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察處的人在反腐活動開展之後, 就將利州的情況先一步稟明給了顧元白。
顧元白看完之後直接勃然大怒。
利州的知州今年處決了一個貪官污吏,這貪官據說爲非作歹、強搶民女、貪污成性,利州知州查都沒查就將此人給押入了大牢。此案件後經過大理寺審查, 發現有疑雲, 便讓利州知州重新決斷, 但利州知州一意孤行, 直接將這名官員給斬了。
監察處的人查到, 被處死的官員雖有些貪污行爲,但罪不至死,更沒有爲非作歹、強搶民女的惡行, 完全是他人造謠誣陷。如果只是這樣,那隻能判知州一個判案有誤、是非不分的罪名, 但監察處一查, 查出了一件好玩的事。
補上這位被誤判處死的官職的地方官, 竟然是京城“雙成學派”的人。
細細一番調查之後,監察處的人發現知州也是雙成學派的人。
結黨營私, 帝王生平大忌。
顧元白看着監察處送回來的信,聖上的怒火讓殿中的人瑟瑟發抖地跪倒在地,他冷笑兩聲,“好,好得很。”
他才清洗了前朝內廷, 官員之中的黨派不敢結, 就拿着學派開始結黨營私了?
顧元白將信紙放在桌上, 還是怒火燒心, 他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冷顏道:“讓國子學掌教召來。”
*
第二日一早的早朝結束,衆位大臣不及退下, 就被聖上以視察學子的名頭帶到了國子學。
國子學中的學子們讀書郎朗,清脆而悅耳。掌教帶着衆位講師早已等在國子學之前,恭迎聖上駕到。
一衆臣子跟在聖上身後,只以爲聖上是心血來潮,便也笑着隨侍在側,見識了一番國子學的大好俊才。
等看完了這些學子之後,衆位大臣以爲這就結束了,卻沒有想到掌教面色嚴肅地請他們進了一處學堂。
學堂之中已經放置了數把椅子,大臣們面面相覷,掌教已經走向了前方,沉聲道:“請聖上、大人們坐下吧。”
工部尚書看向最前面的位置:“聖上,您坐?”
顧元白卻向着衆人身後走去,道:“朕坐在最後。”
“那如何使得?”戶部尚書驚慌道,“聖上怎能坐在我等之後?”
但顧元白已經坐了下來,他面色淡淡,“坐吧。”
衆人疑惑不解,紛紛坐了下來。
平日裡官職高的在前面,因爲這會兒聖上在最後坐着,所以那些官職高的也變成了坐在後面。
等衆位官員全都落座以後,掌教開了口,他的第一句話就驚得滿屋臣子心中驟停,“下官要給各位大人講一講先帝時的牛高之爭。”
牛高之爭,是先帝在世時的一場黨亂之爭,以朝中重臣牛大人一派爲首,與另一派以高大人爲首的黨羽腥風血雨的政鬥。
先帝喜佛,性格說的好聽點是仁善好聽諫言,說的難聽點就是耳根子軟。那時牛高之爭禍亂朝政,先帝也只是各打三十大板,讓他們各自收斂一些。牛高二黨見先帝手段如此軟弱,便更加囂張地同對方爭奪起了朝廷地位和權力,他們仗着的正是“法不責衆”四個字。
直到如今的聖上出生後,先帝纔打算硬起來爲自己的幼子清除黨亂,那場禍害朝政八.九年的牛高之爭的黨羽,這才相繼落馬。
這一件事,也成爲人人不敢提起的事,成了不可言說的禁言。
而現在,國子學的掌教就當着衆位朝廷命官和聖上的面,直接說起了這事。
政治敏銳度高的官員已經察覺出了不尋常,離聖上越近的人,越是挺直了身體緊繃着聽着掌教說出的每一字。
“結黨營私,是歷朝歷代都有的弊端,”掌教高聲道,“先帝在時的牛高之爭只是其一,而這牛高之爭,便是兩派以朝中重臣爲首的爭端。這場爭端的戰場不止在京城,也是在地方……”
已經有人頭上泌出了細汗,微微低着頭,不敢接着再聽。
這時,聖上的聲音就從身後傳了出來,不鹹不淡道:“給朕擡起頭,認認真真的聽。”
於是臣子們被迫擡起了頭,不敢錯過一瞬。而隨着越聽,他們心就是越沉。
掌教已經說到了兩派地方官員因爲黨爭而互相誣陷廝殺的事,這些事蹟被血淋淋的揭露出來,每一句話都足以讓人膽戰心驚。
聖上就坐在最後,無數人的背影就會被聖上看盡眼底,有的官員餘光一瞥,就看到守衛在講堂外側的腰配大刀的侍衛們,瞬時之間,後背就被汗水浸溼了。
終於,不知道過了多久,這場艱難的黨羽之爭總算是講完了。掌教從前頭走下來到聖上身邊的時候,坐在前頭的官員們大半部分都齊齊鬆了一口氣。他們頭腦得到了半分的輕鬆,開始細想聖上爲何今日帶他們來國子學,而又帶他們來聽這一趟話的目的了。
掌教恭敬道:“聖上,臣已經講完了。”
顧元白端坐在雕花木倚之上,聞言微微頷首,手指敲着扶手,表情看不出喜怒,道:“那就重頭再講一遍。”
掌教額角有汗珠滑落,他不敢有片刻耽誤,大步又朝着前方走去。
這一遍又一遍的,整個屋中的氣氛極度緊繃,顧元白放眼望去,肉眼可見的,一些人已經坐立不安了。
田福生給顧元白送上了茶,顧元白慢慢喝着,心底中原本的怒火已經沉了下去。
以高官爲首的黨派,和以學派、地方出身爲首的黨派,有什麼區別?
全是想佔有顧元白的土地、權力和資源,用顧元白的東西去收攏顧元白的官員,徹徹底底的慷他人之慨。
但皇帝之慨,哪有這麼好慷的?
顧元白解了渴就將茶杯放下,他對着站在後門處筆挺的薛遠勾勾手,薛遠脣角勾起笑,走了過去,低聲道:“聖上有何吩咐?”
心口砰砰,這真的是君臣之心?
薛遠餘光偷瞥着顧元白,想看見他笑,不想看到他如此氣憤。氣壞了怎麼辦?這大概真的就是忠君之心了。
顧元白道:“你去將太傅李保請來,他當年親身經歷過牛高之爭,講起來總是要比掌教有所感慨。”
薛遠站起身,陰影打下一片,乾淨利落地應了一聲是,轉身就大步朝外走去。
顧元白被陰影遮了一下眼,下意識朝着薛遠背後看了一眼,這乍一看,他竟然發現薛遠好像又長高了些。
顧元白皺眉問:“薛九遙今年年歲幾何?”
田福生想了想,不確定道:“應當已有二十有四了。”
二十四歲還能長個子?顧元白看着前頭各個精神緊繃的官員,漫不經心地想,那朕才二十一,怎麼沒見長?
前頭的官員們祈禱着希望掌教能說的快些。等這一遍終於說完了,掌教還不敢下去,聖上身邊的小太監過來道:“掌教大人,快請下吧。您今日辛苦了,外頭炎熱,您可先回去歇息一番。”
衆人見掌教走了下來,俱都以爲這已經結束了,心頭陡然一鬆,面上都露出了放鬆的神情。但身後的聖上沒人說話,也就沒人敢出聲亂動。
長達一刻鐘有餘的寂靜後,門旁又響起了腳步聲。衆人擡頭一看,就見名滿天下的大儒李保拄着柺杖走了進來,一步一步挪到了前頭,見到底下衆位官員緊盯的目光後,深吸一口氣,鏗鏘有力地道:“今日老夫就在這,給衆位大人講一講先帝當年禍亂朝政的牛高黨亂之爭!”
衆位臣子頭暈目眩,心臟又猛得提了起來。這一鬆一緊,嚇得人簡直兩股戰戰。
外頭的日頭雖大但是不烈,屋裡的人卻像是七月盛夏一樣,熱得都要喘不過來氣。
等李保講完被人送出去後,這會再也沒有人敢放鬆了。
顧元白等了一會,才悠悠問道:“諸位大人可有何想法?”
不敢動,不敢有。
六部尚書和各府重臣拿着餘光看着彼此,樞密使趙大人眼觀鼻鼻觀心,政事堂的參知政事也是如此,此兩府可沒有什麼結黨營私的爛事。
過了一會兒,終於有人站了出來,道:“黨羽之亂只會禍亂朝綱,一旦發現必須嚴懲不貸!”
“刑部尚書說的對,”聖上道,“那這嚴懲,應該又如何嚴懲呢?”
刑部尚書道:“視其程度,分級追究。”
顧元白頷首,聲音溫和了起來,“刑部尚書說得對,朕也是這麼想的。”
各位大臣聽出了聖上語氣中的緩和,緊繃的精神微鬆。
刑部尚書卻不敢胡思亂想,他直覺聖上的話還沒說話,而這話,必定就是今個兒這一出的主要內容。
果然,聖上語氣不變,又問道:“那若是黨派中的地方高官動用手中私權,剷除了另一黨派罪不至死的官員,在其空缺上安插自己黨派的人,這該當何罪?”
刑部尚書壓力陡然一大,他慎之又慎,思之又思,“當以徇私枉法、結黨營私、德行不佳以做處罰。”
聖上沒說好與不好,只是轉而叫道:“吏部尚書,你說該如何?”
衆人不明白聖上爲何突然叫起吏部尚書,轉頭朝吏部尚書一看,吏部尚書也滿頭霧水,但還是恭恭敬敬地道:“臣認爲刑部尚書說的對。”
聖上親手把持朝政到如今也有一年半的功夫了,大傢伙也研究出來了一個細節。聖上要是心情好,那就是喚臣子爲某卿某卿,若是心情不好,或者哪個官員犯了他的忌諱,那就是會口氣淡淡的叫全了官職,就如同此時叫吏部尚書一樣。
“朕也認爲刑部尚書說的對,”顧元白笑了起來,“如今正好也發生了一件朕所說的事,既然吏部尚書認爲理應如此,那便去同大理寺一同處理好吧。”
吏部尚書不負責處理這些,他眼睛一跳,心中升起不妙的感覺:“是。”
顧元白終於起身,在宮侍的陪侍下往外走去,剛走了兩步纔想起來,轉過頭道:“吏部尚書,此案中的官員涉及到的派別,正是‘雙成學派’了。”
朝中是雙成學派中的人猛然驚醒。
聖上笑了一下,然後聲音驟冷:“朕希望你不要也犯了徇私枉法的錯。”
“朝廷重官,應以國以民爲重,”顧元白的目光在衆位臣子的身上一一掃視,道:“朕也望衆卿應知,今日你們所聽的三堂課,到底講了些什麼。”
本身就是各派代表人物的朝中衆人冷汗已出,沉沉躬身:“是。”
顧元白走出了講堂,還站在講堂中的諸位臣子卻腿腳僵硬。正當衆位大人感到後怕之事,突聽一道聲音響起:“諸位大人,還請走吧,各衙門的事務都耽擱不起片刻。”
埋在衆位臣子之中的薛將軍覺得這聲音太耳熟了,擡頭一看,可不就是自己的兒子。
薛遠彬彬有禮地笑着,瞧起來氣度很是不凡。
衆位臣子驚醒,開始三三兩兩地出了門。薛將軍往邊上走去,走到薛遠跟前,低聲道:“聖上今日是怎麼了?雙成學派出了什麼大案?”
薛遠低頭瞥了一眼薛將軍,懶洋洋道:“薛將軍這是要打聽聖意?”
薛將軍氣得臉色一板,大步走了出去。
等人都走完了,薛遠纔將腰間的佩刀正了正,快步追着聖上的方向而去。
他走到國子學門外時,皇上的馬車已經走遠了。薛遠失笑,往周圍一看,上前將薛將軍從馬上拽下來,翻身上了馬,繮繩一揚,“駕!”朝着顧元白的方向追去。
薛將軍氣得在原地跳腳,“逆子、逆子——!”
不過一會,薛遠就追上了大部隊,他策馬趕到顧元白的馬車一旁,清清嗓子,“聖上,您若是心情不好,也可拿臣出出氣。”
剛說了兩個字就忍不住發笑。
前幾天聖上罵他畜生東西都能把他罵硬了,還是算了吧。薛遠最近覺得自己火氣太大,要是又被罵硬了,嚇着人怎麼辦。
一隻白皙的手掀開了車窗,顧元白在馬車裡露出半張下巴,淡色的脣好笑的勾起,配着線條利落的下頷,顯出幾分半遮半掩的冷厲美感,“薛侍衛這說的是什麼話?朕生氣了難道就會拿身邊人出氣了?”
更何況顧元白早就不氣了,何必爲了一羣蠢人去氣着自己。要是憋悶了的話……
顧元白不由透過車窗去看了看薛遠的脖子。
他仍然還記得上次咬薛遠時抒發心底怒氣和壓抑着的各種煩躁的感覺。說真的,很爽。在大恆穿越至今,也只有薛遠能受得住讓顧元白出氣,氣撒在薛遠身上,他皮糙肉厚,瘋狗一般,顧元白可以短暫地做出不符合皇帝言行的動作,可以做自己。
其他人不行,侍衛長不行,田福生不行,褚衛不行,監察處的人不行,都不可以。
顧元白是一座山,他們心中的山,這座山不能崩潰,不能煩躁,要沉穩,不能做出發泄自己心中壓抑的舉動,要高深莫測,要一心爲國爲民。
時間長了,總有些寂寞。
孤高寡人便是如此吧,但說到底,顧元白還是一個二十一世紀喜歡冒險喜歡刺激的積極向上有爲青年。
薛遠瞧見顧元白目光不離他的脖頸,突然覺得先前被咬的地方都癢了起來,他伸手摸了摸早已癒合的脖子,餘光一瞥顧元白,俯身在馬背上,一手壓在馬車上頭穩住身子,頭靠近車窗,低聲哄騙道:“聖上可是又想咬臣一口了?”
顧元白撩起眼皮看他一眼。
薛遠舔了舔脣,突然笑了:“聖上不是喜歡看蹴鞠?今日要是心情不好,臣同張大人等人一起賽一局給您看看。”
“臣覺得賞賜也不必多,”薛遠黑眸盯着顧元白,半真半假道,“您笑一笑,開心了,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