
“此事必須稟報縣尊。”趙虎鄭重道。
“走。”沈追點頭。
…………
縣衙,執法堂。
今日的縣衙比往日多了不少人,由於縣尊在二十天前下過禁令,三班六房的人幾乎都全在縣衙了。
不過氣氛卻有些不同,當沈追穿過演武場時,看到不少衙役都三五成羣的在角落竊竊私語,同僚往來之間也鮮有人打招呼,即便是偶爾眼神交錯,也都是充滿了警惕和懷疑。
“這些信件,即便是沒有一個人會答應,楊家的目的都達到了。”沈追不由得有些擔憂。
讓縣衙內部人心惶惶,彼此戒備,顯然現在已經有了效果。
一路穿行,來到執法明堂,沈追和趙虎等人找到劉主簿,將信封呈了上去。
“放着吧。”劉主簿看都不看信封,目無表情。
“稟主簿,屬下和沈追的都已撕毀。這些信封對我縣衙內士氣恐有危害,還請主簿稟明縣尊,早做打算……”
“打算?”劉主簿擡眼看着趙虎。“你們兩並不是第一個收到這些恐嚇信的,如今只能靜觀其變,下去吧。”
“可是主簿……”趙虎急了。“難道就這樣放任不管?”
“怎麼管?”劉主簿淡淡道。
“這七日裡,來這裡遞交信封的就不下三百封!每人都收到了多份,而且還在繼續。這些送信人幾乎都是貪圖小利的稚童和民夫,只知道收錢送信,真正的幕後主使根本不在城內。
就連本官,都收到了八封!那些無知小兒用石子包裹着信封半夜往本官府邸裡扔,本官的廂房窗戶都被人砸了個稀爛!”
“你以爲本官就不想睡個好覺?”
“我!”趙虎被劉主簿一番搶白,頓時臉色漲的通紅,梗着脖子道:“那屬下請命,出城辦案。”
“縣尊禁令未除,任何人不得出城!”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主簿就眼睜睜的看着百姓在城外枉死嗎!”
“放肆!”劉主簿勃然大怒。
“主簿息怒。”沈追見狀,連忙上前,將趙虎拉到身後。
“趙虎一時失言,還請主簿恕罪。”
劉主簿看了一眼沈追,頓時便有些煩躁的揮了揮手。“一個個的都把本官當出氣筒,沈追,趕緊帶着他滾出去,你武班房有事,直接找王龍。再敢對本官指手畫腳,下次就沒那麼好說話了。”
“謝主簿,屬下告辭。”
出了執法堂,趙虎就憤憤的掙開了沈追的手:“如此不作爲,豈不是助長那些宗族蛀蟲的囂張氣焰?!走,咱們現在就去找王班頭。”
沈追站在原地不動:“虎哥,你現在去找王班頭也沒用。”
“那你說該怎麼辦?”
“等。”
“等到何時?”
“等到禾苗足夠強壯,等到雜草自己冒頭。”
“……”
趙虎拍着腦袋,又從前面折回來,有些納悶的盯着沈追。
“兄弟,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怎麼這樣問?”
“我老父尚在世時,曾告訴我一個道理,但凡別人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那別人不是傻子就是知道得比我多。沈兄弟你肯定不是傻子,那就肯定有我不知道的事。”
沈追知道今天如果不把事情掰開了和趙虎說個明白,恐怕他都難以入睡,於是拉着趙虎來到縣衙後的僻靜涼亭。
“最近發生的這些事雖然鬧得大,但總結起來,幕後主使者的手段,其實就一句話。”
“城內鬨擡物價,城外製造流民。”
“還有截殺官兵。”趙虎補充道。
“不錯。”沈追點了點頭,示意他稍安勿躁。
“不過僅僅是這樣,還不足以讓我們與兩大家族全面開戰。”
“物價飛漲,在每年冬季都會發生,這是不可避免的。往前看三年,縣尊可以壓制住城中的小家族,使得他們不敢做得太過分,所以才安然無恙。”
“今年的漲幅比往年不過略高一些,但是因爲城外流民大量涌入,這才造成了一定騷亂。從法理上來講,縣尊也沒辦法依靠這個理由對李楊兩家出手”
“那些災民呢?”趙虎忍不住道。“製造流民,這可是大罪!”
“問得好。”沈追點頭道。“流民是怎麼來的?”
“流民就是那些沒有自己田地家產,且又沒有餘糧過冬,不得不背井離鄉的一羣人。”
“可爲什麼往年極少見成規模的流民,偏偏在今年就出現了這麼多的人呢?”
“那是因爲這些人本來就沒有田產,或者是因爲稅收過重,或是因爲旱澇災害,獨自耕種還不如給別人打工收穫多。往往就只能賣掉田地,託庇於世家豪門麾下。從此,種的是世家的田,以此換取生活用度,這就是佃戶。”
“佃戶的好處是隻要世家不倒,不用擔心稅收和自己購買耕種田地的農具。通常大家族爲了維持穩定,即使是在冬夏兩季無糧可收時,佃戶也能通過給主家做其他活計,得到維持基本生活的物資,可以說是旱澇保收。”
“壞處就是,不管佃戶做得再多再好,這些田地出產所得,大部分都是歸世家所有,只有滿足基本生活的錢糧。要是碰上災年,世家爲了維持自己的奢華生活,連那一點口糧都不會給佃戶。”
“可以說,佃戶的生死,存乎於世家的一念之間。”
“世家有了充足的資源,就可以掌握物資定價的話語權,當世家將資源定得低時,原本那些在籍的自由民,耕種自己的一畝田地可以維持一家生活。”
“可當物價變高時,耕種一畝田地得到的錢糧還不如給世家打工,甚至連衣料、油鹽都換不到時,那這些在籍自由民,往往會選擇賣掉田地,脫籍爲奴!”
“長久以往,佃戶越來越多,世家的地盤越來越大。甚至河源縣外有一中等鄉鎮,千畝土地,三百戶人家全是李家的土地,李家的僕人!”
“而這些佃戶,種的是世家的田,吃的是世家的米,住的甚至都是世家的房子,自然而然的,就會維護大家族的利益,信仰大家族的權威!甚至只知有家法,不知有律法!”
“與此同時,那些世家的家族勢力擴大,香火鼎盛,受信民供奉,兩大家族的先祖陰神,也會隨之壯大!同時,就可借這些陰神的力量,培養出一個個高手出來。”
“反之,供奉在城內的城隍廟的神靈,就會變得虛弱。此消彼長之下,長久下去,甚至大家族的先祖陰神,還要比城隍廟的神靈還強大!”
“當然,這一根線,很少有大家族會去觸碰,否則等待他們的就是大軍入境,將他們連根拔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