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8.八月的輕井澤(3)

渡邊徹關上燈,不發聲音地離開小蓮的臥室。

客廳,太太小姐們在明黃色的燈光裡,聊着去年的輕井澤。

“當時是盆盂蘭節吧?”清野太太問。

清野凜點了下頭。

“我沒記日期,但記得在賽馬場,看見有人牽着天皇兩口子的馬散步。”清野太太不無得意地一笑,“那兩個人只在盆盂蘭節來輕井......”

這時,看見渡邊徹出來,她轉而問:“小蓮睡了?”

“嗯。”渡邊徹走進料理臺,從冰箱裡拿了串葡萄。

“你們每年暑假都來這一個月?”他邊洗,邊問餐桌邊的她們。

“不是。”九條美姬回答,“就算來,也最多隻逗留三天。”

“那這次爲什麼一個月?”渡邊徹洗完一顆就丟進嘴裡,很甜。

九條美姬擡眉看了他一眼。

“我明白了。”渡邊徹洗完第二顆,丟進嘴裡。

“你打算一個人吃完?”清野凜突然問。

“嗯?”渡邊徹楞了下,嘴裡咀嚼,手上拎起整串葡萄,“你們要?”

太太小姐和他對視。

“我不洗,你們是不是就不吃?”

沒人回答,只有九條太太說了一句:“再洗點黃瓜。”

渡邊徹又從冰箱裡拿了黃瓜,洗乾淨後,連着葡萄一起放在碟子裡。

碟子放在餐桌中間,五人邊聊天,邊吃葡萄黃瓜。

“明天早飯的麪包誰去買?”九條太太把黃瓜咬得嘎嘣響,十分清脆。

只聽那聲音,就知道有多新鮮。

“我去吧。”渡邊徹往九條美姬小嘴裡塞了一顆葡萄,又往自己嘴裡塞了一顆,“我有晨跑的習慣,正好。”

“旅遊也不給自己放假?”清野太太驚奇道。

“渡邊君,你的身體已經足夠強壯。”九條太太緊跟着說,“而且我們不能因爲你晨跑,就讓你買一個月的早飯。”

渡邊徹不在乎地說:“晨練不是爲了鍛鍊身體,或者說,不主要是。”

“那是爲了什麼?”九條美姬問。

“其實我不喜歡晨練,”渡邊徹拿起一根黃瓜,張嘴咬了口,“爲了讓自己克服‘討厭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的心理,還有養成自律的習慣,所以開始晨跑。”

似乎聽到什麼不可思議的事,別墅客廳裡,一時間只有渡邊徹吃黃瓜的咔嚓聲。

“足夠的情商,聰明的腦袋,逼自己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清野太太感嘆,“說不定,只靠你自己一個人,將來的事業,就不比做清野家或者九條家的女婿低。”

“沒有的事,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渡邊徹說。

“《了不起的蓋茲比》的作者有一句話。”清野凜吃了一顆葡萄。

“「將自己說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渡邊徹笑道,“不過我真的是一個普通人,十六歲之前的夢想,是成爲公務員。對了,外交官也不錯,用國民繳的稅去全世界旅遊。”

“的確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普通人。”清野太太點頭說。

“嗯嗯。”渡邊徹背靠椅背,吃着黃瓜,愜意地附和。

清野太太接着說:“讀着普通的高中,被普通的大學提前錄取,有一名普通的女友。”

“沒錯。”渡邊徹點頭,“就是那麼普通。”

“女友普通?”清野太太笑着問。

“我更普通。”渡邊徹扭頭看着九條美姬,咬了一口黃瓜。

“這種騙三歲小孩的話就免了。”九條美姬一副很清楚渡邊爲人的語氣和神情。

兩位太太忍不住笑了下。

“渡邊徹的話的確不能信。”清野太太說,“指不定和美姬在一起,是爲了侵奪九條家的家產呢。”

渡邊徹一下子坐直身體,黃瓜也不吃了:“幽子阿姨,這話不能亂說!”

“很有可能。”九條太太煞有其事地點頭。

這些人一副開玩笑的樣子,說不定已經記在心裡了。

渡邊徹扭頭對清野凜說:“R桑,快幫我!你知道我有沒有!”

清野凜伸出雪白細膩的手指,從碟子裡取了一枚葡萄,看了他一眼的同時,將葡萄放進嘴裡。

“......你這樣會讓場面陷入誤會。”渡邊徹說。

清野凜還是不說話。

“我記住了。”九條太太點頭說。

“......”

清野凜用清澈的眼神盯着渡邊徹,‘需要我告訴你這句話的真假嗎’——傳達這樣的信息。

渡邊徹扭頭看向九條美姬:“美姬......”

“葡萄。”

渡邊徹往她嘴裡塞了一枚葡萄,九條美姬漫不經心地咀嚼起來。

“雖然渡邊君要晨跑,但也不能真讓你一個人去買麪包。”九條太太說,“讓美姬陪你一起去吧。”

“我可不允許小凜一個人什麼都不做,輪流去吧。”清野太太露出微笑,“晚上倒垃圾也是,這裡路燈那麼少,還有蝙蝠出沒,渡邊君作爲男生,每天都要去,其餘人輪流。”

“我一個人就可以。”渡邊徹說。

“渡邊君,我們是平等的,所以家務活必須互相分擔,只有這樣,才能愉快地度過一個月。”

對渡邊徹說完,清野太太又扭頭對九條太太說:“如果只讓渡邊徹一個人幹活,有‘因爲他是女婿,是鄉下人,把他當傭人’的感覺,你覺得呢?”

“我覺得你是個狐狸精。”九條太太說。

“多謝誇獎。”清野太太嘴角綻放笑意。

她又問九條美姬和清野凜:“你們兩個沒意見吧?”

“有。”九條美姬說。

“嗯,你是渡邊君的女友,理所當然會有意見。渡邊君一個人不行,會像傭人;我們陪他,你有意見,那就由美姬你每天陪渡邊君。”

渡邊徹對清野太太的這番話感到奇怪,但肯定有後文。

果然,清野太太再次開口:“晚上扔垃圾沒什麼,每天早上買麪包,美姬你起得來嗎?”

“......”九條美姬。

這的確是一個非常嚴重、非常實際、必須面對的問題。

“渡邊君每天,我們輪流,小蓮隨她,”清野太太愉快地合掌,“就這麼決定了。”

這時,九條太太輕飄飄地說:“規定兩個人,但人數沒有上限,想去就去。”

“狐狸精!”清野太太嗔怪地白了她一眼。

“彼此彼此。”九條太太豎起手掌,“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兩位太太愉快地擊掌。

清野凜看了眼九條美姬,笑着說:“我有早起的習慣。”

“你以爲本小姐做不到?”

“你早起,我可以睡懶覺。”

看着清野凜的笑容,九條美姬已經猜到她下一句要說什麼了。

“但我早起,你必須早起。”

果然。

換成小泉青奈、明日麻衣,九條美姬絕對不會早起,就像渡邊徹說明日麻衣會來輕井澤,她根本不放在心上。

但是清野凜,必須時刻盯着。

這是贏家的詛咒,也是對手是清野凜的詛咒——一個和她一樣出色的美少女,真是令人討厭。

八月二日,來輕井澤的第二天,九條美姬就沒起得來。

晚上做了渡邊徹很久的姐姐,又習慣晚起的她,五點的清晨太陌生了——哪怕是上學,也到八點才起。

渡邊徹喊了她,她閉着眼睛坐起身,過了一會兒,又躺了回去。

“沒起來?”清野凜雙手抱住手肘,“還以爲至少能堅持一天,我太高估她了。”

“你去嘲諷她兩句,絕對起來。”

“你希望我去嗎?”清野凜笑着打量渡邊徹。

“只是一起買麪包而已,不去也沒關係。”

“你們也只是去了一天御茶之水。”

“跑着去?”渡邊徹岔開話題。

“騎自行車。”清野凜毫不猶豫地否決。

清晨的輕井澤籠罩在薄霧裡,竟然有點冷。

她穿着長袖白襯衫,法式的那種,胸前有漂亮的褶皺,潔白的袖口束着沒有一絲贅肉的手腕。

袖釦的選擇也獨具慧眼,讓襯衫變得更加優雅。

下身配一條淺藍長裙,小蠻腰上用淺綠色絲帶繫了蝴蝶結,絲帶自然垂落在左側。

穿着精緻考究,又像很隨意的搭配,讓她看起來貴氣的同時,又帶着自然清新的氣息。

渡邊徹看了好幾眼。

“好看?”清野凜抓着襯衫袖子,扭動細細的腰肢,裙襬跟着輕輕轉了起來。

“就像霧氣剛剛散開的輕井澤。”渡邊徹說。

“你見過?”

“沒見過,但所有人一聽,就覺得那一定很漂亮。”

“以你的情話水平,這句話我只能給你8分。”

“書還是看得少了。”渡邊徹說,“走吧,我跑步,你騎車。”

“中途我有個地方想去。”

“我們是去買麪包,清野神大人。”

“就在麪包店的對面,輕井澤書店。”

“那必須去。”

渡邊徹在前面慢跑,清野凜騎着自行車,慢悠悠跟在後面。

太太們指名的、那家叫「Truffle BAKERY」的麪包店,距離別墅區非常遠,有點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氣勢。

霧氣中,看見溫暖的明黃色燈光,已經能聞到剛烤出來的麪包的香氣。

“人挺多。”渡邊徹說。

“你排隊,我先去書店?”清野凜將自行車停在店門口。

“不可以。”

兩人一起排隊。

在店裡飄出來的濃濃松露和奶油的香中,清野凜給渡邊徹介紹輕井澤的生活。

週日天主教堂的彌撒,舉辦婚禮的石之教堂,常有小提琴手或吉他手露天演出的榆樹街小鎮......

輪到他們,買了最具人氣的松露麪包,還有巧克力可頌麪包等等,用報紙似的包裝袋打包。

清野凜抱着麪包時,店裡的店員、客人,眼神總是偷看她。

她那樣子,簡直是從中世紀走出來的貴族小姐。

“去書店。”出了店門,清野凜說。

“去書店。”渡邊徹點頭附和。

對於喜歡看書的他們,逛書店的實在是一件美妙的事。

渡邊徹去熱海的兩個小時,都想着去書店逛逛。

輕井澤書店,一家屬於蔦屋旗下的書店,就在松露麪包店附近,過了馬路就到了。

這家書店面積不大,提供咖啡和早餐,不少準備去買麪包、買了麪包的客人,流連在裡面。

書的種類很全面,更多的是與輕井澤相關的書籍雜誌,讓人忍不住拿起來翻閱。

除了書,還有許多民藝和瓷器。

“書大多是本地作家,瓷器、手工品也是本地匠人的作品,幾乎都是長野縣的元素。”清野凜拿着一個編制籃,輕聲解釋。

“很有意思,就是不好看。”渡邊徹同樣放輕聲音。

“我喜歡自然的物品。”

“說不定是流水線的工藝品。”

“不排除這樣的可能。”

兩人並肩站在一個櫃子前,低聲交流。

渡邊徹拿起籃子邊的書,翻開一看,介紹長野縣風土人情的。

“書和東西放在一起,挺有意思。”他說。

清野凜直接將麪包放進籃子裡。

“買了?”渡邊徹問。

“買了。”清野凜點頭。

兩人又挑了幾本書,渡邊徹想起昨晚答應小蓮的話,順帶買了一些輕井澤的景點攝影作品。

“這個。”渡邊徹拿起一本書,“昨晚你母親說到的人物。”

書的封面上,是明仁天皇,還有他的皇后。

兩人銀髮蒼蒼,並肩站在一起,笑着看鏡頭。

“他們兩個是在這相遇。”清野凜翻開一頁,指着圖片對渡邊徹說,“這裡,還有這個網球場。”

大概翻完,渡邊徹將書放回去,嘴上低聲笑道:

“等我三十歲,這裡全是印滿我照片的雜誌和書刊,輕井澤的宣傳語也改成‘輕井澤,渡邊徹十七歲造訪、往後每年夏天都來度假的勝地’。”

清野凜好聽地笑了兩聲。

“不信?”渡邊徹問。

“然後呢,站在你身邊會是誰?”

“R桑,我們是來買書的。”

“是來買麪包。”

“您永遠是對的,阿門。”

“阿門是基督教。”

“那天主教喊什麼?”

“天主教也是阿門。”

“你耍我?”

“不,只是欺負你知識匱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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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霧氣消散。

溼潤的、夾雜着草木味道的風,從身邊穿過;

古樸的別墅,掩映在兩側林木中,鳥聲也變得清脆,晨光穿過樹葉枝丫。

通往別墅的林蔭小路,一切靜謐而充滿詩意。

兩人拐進小徑,看見別墅時,小蓮蹲在一顆鳳尾草前,美麗的陽光灑落在上面。

“叮鈴叮鈴”,聽到自行車的鈴鐺聲,她扭頭看過來。

“阿徹!凜姐!”她起身跑過來。

清野凜下了自行車:“小蓮,東京以前是叫什麼?”

小蓮激動地說:“咱知道,咱知道!是江戶!”

“江戶哪一年改名成東京?”

小蓮愣了下,遲疑道:“很久很久以前,1621年?”

“是1868年9月。”清野凜將車框裡的籃子遞給她,“回答錯了,罰你把麪包拿回屋。”

“麪包?!咱要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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