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這一句話,頓時將程芳菲的尷尬推到了最高點。她的臉越發紅了,眼神閃爍不定,眼裡的淚水很快聚集,死死地咬着嘴脣,呼呼地直抽氣。
桃子皺眉看了看,像是對眼前的場面非常猶豫不定,頓了頓,小心翼翼地問:“橙子,這個……她……該不會……真是……”
那兩個字桃子沒說出來,我咧嘴笑笑,明知故問:“桃子,要是你媽現在來找你,你會怎麼辦?”
桃子眉頭一挑,看向程芳菲的眼神裡充滿諷刺:“怎麼辦?關門放狗咯!”
程芳菲漲紅的臉刷的一下白了,驚恐地捂住嘴,一臉不可置信。
桃子是被她親生父母丟在福利院門口的,她最恨的就是生下她卻又丟了她的父母,她會說出這番話,是在我意料之中的事情。
我媽沒有扔了我,她活着的時候是非常疼愛我的。可以說,在見到程芳菲之前,我對我媽是深愛、懷念的。
我無數次在夢裡幻想過,我媽沒死,她還活着,她依然把我捧在手心裡,我活得像個驕傲而又尊貴的小公主,而不是被逼得有家不能回的喪家狗。
可是現在,程芳菲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我卻恨不得她二十二年前真的死了,死透了,死絕了,死得連一口氣都不剩。
當年她自己能逃出去,爲什麼就不能把我帶走呢?我不怕吃苦,不怕受罪,我只想跟她在一起,有媽的就算不能像個寶,至少也不會被人欺負得生不如死啊!
看程芳菲還呆若木雞地站着,桃子冷聲道:“這位女士,你精神錯亂,我們管不着,但是跑到別人病房裡來發瘋,打擾孕婦休息,那可就太過分了!快走!快走!不然我就叫護士請你出去了!”
程芳菲呆呆地將目光移向我,木然問道:“諾諾,你……你真的不肯認媽媽嗎?”
她不是說知道我不會原諒她,也不求我原諒嗎?不是說只是想看我一眼,就死也能閉上眼了嗎?那她現在已經看見我了,不是應該心滿意足地離開嗎?
我別開臉,死死地咬着牙關,沒有發出半個音節。
程芳菲悲哀地說:“你不肯認我,那也是應該的,我不怪你。我……諾諾,媽走了……”
“喂!什麼叫你不怪橙子?你有資格怪她?!”桃子冷笑着反問,“你憑什麼?”
“可……可我是她的媽媽啊!”程芳菲被桃子的咄咄逼人嚇着了,崩潰地大叫。
桃子聞言,放聲大笑,笑得既狂恣又淒涼:“不,你不是她媽媽!你充其量只是生了她,然後把她丟掉,就像拉一泡屎一樣,無非是這泡屎醞釀了九個月,拉出來的時候疼了些而已!”
我心裡千刀萬剮一般,痛到整個人都抽了。
我知道桃子是把自己代入進去了,她把程芳菲和那個拋棄她的女人混淆了,可是桃子說的,難道有錯嗎?
沒錯,從前我媽固然疼我愛我,被程信義逼得生不如死,那也不是她的錯,可她逃出火坑,爲什麼就是想不起來拉我一把呢?
要說當時她自顧不暇,沒有能力,可後來她有能力了,爲什麼不回來接我?
看她的容貌身材,氣質打扮,她這些年過的應該也是人上人的生活,完全有能力把我救出火坑。
她不來接我,唯一的原因就是她怕我影響了她現在的生活,她根本選擇了徹底拋棄我!
既然已經拋棄了,那爲什麼不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就讓我以爲她死了,多好!至少在我心裡,我媽不是不愛我,她只是芳年早逝,沒辦法繼續愛我而已。
桃子的話,就像一根針,狠狠地往我心窩裡扎,扎得特別深特別狠。但她的話,殘酷,卻很形象。
程芳菲應該是沒料到桃子會這麼簡單粗暴,身子晃了晃,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黯然低下頭,囁嚅道:“……對不起……我……我走了。”
“你根本就不該來!”桃子咬牙切齒,恨聲道,“快走!有多遠走多遠!”
程芳菲抽泣着,默默地垂下頭,轉身往外走,走了兩步,又回頭看我。
我不看她,但眼角的餘光卻還是不可避免地將她的一舉一動收進眼簾。
心裡很疼,撕心裂肺地疼。
彷彿萬里無雲的晴空突然響起了炸雷,大雨傾盆而下,而我就是那一朵原本正享受着陽光,恣意綻放,卻驀地被狂風暴雨摧折的脆弱的喇叭花。
程芳菲看我一直沒吱聲,終於死心了,低着頭快步走出病房,在她的身影被牆完全擋住的那一刻,我聽見了很淒厲的嚎啕。
我把手伸進嘴裡,用力咬着,以此堵住難以剋制的嗚咽。
桃子把源緣放在牀上,抱住我,我還沒失控,她卻受不了了,“哇”的一聲,哭得驚天地、泣鬼神。
“爲什麼有這麼多壞女人?橙子?爲什麼?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爲什麼會有那麼多壞女人來傷害我們?”
桃子在我懷裡哭得直抽抽,見她這樣,我反而哭不出來了。
源緣原本睡着的,桃子一把她放在牀上,她就醒了,桃子一哭,她也咧着沒牙的小嘴乾嚎。
這倆人都這副德行了,我哪還顧得哭?一隻手拍着桃子的後背,一隻手輕拍着源緣,焦頭爛額地哄:“乖,不哭不哭,媽媽在這兒。”
源緣只是我撿來的孩子,她跟我、桃子、紀蓉、衛礪都沒有血緣關係,可是她被人偷走,我們四個人都快急瘋了,沒日沒夜地追查,不把她找回來說什麼都不罷休。
可我是程芳菲親生的女兒啊!她疼我愛我六年啊!還有十月懷胎的辛苦與欣喜,陪着我從小嬰兒長成活潑可愛的小丫頭,這麼深的感情,爲什麼那麼輕易就抹殺了?
還有桃子,她的父母丟棄她的時候,難道就沒有想過棄嬰會是多麼可憐嗎?
所有拋棄孩子的人,不論男女,都該一槍斃了!不論是什麼原因!
沒有能力撫養就別生,實在是萬不得已生下來了,起碼也得給孩子找個好人家,讓孩子能夠平安健康地長大。往大馬路上一丟,自己跑了,讓孩子處在水深火熱中,是爲人父母能做得出來的事情嗎?
哄好那倆女人,都該吃午飯了,紀蓉拎着一大堆打包盒,愁眉不展地走進來,見我們一個二個都紅着眼睛跟兔子似的,半開玩笑地問:“嗯?怎麼回事?你們倆這是感慨人生呢?還是看了什麼煽情的電視?”
桃子臉一沉,給紀蓉頂了回去:“這不是爲了你這個單身狗的終身大事掬一把同情淚麼?”
“……”紀蓉的嘴巴動了動,臉拉得老長,氣沖沖地把打包盒往簡易餐桌上一放,“嘴這麼欠,一大早的吃屎了吧!”
桃子不甘示弱,跟紀蓉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拌起嘴來,很快,她就從低落的情緒中抽離出來了。
桃子跟我不一樣,她只是在情感方面起了共鳴,卻並沒有直接被衝擊到,而我作爲當事人,跟桃子有本質上的區別。
看着她倆鬧,我不勝煩躁,抓了抓頭髮,懶得搭理她倆,打開打包盒,拿起筷子,自顧自地吃飯。
我不能被打垮,我還有孩子要照顧,我還有衛礪,我還要結婚,我距離幸福只有一步之遙了,我不能讓任何事阻礙了我奔向幸福的腳步。
源緣失蹤,我的情緒受到了很大的影響,因此出現了先兆流/產的跡象。現在我是真的怕了,深知情緒對胎兒的影響,雖然程芳菲的出現讓我整個人都蒙了,但孩子纔是最重要的,爲了孩子,我也要振作起來。
看我大口大口吃飯,悶不吭聲的,紀蓉有些擔憂,問道:“諾諾姐,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啊!”
“沒事。”我淡淡地回答,舀了一勺湯,吹涼,送進嘴裡,“我想吃慕斯蛋糕,蓉蓉,等會兒你幫我買一個吧,要草莓味的。”
紀蓉“哦”了一聲,微帶疑惑地點點頭。桃子見我這樣,咧嘴一笑,大聲道:“特麼的!沒什麼大不了的!天大地大,吃飯最大!”說着,也抄起筷子開始吃。
桃子吃得很快,狼吞虎嚥,風捲殘雲,好像是爲了證明程芳菲的出現真的無所謂,她的媽媽拋棄她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看她一眼,沒吱聲。桃子拼命往嘴裡塞飯菜,塞了滿滿一嘴。
“桃子!你給我留點!”紀蓉大叫,“我還沒吃呢!”
桃子突然就不動了,眼淚刷的一下從眼眶墜落,砸在米飯上。
“你怎麼了?”紀蓉連忙問,既焦急又詫異。
桃子緩緩搖頭,艱難地咀嚼着滿嘴飯菜,過了起碼兩分鐘,她才把那些飯菜全部嚥下去,然後嗚咽着開口:“沒事,剛纔的電視太特麼扯淡了,老孃表示,以後再也不看那麼狗血的破玩意兒了!”
“對!以後再也不看那種狗血又扯淡的破玩意兒了!”我笑着附和,沒擡頭,繼續吃飯。
我媽已經死了,剛纔發生的一切,都是我在做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